不等許京昭說什么,盒子已經打開,從里散出一陣淡淡的樟木香。
許京昭跟著走過去,目光卻在觸及到琵琶琴身的那一瞬間有了些許變化。
面板漆色如墨,隱約透出細膩的朱砂紋,她下意識伸出手,指尖沿著琵琶的邊緣,細細撫過每一處,最終停在琴頭的芍藥雕紋處。
許京昭抬眼看阿青,眼中隱有淚光,調侃:“阿青,你怎么突然送我這么貴重的禮物,這算是嫁妝嗎?”
這把琵琶的確是許京昭的心愛之物,她從小就帶在身邊,只是那場變故之后,許京昭就再沒見過它。
聽堂妹說,是被許鴻遠拍賣掉了。
“哪能啊。”阿青見她的眼神觸動,便知道那位客人所言非虛,這把琵琶果然對許京昭的意義重大。
她扶著許京昭的肩膀坐下,“你喜歡就好,這把琵琶是貴重,但你的婚姻可比這琵琶貴重一萬倍都不止呢,我只希望,以后你的先生亦是你的愛人。”
許京昭和她之間似乎有一種特別的緣分,也許是她身上的那種溫暖和灑脫,也許是她的熱情有分寸,她們第一次見面就聊得來。
“阿青,你說這把琵琶是你從港城運回來的?”
許京昭有些存疑,若如許清梨所說,這把紫檀木琵琶被許鴻遠以高價拍賣,又怎么會轉手到芙生鎮,再回到她這個原主手里?
許京昭的腦海里漸漸浮起一個人的模樣。
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太可能。
“對,港城,剛剛送過來的。”
那位客人的確是從港城來的,說這把琵琶是港城來的似乎也沒什么問題……
只是送禮人換了一下而已。
許是許京昭的眼神太過溫柔,阿青有些招架不住,正想著用什么借口圓了這個謊,樓梯處的風鈴響了。
是容鏡。
他換了一身淺米色的襯衫,領口微微敞著,衣下的鎖骨若隱若現,下身是同色系的長褲,腰間系著一條簡單的腰帶,腰身勾的纖細。
救星!
阿青眼睛一亮,剛要開口:“先生,您——”您叮囑的禮物已經送到了,但對方問的問題我實在招架不住!
奈何,容鏡直奔許京昭,壓根沒給阿青說話的余地,阿青退下了,站在前臺默默觀望。
這倆人似乎認識。
許京昭端坐在椅子上,一只手覆著琵琶的音梁,她察覺身邊有陰影落下,幽幽問了一句:“容先生,您信命嗎?”
原先是不信的,但——
“信。”容鏡走到許京昭跟前,緩緩蹲下,眼神虔誠而溫和:“許京昭,如果我們的一次次遇見是上天垂憐,那我深信不疑。”
明明他們同在港城,卻難得一遇,上天讓他失去許京昭兩次,卻再一次讓他失而復得,世間相遇是緣,上天讓被迫分離的愛人反反復復相遇,是為了讓他們得償所愿。
許京昭不跟他兜圈子了,她看著容鏡,語氣篤定:“這把琵琶,是你帶過來的。”
阿青不擅長撒謊,她每次說謊的時候都會臉紅。
何況這把琵琶出現的時間太巧了,正是她再一次遇見容鏡的這天,從港城到南城只需要一個小時的車程,足矣。
容鏡垂眼淺笑,他本無意叨擾許京昭現在的安穩生活,既然是她選擇的,他便尊重,這琵琶本想在許京昭結婚的時候再物歸原主的,權當是新婚賀禮。
可既然遇見了,提前送了也無妨。
“果然什么都瞞不過你的眼睛。”容鏡把她垂下來的發絲挽到耳后,眼里的光瑩瑩奪目,溫柔寵溺,“這把琵琶,喜歡嗎?”
當然喜歡。
都說送禮要投其所好,容鏡無疑是最懂許京昭的人,這個禮物直接送到了她的心坎兒里。
不管怎樣,許京昭說:“謝謝。”
奈何美好總是短暫,還會被打斷——
“稍等,我接個電話。”
許京昭把手機放到耳邊,語調很淡,“喂。”
容鏡自覺走到一旁等她,眼前是漂亮的花墻,香氣撲鼻,他回頭,看見許京昭正低頭打電話,她的眉眼生的多情溫婉。
但此刻,她的臉上沒有笑意。
許京昭坐在凳子上,身前是那面紫檀琵琶,電話里的人喊她:“阿昭。”
語氣熟稔,但帶著討好。
“你什么時候回來?我們很久沒見了,我很想你。”
電話里是她的未婚夫,周今越。
許京昭回:“說不準,要看醫院那邊的安排。”
語調溫柔,卻過分疏離。
察覺到她的冷淡,周今越頓了頓,換了個話題:“我聽爺爺說,我們的婚事往后推了,是你的意思嗎?”
這話問的頗為愚蠢。
許京昭不由皺眉,“你可以自己去問他。”
“阿昭,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許京昭收起那些禮數教條,語氣難得逼人:“如果一開始能拒絕這樁婚事,我壓根不會跟你開始,何況周家這段時間出的事并沒有對外封鎖,推遲婚期是爺爺的決定,與我無關。”
許鴻遠那種在商場上混跡了幾十年的老狐貍豈會容許自己的心血被一個外姓人玷污。
周家出事,他沒有第一時間跟周家取消婚約只是因為周家目前還有利用價值,一旦周家倒臺,許鴻遠絕對立馬跟周家撇清關系。
“好了,我掛了。”
許京昭收起手機,容鏡一直注意著她的動作,適時回來,狀似不經意問:“朋友打來的?”
“未婚夫。”
容鏡握著琵琶的動作一頓,看著許京昭,僵著嘴角:“別提那煞風景的。”
說罷,容鏡的手覆上琵琶,迅速翻轉,指尖輕叩音孔內側,許京昭順著他的眼神看過去,那里不知什么時候新添了幾個行書小字。
愿昭安。
容鏡看著許京昭的眼睛,千言萬語化作一句:“許京昭,你盡管放手去做,剩下的有我給你兜底。”
這句話在許京昭腦海里反復打轉兒,慢慢化作勇氣。
最后,她還是沒吃完那碗桂花蜜藕羹,抱著琵琶盒子回了住處。
中午十二點,許京昭匆匆吃完午飯便到醫院巡診了,下午還有一場手術,她需要提前去醫院做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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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京昭走后,容鏡在許京昭坐過的位置待了很久,直到指尖的煙不再明滅,他才起身,沖阿青道謝,“謝謝,雖然最后還是被她發現了。”
阿青盯著他唇邊漾起的酒窩,仿佛也喝醉了般,她說話慢慢的,但腦子很清楚,“那說明阿昭很懂你。”
頓了頓,她斟酌著開口:“先生,你是她的?”
“朋友。”
“愛人”兩個字在喉間滾了幾圈,容鏡還是沒說出口,他不確定自己現在在許京昭心里是什么角色,但一定不是愛人。
朋友?
前男女朋友吧。
阿青一臉姨母笑,她的眼睛就是尺,剛才容鏡看許京昭的眼神溫柔得都要化出水兒了,阿昭眼里的感情藏得也不好,他倆要是普通朋友,她就敢把衢木河里的水都喝嘍。
她看破不說破,呵呵笑:“那你們關系挺好的哈。”
容鏡禮貌微笑,不想說話。
容鏡一只腳剛邁出去,就被蜂擁上前的幾個婦人圍住,似乎是算準了他現在出門。
村西的柳嫂子搶到最前頭,問:“小伙子,你有對象沒?要不要阿婆給你介紹一個?”
羅素娥從人堆兒里擠進來,推開柳嫂子,朝容鏡笑得見牙不見眼,“小伙子,你別聽她瞎說,她哪會說媒啊,我這兒有個極好的姑娘,跟你般配的哩,我兄弟媳婦的表妹還單著,嬸兒介紹你倆認識啊?”
兄弟媳婦表妹,那不就是羅素娥表妹?
柳嫂子一合計,驚呆了,“不兒,你那表妹都多大歲數了?羅嬢嬢,您這也忒缺德了吧。”
她可做不出來把這么俊俏的小伙子往火坑里推的缺德事兒,“還是聽我的,我侄女跟你一般大,你倆準合得來!”柳嫂子掏出手機,讓容鏡看她侄女的照片。
照片里的姑娘唇紅齒白,杏眼之上是密密的睫毛,的確是個很漂亮很陽光的女孩子。
容鏡好不容易得了說話的空隙,他稍稍提了些音量,語速飛快,“不好意思多謝各位嬸嬸婆婆抬愛!我還有事,先走了謝謝!”
“誒——”
嬸嬸婆婆們沒抓住容鏡,只能看著他的背影扼腕嘆息,“怎么就走了呢,你說說。”
容鏡好不容易逃離魔爪,靠著巷子拐角的墻壁看天,這幫老太太的戰斗力也太強了點,絲毫不遜色娛樂圈那些扛著長槍短炮的記者們。
容鏡這次來芙生鎮是專程請老師傅給他的新戲制作旗袍的,遇見許京昭實屬意外之喜,他抬腕看了眼時間,已經一點了,那位孟婆婆的繅絲坊應該還開著門,他理了理衣服,轉身朝巷子深處走去。
約莫半刻鐘,容鏡才隱隱看見巷尾深處冒出的白煙,到了。
孟婆婆的家在巷尾最后那家,房子是老式的三間兩廊,苔綠的爬山虎覆滿了東邊整面墻,木制門頭上掛著一塊磨得發亮的牌匾,上面刻著“繭云坊”三個字。
“叩叩——”
“誰啊?”孟婆婆的聲音由遠及近,打開門,是一位面生的男人。
“你是?”
容鏡稍稍躬身,姿態謙遜,遞上一本工作手記,“孟婆婆您好,我是一名導演,最近正在籌備新戲,我聽說您是繅絲最久的非遺手藝家,特來叨擾,想請您為我們的劇組做服裝。”
孟婆婆不懂什么劇組不劇組,但來者是客,還是側身迎他進來。
容鏡緊跟其后,入院,樹上的銀杏葉打著旋兒落到腳邊,踩得簌簌作響,他抬頭看了看院中的那棵粗壯挺拔的銀杏樹,樹頂仍是一片金黃,正當好景。
“年輕人,怎么稱呼?”
“阿婆,您喚我容鏡就行。”容鏡雙手接過孟婆婆遞來的茶,很清香,他斟酌著開口,“我的這部新戲主要服裝是旗袍,需要專門定制,但我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我老師跟我推薦了您,他說您是這方面手藝最精湛的老師傅。”
孟婆婆不在意那些虛名,繅絲作服只是她每天的日常罷了。
長久不待客,孟婆婆的話很少,只道:“如果能幫到你們,我很榮幸。”
她蹣跚著步子,從角柜的第二格抽屜里取出一張紙,寫下號碼,疊好,遞給容鏡,“需要我的時候,可以打這個號碼。”
“好,辛苦您了。”
容鏡向孟婆婆道別,在門口站定,看著對面那一墻碧綠也覺得心情極好,最頭疼的服裝問題解決了,剩下就是劇本修改的硬骨頭了,新戲是民國背景,有些設定過不了審,還得改。
“嗡嗡——”
口袋里的手機震動,容鏡掏出來,“沈京回”三個字在屏幕上瘋狂跳動。
滑動,接聽。
容鏡不說話,等他開口。
“鏡砸,出來玩啊!”電話那頭傳來一道雀躍的男聲,聲音很干凈。
也不知道在興奮什么。
“玩什么?我在芙生鎮,沒在港城。”聽著他那邊嘈雜的背景音,容鏡把手機拿遠了,蹙眉,“你那邊吵死了。”
“我知道你在芙生鎮。”沈京回走到門外,靜了些,他對著收音處清了清嗓子,故作扭捏:“容鏡,我來找你了。”
說的這么曖昧。
容鏡瞥了眼胳膊上起來的雞皮疙瘩,嫌棄道:“少來我這兒開屏,有事就說。”
奈何那人臭屁的很,故意賣關子,“我這兒可有好幾件事呢,工作的、生活的,你想聽哪件?不如出來見一面,喝著小酒聽著小曲聊八卦才有意思,最關鍵的是,我這里還有一個大瓜,你肯定有興趣。”
“什么瓜?”容鏡下意識問。
那人吊兒郎當,懶著調子,“這個大瓜,跟你的宿敵,周今越有關——”
沒等他說完,容鏡開口:“在哪兒?”
“善鄰酒館,就在碼頭邊邊。”
“等著。”
看吧,還是來了。
沈京回就知道他聽到周今越的名字肯定會來,這么多年過去了,容鏡還是會被那個人止住腳步,他探身拿過桌上的打火機,煙霧升起,模糊了輪廓。
五分鐘后,容鏡到了。
先問:“工作上有什么事?”
沈京回有模有樣地給他斟了杯茶,頓了幾秒,說:“你上周定的那個女三宋翎被經紀公司雪藏了,現在網上都是她的黑料,估計合作要黃。”
宋翎是容鏡前前后后試鏡了一個月,從上千個女演員里定下的女三號,就這么沒了?
“什么原因?”容鏡皺眉。
他前腳剛從港城離開,后腳就有人潑臟水給他的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