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我回來了!”美鈺像往常一樣喊了一聲,可并未聽見回應。
鍋頭的火還冒著微微的火星,沒有徐中仁的大煙袋味道,只有糊餅子的香氣和煙火氣相互交織在一起,但卻沒有往日的溫馨,甚至感覺壓抑。
見二姐和哥哥并列站在那里,美鈺心頭一緊,悄悄站到哥哥身后去,從縫隙里望向母親,她的臉色極其難看。
“家里少錢了。”李光珍看著剛進屋的美鈺,語氣嚴肅。
美鈺一聽,立馬捂緊了口袋。
“美鈺你站過來。”
見美鈺在后面不動彈,二姐和哥哥也很自覺的把位置讓出來,只見美鈺連忙搖頭,說不是自己拿的。
李光珍看著美鈺捂住口袋的手,又嚴厲的問了一遍:
“你拿沒拿?!”
“沒拿,不是我。”
“兜里裝的什么?”
美鈺見紙已經包不住火,只能悻悻的把兜里剩余的大糖塊拿出來放在桌上,依依不舍的盯著那些有些化的糖。
那一晚,笤帚疙瘩狠狠的貼著美鈺的屁股來了十幾下,哭嚎聲在寂靜的夜晚順著門縫溜到院子里,打著旋兒的飛向鄰居家。
那剩余的糖塊全部分給了二姐和哥哥。
美鈺一邊哭一邊饞的砸吧嘴,她流著眼淚捂著屁股,眼巴巴瞅著二姐和哥哥把她用疼痛換來的糖塊吃光。
那晚,連烀餅子也沒撈著吃的美鈺,哭得更傷心了…
早晨饑腸轆轆的美鈺早早起來,悄咪咪的從鍋臺下面抽了幾根地瓜干就去往學校。
美鈺抄了個近道,穿梭在村里人的自留園里。遇上種茄子的,順道過去一把揪下,嫩嫩的小茄子生吃有一股淡淡的甜味。
遇上種韭菜的就拿出隨身攜帶的小刀割下一把,就著攜帶的地瓜干使勁嚼,味道也是香出天際。
一路走到學校,肚子也正好吃個滿飽。
同桌的連鳳和美鈺家是鄰居,只不過一個住路南,一個住路北。雖然倆人是同桌,可關系看起來并沒那么融洽,經常因為胳膊越過了“三八線”而拌嘴。
“美鈺,你娘昨晚揍你了!”連鳳眉毛一挑,昨晚美鈺哭的聲音那么大,自己在家可是一邊聽一邊笑。
美鈺沒應聲,給連鳳翻了個白眼跑到講臺拿了一塊石灰筆,又重新在倆人桌子上重重的描繪了幾下。
“看好了!誰的胳膊越了線,誰就是烏龜王八蛋!”美鈺一屁股坐到位子上懶得理連鳳。
“你畫的線歪了!”連鳳坐過來用袖子抹了美鈺剛畫的“三八線”,搶過石灰筆又重新畫了一道。
“放屁!那是你眼長歪了!”美鈺不甘示弱的罵了一句,又搶過石灰筆。
倆人一來二去,漸漸開始動手撕扯起來,作業本和書本被倆人扔的滿地都是。隨著同學陸陸續續進來,倆人四周也滿滿圍了個水泄不通。
“美鈺昨天偷錢讓她娘揍了一頓!”連鳳見撕扯不過美鈺,仗著周圍人多故意大聲喊道,臉上還露出看笑話的表情。
話音剛落,臉上一陣火辣,漸漸變得涼颼颼,后又火燎燎的辣疼。她捂著臉不可置信的看著正抖腿扣著手指甲的美鈺。
“我拿也是我娘自己的錢,不跟你似的,偷供銷社的東西!”
連鳳一下像被堵住了嘴,變得啞口無言,神色也變得慌張,想找理由狡辯卻又不敢開口。
她不知道是哪次,只記得有一次剛把一塊碎了還掉在地上的小桃酥放進嘴里,供銷社的人就回來了。自己差點被噎死,還得虧不遠處有一口壓水井。
“淌血了!”旁邊一個聲音大喊道。
連鳳這才意識到臉上被美鈺撓出血絲。
“我要告你娘!徐美鈺你完蛋了!”
“你去告吧,我看看你告俺娘快還是我去舉報你快!”美鈺一點都不怕連鳳的威脅,反而坐在位子上重新梳理起自己被抓亂的大辮子。
“你要舉報誰?”
這場鬧劇終于在老師進門那一刻結束,而不管是連鳳還是美鈺,都選擇了閉緊嘴巴。
后來倆人再沒說過話,那道“三八線”也沒再加深顏色,只是連鳳的臉上留下了幾道淺淺的疤。
75年,美鈺11歲。
大姐美玲的來信在一個入秋后的下午,信是美鈺大姐夫寫的。
原來,美玲這次回去后認識了一個同為“盲流”的男人,男人家中兄弟五個,父親是他老家當地的大地主。
后來,大姐夫家道中落,便也獨自坐上了火車,沒想到也陰差陽錯的跟去了戈壁灘開辟荒地。
美玲對大姐夫的身世儼然已經無所謂,反正來了這里都是一樣的身份。“盲流”找“盲流”,倆人便走到了一起,而這次回來還帶著一個小娃娃。
美玲這渺無音訊的三四年,待在那邊有了自己的家,還分了一塊地。大姐夫想帶著老婆孩子回家看看,美玲順道也回家報個平安。
而知道了一切的李光珍,這么多年心里積壓的大石頭終于放下了。這些年她甚至已經打算往壞處想,可直覺又總是拖拽著她不要往那想。
沒過多些日子,美玲就帶著大姐夫,還有另外一個男人回來了。
大姐夫在家排行老四,這個男人是美玲的小叔子老五,是他們從老家帶過來的。
“給老五說個媳婦。”
二姐美秀對這個男人一見鐘情,但又覺得自己相貌實在有點不過眼,異常突出的幾顆前排牙讓她十分自卑,走到哪里都愛捂著嘴。
美秀經常對催她找對象的母親說:“娘,不是我不找。你說誰能看上我這么個突嘴啊?”
這次倒也不藏著掖著了,開門見山的說道:
“我看好你了,我跟你走吧?”
二姐就這么跟著那男人走了,回了他的老家,那年二姐23。
倆人還沒結婚就住在一起,后來肚子大起來才象征性擺了幾桌酒席,結了婚。
美鈺再見到二姐時,二姐的肚子已經快生了。回來玩了幾天,看看爹娘,看看家,回去沒多久便生了一個男孩。
美玲這次回來,也沒待很長時間就回去了,臨走前偷摸的塞給母親一個信封。李光珍打開一看,大大小小的鈔票整齊的放在里面。
“娘,我沒有多,這些你拿著。那邊給我家分的地,賣菜賣瓜能掙點。”美玲小聲說道,一邊還不時的偷瞄著自己的丈夫。
李光珍攥著這信封,雖然美玲嘴上口口聲聲說著自己在那邊過的很好,不用擔心。可要掙出這么多錢得飽受多少風霜,錢雖然不多,攥在手里卻感覺沉甸甸的。
“你拿回去吧,在那邊不容易。家里有好幾口子人勞動,你那就兩個人慢慢建設,還有個孩子要養,不容易。”李光珍說著,摸了摸美玲懷里抱著的小娃娃。
這是她第一個外孫,雖然和自己也是第一次見,但骨子里那血濃之情,已經讓她和這個小娃娃產生了牽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