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紅妝,本該是京城最喧騰的盛事。可今日這鋪滿了朱雀長街的紅,卻透著一股子死氣沉沉的詭異。沒有孩童追逐笑鬧,沒有街坊探頭賀喜,連那些最愛湊熱鬧、討個吉利彩頭的閑漢,也早早縮回了自家門板后頭。寬闊的街道兩旁,門戶緊閉,空無一人,只有寒風卷著零星的雪沫,打著旋兒,在空蕩蕩的石板路上來回掃蕩。
取代了本該喧鬧的喜樂和賀喜人聲的,是另一種聲音——沉重、整齊、帶著金屬摩擦特有的冷硬質感。那是護送花轎的軍士們踏在凍土上的腳步聲,是腰間佩刀偶爾撞擊甲片的叮當聲,是鐵甲鱗片隨著步伐起伏發出的細微嘩啦聲。這聲音壓過了轎夫們努力營造喜慶氣氛的吹打,成了這片死寂長街上唯一的主調,一下下,敲在人心坎上,又冷又硬。
沈青瓷端端正正地坐在花轎內,大紅蓋頭垂落,遮住了視線,卻遮不住外頭那令人窒息的肅殺。她交疊放在膝上的手,指甲修剪得圓潤干凈,指尖卻無意識地深深掐進掌心柔軟絲滑的嫁衣料子里,留下幾個淺淺的月牙印痕。指尖冰冷,掌心卻沁出一點薄汗。
外面,是魏珩魏大將軍的“威風”,是當朝首輔、手握京畿兵權的權臣,向那龍椅上搖搖欲墜的天子,擲出的又一枚無聲驚雷。
而她沈青瓷,不過是這驚雷炸響時,被隨手拋出去的一顆石子。一顆頂替了真正該坐在這頂轎子里、如今卻淪為階下囚的“罪臣之女”的石子。
轎簾縫隙間,一股裹挾著雪粒的寒風猛地鉆了進來,帶著外面冬日里特有的干冷鐵銹氣——那是軍士鎧甲的味道。這味道刺鼻,卻奇異地讓她繃緊的脊背松了一瞬。她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空氣里,沒有太醫院熟悉的、令人安心的藥香,只有冰冷的風和鐵銹的氣息。她松開掐著掌心的手,指尖下意識地拂過擱在身側、隨她一起抬入這座“龍潭虎穴”的紫檀木藥箱。箱體光滑微涼,刻著沈氏家徽的紋路,熟悉得令人心頭發酸。指尖在那熟悉的凹痕上停留片刻,終究還是收了回來,重新端放在膝上。
花轎停了。
外面那些沉重的腳步聲也驟然停歇。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只剩下風刮過轎頂的嗚嗚聲。
“落轎——!”一個粗嘎、沒什么喜氣的嗓音高喊道,尾音拖得長長的,帶著點敷衍了事的腔調。
緊接著,是轎桿被放下的悶響,轎身微微一震。
厚厚的轎簾被一只粗糙的手猛地掀開。凜冽的寒風瞬間灌滿了狹窄的轎廂,像無數根冰冷的針,刺得沈青瓷裸露在外的脖頸微微一縮。蓋頭下,她只能看見一只布滿老繭、關節粗大的手伸了進來,等著扶她。
“新夫人,請下轎。”那粗嘎的聲音再次響起,就在轎門邊。
不是喜娘。沈青瓷的心沉了一下。她無聲地吸了口氣,冰涼的空氣灌入肺腑,壓下那瞬間翻涌的情緒。她抬起手,輕輕搭在那只粗糙、帶著厚繭的手腕上。觸手冰涼堅硬,是常年握刀槍留下的痕跡。
一步踏出花轎,寒風立刻兜頭蓋臉撲來,嫁衣單薄,瞬間被吹透。腳下踩著的,是冰冷的、掃開積雪后露出的青石板。隔著蓋頭下方狹窄的視線,她看到自己大紅繡鞋的鞋尖,還有面前一片同樣冰冷、鋪著薄薄一層殘雪的石階。
石階盡頭,是兩扇巨大的、朱漆剝落得有些厲害的府門。門環是猙獰的獸首,銅銹斑駁。門前沒有簇擁的仆從,沒有喧囂的鞭炮,只有兩列身著玄甲、腰挎長刀的士兵,像鐵鑄的雕像般分立兩側,沉默地矗立在寒風中。他們的目光,透過冰冷的頭盔縫隙,沉沉地落在她身上,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種漠然的死寂。
這便是魏珩的將軍府,首輔的宅邸?沈青瓷指尖微微蜷縮,扣在扶著她手臂的那只粗糲手腕上。不是她想象中的煊赫張揚,反而透著一股被刻意冷落、甚至是被無形力量排斥在外的蕭索。那剝落的朱漆,像凝固的血痂,無聲訴說著某種不祥。
“新夫人,請。”那粗嘎的聲音再次催促,沒什么溫度。
沈青瓷定了定神,借著那只手的力道,穩穩地踏上冰冷的石階。大紅嫁衣的裙擺拂過殘雪,留下一道轉瞬即逝的濕痕。兩旁的玄甲士兵如同冰冷的石柱,紋絲不動,唯有她一步步踏在石階上的輕微聲響,在這片死寂中顯得格外清晰。
穿過那扇沉重得仿佛能壓垮人心的府門,預想中的庭院深深、仆役如云并未出現。偌大的前院空曠得驚人,只有幾株光禿禿的老樹,枝椏猙獰地刺向鉛灰色的天空。地面掃得還算干凈,卻依舊透著一股無人打理的荒蕪感。一個穿著半舊管事服色的中年人垂著手,無聲無息地候在影壁旁,見他們進來,也只是微微躬了躬身,臉上沒什么表情,更無半分喜氣。
“夫人,請隨老奴來。”管事的聲音不高,平平的,像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尋常事。
沒有引路丫鬟,沒有唱和,只有管事沉默地在前面帶路。沈青瓷跟著他,穿過空曠得能聽見自己腳步聲回響的前院,繞過同樣寂靜的回廊。廊下的燈籠倒是新換的,紅得刺眼,在寒風中輕輕搖晃,投下幢幢不安的光影。這府邸太大,太靜,靜得能聽見遠處不知哪個角落里傳來的、壓抑而短促的咳嗽聲。
那咳嗽聲斷斷續續,帶著一種極力壓抑卻仍透出虛弱的氣音,在空寂的府邸里,像幽魂的低語。
管事腳步未停,仿佛沒聽見。沈青瓷蓋頭下的眉心卻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終于,他們在一處院落前停下。院門虛掩著,管事上前一步推開。
“夫人,這便是您和將軍的新房。將軍……軍務繁忙,晚些時候方至。”管事側身讓開,語氣依舊平板無波,甚至沒有抬眼正視她,“您請自便。”
他說完,微微躬了躬身,竟不再多言一句,轉身便沿著來路悄無聲息地退走了,留下沈青瓷獨自一人,站在那扇虛掩的院門前。
風卷起地上的細雪,打著旋兒撲到她嫁衣的下擺上。院內,幾盞同樣鮮紅的燈籠掛在檐下,照著緊閉的房門,窗戶上貼著嶄新的“囍”字剪紙,紅得突兀,映著周遭一片清冷,愈發顯得這“喜”字像一張咧開的、無聲嘲諷的嘴。
沈青瓷立在原地,片刻。然后,她伸出手,推開了那扇虛掩的院門。
“吱呀——”
聲音在寂靜中拖得老長。
新房內的布置倒是處處合乎規制。猩紅的織金地毯鋪滿地面,龍鳳雙燭在紫檀木的高幾上靜靜燃燒,跳躍的火焰將滿室的紅綢映照得一片暖融,卻又在墻角投下濃重而搖曳的陰影。空氣里彌漫著濃郁的、甜得發膩的合歡香,幾乎蓋過了所有其他氣味。
沈青瓷端坐在鋪著大紅百子千孫被的拔步床邊,蓋頭依舊嚴嚴實實地遮著她的面容。從被扶進這間屋子起,便再無人進來打擾。先前引路的管事和那個粗嘎嗓音的軍士,將她送進院門后,就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再無半點聲息。沒有喜娘唱禮,沒有丫鬟伺候更衣,只有她自己,和這滿室令人窒息的、虛假的喜慶。
時間在沉默中一點點流淌。龍鳳燭燃燒時發出細微的噼啪聲,合歡香的氣味越來越濃,幾乎令人頭昏腦脹。她維持著端坐的姿勢,背脊挺得筆直,像一尊沒有生命的玉雕。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證明她還活著。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時辰,也許更久。外面呼嘯的風聲里,終于摻雜進了別的聲音。
腳步聲。
由遠及近,踏在空曠院落的石板上,不疾不徐,帶著一種獨特的節奏感。每一步都踏得很穩,很沉,卻又隱隱透出一種……力不從心的滯重?仿佛那人正拖著無形的千鈞重擔在行走。
腳步聲在門外停下。
“咳…咳咳……”幾聲壓抑的、撕心裂肺般的咳嗽聲猝然響起,打破了門內門外死一般的寂靜。那咳嗽來得又兇又急,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從喉嚨里掏出來,帶著一種令人心驚的虛弱和破敗感。咳聲間隙,是粗重艱難的喘息。
沈青瓷搭在膝上的手,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攥緊了嫁衣光滑的緞面。
門外的人似乎極力想平復這陣咳喘,喘息聲沉重而壓抑。片刻后,門被推開了。
寒風裹挾著細雪,瞬間涌入溫暖的室內,吹得燭火一陣猛烈地搖晃,墻壁上的人影也跟著張牙舞爪地扭動起來。
一個高大的身影立在門口,逆著門外廊下燈籠昏黃的光線,輪廓顯得有些模糊。他穿著玄色常服,肩頭落著未化的雪花。他反手掩上門,將那刺骨的寒風擋在外面,腳步有些虛浮地走了進來。
濃重的、帶著一絲若有似無血腥氣的藥味,隨著他的靠近,瞬間壓過了滿室甜膩的合歡香,霸道地鉆入沈青瓷的鼻端。這味道太熟悉了,是久病沉疴之人身上特有的、混合了名貴藥材也無法完全掩蓋的衰敗氣息。
他在她面前站定。距離很近,沈青瓷甚至能透過蓋頭的縫隙,看到他垂落在身側的手,骨節分明,蒼白得幾乎透明,指甲蓋泛著一種不健康的青灰色。
靜默。只有燭火燃燒的噼啪聲和他尚未完全平復的、略顯急促的呼吸聲。
然后,一只冰冷的手伸了過來,指尖帶著外面風雪的寒氣,精準地、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捏住了她蓋頭的一角。
動作并不溫柔,甚至有些粗魯。
猛地一掀!
眼前驟然一亮,燭火的光芒刺得她下意識地微微瞇了一下眼。
視線清晰起來。
站在她面前的男人,身量極高,肩膀寬闊,裹在玄色衣袍里的身形卻顯得過分瘦削,像一桿繃緊到極致、隨時可能折斷的墨竹。他的面容出乎意料的年輕,甚至帶著幾分未褪盡的清雋書卷氣。膚色是久不見天日的蒼白,薄唇抿成一條沒有血色的直線,鼻梁高挺,本應是極出色的樣貌,卻被眉宇間濃得化不開的陰郁和疲憊生生壓了下去。那雙眼睛,尤其懾人。眼瞳是極深的墨色,深不見底,里面沒有半點新婚該有的溫度,只有一片沉寂的冰湖,湖面下卻翻涌著令人心悸的審視、探究,以及一種近乎刻骨的、仿佛要將人從皮相到靈魂都徹底看穿的……多疑。
他垂著眼,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那目光沉甸甸的,像淬了冰的針,緩慢地刮過她的額頭、眉眼、鼻梁、嘴唇……帶著一種評估貨物的冰冷和審視。
沈青瓷沒有回避他的目光。她抬起眼,平靜地迎了上去。她的眼眸清澈,像初春解凍的溪水,映著跳躍的燭火,卻沒有絲毫漣漪。端莊,沉靜,帶著一種近乎疏離的坦然。沒有新嫁娘的羞怯,也沒有被審視的惶恐,仿佛眼前這一切,這詭異的洞房花燭,這冰冷審視著她的男人,都與她無關。
四目相對。
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燭火不安的跳動。
他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如同幽潭般鎖著她。半晌,一個低沉、帶著明顯氣音、仿佛被砂礫磨礪過的聲音響了起來,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
“替人嫁入這虎狼之穴,夫人……怕嗎?”
聲音不高,甚至有些虛弱,卻字字清晰,像冰冷的石子,一顆顆砸在猩紅的地毯上,也砸在沈青瓷的心頭。
“怕”字被他咬得很輕,尾音拖長,帶著一種玩味的、近乎殘忍的探究。那雙深潭般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的臉,捕捉著她每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
沈青瓷端坐著,交疊在膝上的手紋絲不動。大紅嫁衣襯得她膚光勝雪,燭火在她沉靜的眼底跳躍,卻映不出半分波瀾。她迎著他審視的目光,唇角甚至極細微地向上牽了一下,那弧度淡得幾乎看不見,與其說是笑,不如說是一種近乎漠然的禮貌。
“將軍府門第顯赫,將軍更是國之柱石。”她的聲音響起,不高不低,像冰涼的玉石相擊,清晰而平穩,沒有一絲顫抖,“能嫁入此門,是青瓷之幸。何懼之有?”
她說得滴水不漏,仿佛真是一個被天降餡餅砸中、滿心感恩的新婦。
魏珩看著她,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有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里,掠過一絲極其微弱的、近乎嘲弄的光。像是看穿了她這層平靜表象下的一切,又像是……根本不在意她這層表象是什么。
他忽然又急促地低咳了兩聲,背脊微微弓起,抬手用指節抵住蒼白的唇。咳聲壓抑而痛苦,在寂靜的新房里格外刺耳。等他緩過這口氣,放下手時,指縫間似乎殘留著一點極淡的、不易察覺的濕紅痕跡。
他像是根本沒留意,或者根本不在意。那雙深潭似的眼睛依舊鎖著沈青瓷,薄唇微啟,似乎還要說什么——
“圣旨到——!!”
一聲尖利、高亢、幾乎要刺破耳膜的太監嗓音,如同淬了毒的冰錐,猝不及防地從緊閉的門外狠狠扎了進來!
那聲音穿透力極強,帶著皇宮大內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威壓,瞬間撕裂了新房內那虛假的平靜和凝固的空氣。
魏珩抵在唇邊的指節猛地一僵。他深潭般的眼底,那翻涌的審視與陰郁驟然凝固,隨即被一股更深的、近乎實質的寒意覆蓋,冰層下仿佛有黑色的巖漿在無聲咆哮。他倏地側過頭,目光銳利如刀,射向那扇緊閉的房門。蒼白瘦削的下頜線繃得死緊。
門外,沉重的腳步聲和鐵甲鱗片摩擦的嘩啦聲急促響起,顯然不止一個傳旨太監那么簡單。
沈青瓷的心口也像是被那尖利的嗓音狠狠撞了一下,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瞬間爬滿全身。她交疊在膝上的手,指甲幾乎要掐進肉里。替嫁沖喜的新婚夜,圣旨夤夜而至……這絕非吉兆!
“圣旨到!魏珩接旨——!”
太監的聲音再次拔高,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令人心頭發緊的急促,似乎那旨意一刻也等不得。
魏珩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放下了抵在唇邊的手。那點濕紅被他不動聲色地抹在了玄色的袖口內側,留下一點更深的暗色。他臉上所有的情緒在瞬間收斂殆盡,只剩下一種近乎死寂的冰冷和平靜。他沒有再看沈青瓷一眼,仿佛她只是這房間里一件無關緊要的擺設。他轉過身,玄色的袍角在燭光下劃出一道冷硬的弧線,邁步走向房門。
他的腳步很穩,每一步都踏在地毯上,悄無聲息,卻帶著一種踏碎虛空的沉重感。
門被拉開。
凜冽的寒風夾雜著細碎的雪粒,如同開了閘的洪水,猛地倒灌進來,瞬間吹滅了離門口最近的兩盞燭火。新房內驟然暗下一角。門外廊下,影影綽綽站著數人。為首的是一個身著深紫色宦官袍服、面皮白凈無須的老太監,手捧一卷明黃,在燈籠慘白的光線下,那抹明黃刺眼得如同淬了毒。他身后,是幾名身著玄甲、腰佩長刀的宮廷禁衛,身形如鐵塔般矗立,手按在刀柄上,目光冰冷地掃視著屋內。
老太監的目光越過開門的魏珩,帶著一絲居高臨下的審視和不易察覺的寒意,飛快地掃過屋內端坐著的、一身刺眼大紅嫁衣的沈青瓷,嘴角似乎極輕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隨即又恢復了那副刻板威嚴的面孔。
“魏將軍,大喜之夜擾了清靜,咱家也是奉旨辦事。”老太監的聲音尖細依舊,卻沒了方才的急促,平添了幾分虛偽的客套,像裹著糖霜的砒霜,“陛下有旨,十萬火急!”
魏珩高大的身軀堵在門口,玄色的背影在門框投下的陰影里,像一座沉默的山岳,擋住了門外大部分的寒氣和視線。沈青瓷只能看到他挺直的背脊,還有垂在身側、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手。
“臣,魏珩,恭聆圣諭。”他的聲音響起,平穩,沉靜,聽不出半點波瀾,甚至比剛才問她“怕嗎”時,還要平靜幾分。他微微躬身,行的是臣禮,動作標準得不差毫厘。
老太監展開那卷刺目的明黃,尖細的嗓音在呼嘯的風雪中斷斷續續,卻又字字如冰錐,清晰地鑿進每個人的耳膜: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北狄狼主,親率十萬鐵騎,悍然叩關,連破云中、朔方二鎮!邊關告急,烽火連天!社稷危殆,黎民倒懸!著令首輔、大將軍魏珩,即刻點齊京畿兵馬,掛帥出征!星夜馳援,不得延誤!務必將狄虜逐出邊墻,復我河山!欽此——!”
“欽此”二字拖得又長又尖,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尾音,在風雪中回蕩。
北狄十萬鐵騎!云中、朔方連破!即刻出征!星夜馳援!
每一個詞都重若千鈞,砸得人心膽俱裂。邊關告急的烽火,仿佛透過這冰冷的圣旨,瞬間燒到了這間詭異的新房之中。空氣里彌漫的合歡甜香,被這突如其來的血腥戰報和門外凜冽的寒意徹底沖散。
沈青瓷端坐在拔步床沿,大紅嫁衣的衣袖下,指尖冰涼一片。她看著魏珩挺直如松的背影,看著他微微垂下的頭。他維持著躬身聽旨的姿勢,一動不動,仿佛成了一尊沒有生命的石像。只有他那垂在身側的、蒼白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指節因為用力而泛起更深的青白。
門外,風雪呼嘯。老太監捧著圣旨,尖瘦的下巴微微抬起,帶著一種冰冷的、不容置喙的催促意味,看著門內沉默的魏珩。
死寂。只有風卷著雪粒子砸在門窗上的沙沙聲。
時間仿佛被拉長、凝固。
終于,魏珩動了。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直起身。動作依舊沉穩,不見絲毫倉促慌亂。他抬起頭,目光平靜地迎向老太監那審視中帶著寒意的眼睛。
“臣,”他的聲音不高,卻奇異地穿透了風雪的呼號,清晰地回蕩在廊下,“魏珩,領旨。”
他伸出手。那只手蒼白、修長、骨節分明,穩穩地接過了那卷象征著無邊重壓和死亡召喚的明黃圣旨。指尖觸碰到圣旨冰涼的緞面時,甚至沒有一絲顫抖。
老太監似乎微微松了口氣,臉上那層虛偽的客套又濃了幾分,剛要開口說什么場面話。
“有勞公公深夜奔波。”魏珩的聲音再次響起,打斷了他,依舊是那副聽不出情緒的平穩調子,甚至帶上了一絲極其寡淡的、近乎敷衍的“謝意”,“風雪甚大,公公請回宮復命吧。”
他接過圣旨,甚至沒有再多看那老太監一眼,便直接轉身。高大的身影重新堵住房門,也擋住了沈青瓷看向外面的視線。他反手,“吱呀”一聲,將那扇沉重的房門重新關上,將門外刺骨的寒風、老太監瞬間變得難看的臉色、以及那些玄甲禁衛冰冷的目光,全部隔絕在外。
新房內驟然安靜下來,只剩下燭火不安跳動的聲音,還有魏珩略顯粗重壓抑的呼吸——方才強行壓下的咳意似乎又翻涌了上來。
他背對著沈青瓷,站在門后,高大的身影在燭光下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幾乎將她整個人都籠罩其中。他低著頭,看著手中那卷刺眼的明黃,久久不動。空氣里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某種即將爆裂開來的東西。
沈青瓷端坐未動,目光卻落在他微微起伏的后背上。她能感覺到那股沉默之下洶涌的暗流。
忽然,他猛地轉過身!
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吹得燭火又是一陣猛烈搖晃。他幾步就跨到了沈青瓷面前,高大的身影帶著一種無形的壓迫感傾軋下來。那張蒼白清雋的臉上,此刻所有的平靜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種近乎瘋狂的陰鷙和暴戾,眼底翻涌著滔天的怒火與……刻骨的譏嘲!
他死死盯著她,那雙深不見底的墨瞳里,此刻清晰地映著她沉靜的面容和她頭上沉重的鳳冠。他猛地抬起手,手中那卷剛剛接過的、象征皇權的明黃圣旨,被他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摜在地上!
“啪——!”
一聲悶響,沉重的圣旨砸在猩紅的地毯上,滾了幾滾,明黃的緞面沾上了灰塵。
“呵……”魏珩的喉嚨里發出一聲短促的、飽含無盡譏諷與憤怒的冷笑,那笑聲如同困獸絕望的嘶鳴,又像是來自地獄的嘲弄。他俯視著沈青瓷,因為極致的憤怒和壓抑的咳喘,蒼白的臉上泛起一層病態的紅潮,薄唇卻抿得更緊,毫無血色。
“沖喜?”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從齒縫里擠出來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每一個字都像是淬了冰的刀,狠狠刮過沈青瓷的耳膜,“好一個沖喜!這沖的……當真是本帥的‘喜’?還是那龍椅上……迫不及待送本帥去死的‘喜’?!”
他眼中的瘋狂和譏嘲幾乎要溢出來,像瀕臨爆發的火山,灼熱而危險地逼近她。沈青瓷甚至能清晰地聞到他身上那股混合著血腥氣的藥味,濃烈得令人作嘔。他靠得如此之近,那強烈的壓迫感和瀕臨失控的暴戾氣息,如同實質般將她緊緊包裹。
然而,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壓迫達到頂點的瞬間,魏珩眼中那翻涌的狂怒和陰鷙,竟如同退潮般,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斂去。快得讓人猝不及防。
他眼底深處,那抹刻骨的譏嘲沉淀下來,化為一片深不見底、冰冷刺骨的寒潭。他猛地伸出手,冰冷的手指帶著粗糲的觸感,捏住了沈青瓷小巧的下頜,力道之大,讓她幾乎以為自己的骨頭要碎裂!
他強迫她抬起頭,對上他那雙瞬間只剩下冰冷審視和某種近乎絕望的冷靜的眼睛。
“沈青瓷。”他叫她的名字,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要將她烙印在靈魂深處的力量,“本帥不管你是誰送來的棋子,也不管你心里裝著誰的死活。”
他的拇指,帶著外面風雪留下的寒氣,極其緩慢地、近乎粗魯地擦過她的臉頰。那動作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占有和宣告,冰涼的指腹重重碾過她柔嫩的肌膚,留下一片細微的刺痛感。最后,那冰冷的手指停留在她的眼角下方。
沈青瓷這才驚覺,自己不知何時,竟落下了一滴淚。或許是因下頜被捏碎的劇痛?或許是因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又或許……是那圣旨帶來的、對未知命運的恐懼?那滴淚沿著臉頰滑下,留下一道冰冷的濕痕。
魏珩的拇指指腹,正正壓在那道濕痕的末端。
他看著她,深不見底的墨瞳里沒有半分憐惜,只有一種近乎殘忍的平靜和決絕。然后,他俯下了身。
冰冷的、帶著濃重血腥藥氣的薄唇,極其突然地印在了她的鬢角。不是吻,更像是一個冰冷的烙印。唇瓣干裂、毫無溫度,觸感粗糙,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占有和一種……告別。
那觸感一觸即分,快得像幻覺。
“記住你的身份。”他直起身,聲音冷硬如鐵,砸在她耳邊,“你是本帥三書六禮、明媒正娶的妻。是本帥魏珩的夫人。”
他松開鉗制她下頜的手,力道撤得干脆利落。沈青瓷的下頜處傳來清晰的鈍痛,皮膚上留下了幾個泛白的指印。
魏珩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復雜到了極致。有審視,有警告,有冰冷的占有,似乎還有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捕捉的……別的什么?快得讓人無法分辨。
然后,他決然轉身。
玄色的身影如同融入暗夜的梟鳥,沒有絲毫猶豫,大步走向那扇緊閉的房門。他一把拉開房門,門外呼嘯的風雪瞬間涌入,吹得他玄色的袍袖獵獵作響。他沒有回頭,高大的身影徑直踏入門外那一片混沌的風雪之中。
“砰!”
房門在他身后被重重帶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震得窗欞上的“囍”字剪紙簌簌抖動。
新房內,只剩下沈青瓷一人。
滿室刺目的猩紅,跳躍的燭火,甜膩的合歡香……一切喜慶的偽裝,在那扇門關上的瞬間,轟然倒塌,露出了冰冷猙獰的內里。巨大的死寂如同潮水般涌來,瞬間將她吞沒。
臉頰上被他拇指用力擦過的地方,火辣辣地疼。鬢角那個冰冷的“吻”觸感,如同毒蛇的信子,殘留著令人戰栗的寒意。下頜骨傳來的鈍痛,清晰地提醒著她剛才發生的一切并非噩夢。
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抬起手,指尖輕輕拂過鬢角那處被他吻過的地方,又緩緩移到下頜那清晰的指痕上。指尖冰涼。
燭火不安地跳動,將她的影子長長地投在猩紅的地毯上,孤零零的,像一縷無依的幽魂。
她的目光,緩緩移向地上那卷被魏珩狠狠摜落的明黃圣旨。它靜靜地躺在猩紅的地毯上,刺眼得像一塊燒紅的烙鐵。
沈青瓷站起身。沉重的鳳冠隨著她的動作發出輕微的珠翠碰撞聲。她一步一步,走向那卷圣旨。腳步落在厚軟的地毯上,悄無聲息。
她在圣旨旁停下,垂眸看著那象征著無上皇權、也帶來了死亡征召的明黃卷軸。然后,她彎下腰,伸出同樣蒼白的手指,將它撿了起來。
緞面冰涼,帶著塵埃的觸感。她沒有展開它,只是緊緊地將它攥在手中,仿佛攥著一塊寒冰。指尖用力到泛白。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龍鳳燭又矮下去一截,燭淚在燭臺上堆疊凝固。
沈青瓷拿著那卷冰冷的圣旨,一步一步,走向房間的另一側。那里,靠墻擺放著一張巨大的紫檀木書案,上面整齊地堆放著一些卷宗和書籍,還有一方沉重的硯臺,一柄懸在筆架上的玉管狼毫。這里顯然是他平日處理公務的地方,帶著他特有的冷硬氣息。
她的目光在書案上緩緩掃過,最終落在那方巨大的紫檀木書案本身。案面厚重,紋理深沉。她伸出手,指尖沿著冰冷的木紋緩緩移動,最終停在書案內側靠近墻壁的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那里的木紋似乎有一處極其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接縫,若非指尖細細摸索,根本看不出來。
她指尖在那細微的縫隙處停頓了一下,然后,用指甲沿著縫隙的走向,極其小心地、試探性地向內一摳——
“咔噠。”
一聲極輕微、幾乎細不可聞的機括彈動聲響起。
沈青瓷的指尖頓住。她屏住呼吸,目光緊緊鎖住那個角落。
只見那一小塊嚴絲合縫的紫檀木面板,竟無聲無息地向內滑開了一線,露出下方一個深不見底、僅有兩指寬的狹長暗格!
一股陳年的墨香和紙張特有的干燥氣息,混合著一種……淡淡的、若有似無的、鐵銹般的腥氣,從那幽暗的縫隙里悄然逸散出來。
沈青瓷的心跳,在那一瞬間漏跳了一拍。她看著那狹窄的暗格縫隙,如同看著一個深不見底的秘密漩渦。指尖微微顫抖了一下,隨即被她強行穩住。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將手探向那個剛剛打開的縫隙。
暗格里似乎只放了一樣東西。
觸手微涼,帶著紙張特有的干燥和韌性。她小心翼翼地捏住它的一角,屏住呼吸,將它從幽暗的狹縫中緩緩抽了出來。
入手是一方折疊起來的、質地異常堅韌的素白絲帛。絲帛很薄,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質感。
沈青瓷的心跳得越來越快,擂鼓般撞擊著胸腔。她捏著這方素白絲帛,像是捏著一塊燒紅的炭火。她展開書案上魏珩平日批閱文書用的厚重鎮紙,將絲帛放在冰冷的玉石鎮紙下,一點點、極其緩慢地攤開。
素白的絲帛在她眼前完全展開。
沒有抬頭,沒有落款,沒有任何繁復的紋飾。
只有正中,用最濃最烈的朱砂,寫著一個巨大無比、猙獰刺目的字——
“殺”!
那“殺”字筆走龍蛇,力透帛背,每一筆每一劃都帶著雷霆萬鈞之勢,飽含著刻骨的怨毒和沖天的殺意!猩紅的顏色,濃得像是剛剛從心臟里泵出的、尚未凝固的滾燙鮮血,在素白的絲帛上肆意流淌,散發出令人作嘔的血腥氣,直直地撞入她的眼底!
沈青瓷的瞳孔驟然收縮到極致!渾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間凍結!一股冰寒刺骨的冷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讓她如墜冰窟,四肢百骸都僵硬得無法動彈!
“殺”!
殺誰?!
答案呼之欲出!
是誰?能在魏珩的書房最隱秘的暗格里,留下這樣一道血淋淋的催命符?!
她死死地盯著那個巨大猙獰的“殺”字,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指尖下意識地想要觸碰那字跡邊緣,仿佛要確認這是否是幻覺。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猩紅字跡的瞬間,動作猛地僵在半空!
她的目光,死死地凝固在“殺”字最后一筆、那如同帶血利刃般狠狠向下劈落的收鋒處!
那里,一點極其細微的、尚未完全干透的、帶著粘稠質感的暗紅色墨跡,正沿著絲帛的細微紋理,極其緩慢地、極其緩慢地……向外暈染開一絲幾乎看不見的濕痕。
朱砂未干!
這以血為墨、殺意沖天的催命符……是新的!是剛剛寫下的!甚至可能……就是在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