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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江山血詔

第三章子夜驚變

那蒼老沙啞的哀求,如同淬了冰的鉤子,狠狠扎進沈青瓷的耳膜,穿透了門外呼嘯的風雪,也穿透了她強行筑起的、用以抵御這無邊孤寒的心防。

“救救將軍!”

魏珩!北境!

沈青瓷只覺得一股冰冷的寒氣瞬間攫住了心臟,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都在這一刻凝固。她甚至能清晰地聽見自己驟然加劇的心跳聲,在死寂的房間里擂鼓般回蕩。指尖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幾乎要握不住門閂。

門外的人是誰?是陷阱?還是……一線生機?

魏珩冊子里那些力透紙背的字跡瘋狂地在腦海中翻涌:“府中仆役三百七十二人。能信者,幾何?”“若有不測……書房暗格之下,另有乾坤。”“唯望守我山河。”

巨大的恐懼和同樣巨大的、被托付的重壓,如同兩股洶涌的暗流在她體內激烈沖撞。腹中那沉墜的酸脹感在這一刻變得異常清晰,帶著一種微弱的、奇異的牽扯感,仿佛在無聲地提醒著她——此刻,她并非只身一人。

她猛地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那寒氣刺得肺腑生疼,卻也瞬間壓下了翻涌的驚濤。目光沉凝下來,如同結冰的湖面。她不再猶豫,指尖用力,無聲地拔開了沉重的門閂。

“吱呀——”

木門被她拉開一道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縫隙。刺骨的寒風夾雜著細碎的雪粒,立刻如同找到了宣泄口,呼嘯著灌了進來,吹得她單薄的寢衣緊貼在身上,瞬間帶走所有暖意。

門外,廊檐下慘淡的月光和遠處燈籠昏黃的光線交織,勾勒出一個佝僂瘦小的身影。那人穿著一件洗得發白、打著深色補丁的灰褐色舊棉襖,頭上包著一塊同樣灰撲撲的頭巾,低垂著頭,幾乎將整張臉都埋進了豎起的衣領里,只露出一雙渾濁不堪、布滿血絲、此刻卻死死盯著她的眼睛。那眼睛里有濃得化不開的恐懼,有長途跋涉的疲憊,更有一種瀕臨絕望邊緣、孤注一擲的哀求。

是傍晚在后廚院落掃雪、咳得撕心裂肺的王嬤嬤!不,此刻沈青瓷幾乎可以斷定,她絕不僅僅是一個普通的粗使婆子!那雙眼睛深處,藏著一絲與衰老外表極不相符的、如同困獸般的警覺和堅韌。

“夫……夫人……”王嬤嬤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濃重的痰音,顯然一路疾行加劇了她的咳喘。她警惕地、飛快地掃視了一眼寂靜的庭院和沈青瓷身后黑暗的室內,然后,幾乎是撲進來的,動作帶著與年齡不符的敏捷。

沈青瓷在她擠入的瞬間,迅速而無聲地將門重新合攏、落閂。隔絕了外面肆虐的風雪,也隔絕了所有可能的窺探。室內驟然安靜下來,只剩下兩人粗重壓抑的喘息聲,以及燭火被門縫灌入的寒風吹得瘋狂搖曳、發出“噼啪”輕響的聲音。

王嬤嬤一進門,便再也支撐不住,背靠著冰冷的門板,身體順著門板滑坐到地上,劇烈地咳嗽起來。這一次,她不再壓抑,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佝僂的身體蜷縮成一團,不住地顫抖。

沈青瓷沒有立刻上前,她站在原地,背對著王嬤嬤,目光銳利如鷹隼,飛快地掃過緊閉的窗戶、厚重的簾幔,側耳傾聽著門外的一切動靜。風雪呼嘯,萬籟俱寂,除了王嬤嬤痛苦的咳喘,再無其他異響。那股無形的、如芒在背的窺伺感,似乎也暫時被隔絕了。

確認暫時安全后,沈青瓷才緩緩轉過身。她沒有點燈,借著窗欞透進來的微弱月光和殘余燭火的搖曳光影,居高臨下地看著地上蜷縮成一團、痛苦不堪的老婦人。

“你是誰?”沈青瓷的聲音壓得極低,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冰冷力量,直截了當,沒有任何寒暄鋪墊。

王嬤嬤的咳聲驟然一窒。她猛地抬起頭,那張布滿深刻皺紋、凍得發青的臉上,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沈青瓷,里面翻涌著驚愕、掙扎,最終化為一種豁出去的決絕。

“老奴……”她喘息著,聲音如同砂礫摩擦,“老奴吳秀姑……是……是將軍乳母……”

乳母?!

沈青瓷的瞳孔驟然收縮!魏珩的乳母?!那個在魏珩冊子里未曾提及,卻顯然占據著極其特殊位置的人!她怎么會是……一個在后廚做雜役、病痛纏身、無人問津的粗使婆子?!

巨大的震驚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沈青瓷的心頭。但她臉上的表情卻控制得極好,只有眼神深處掠過一絲劇烈的波動,隨即又被更深的冰寒覆蓋。她蹲下身,平視著吳嬤嬤那雙充滿痛苦和哀求的眼睛。

“證據。”沈青瓷的聲音沒有絲毫溫度,只有不容置疑的審慎。在這座步步殺機的府邸里,信任是比黃金更奢侈的東西。

吳嬤嬤似乎早有預料。她顫抖著手,費力地伸進自己那件破舊棉襖的里襟深處,摸索著。她的動作因為寒冷和劇咳而顯得異常笨拙艱難。摸索了好一會兒,才掏出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只有半個巴掌大小的物件。

油布被一層層小心地剝開,露出里面的東西——一枚小小的、通體烏黑、觸手溫潤的墨玉平安扣。玉質并非頂好,邊緣甚至有一道細微的、幾乎不可見的天然綹裂。玉扣中心,用極細的金絲,極其精巧地嵌著一個古樸的“珩”字!

那字跡的筆鋒走勢,沈青瓷無比熟悉!與她深夜里在孤燈下反復研讀的那本深青色冊子上的字跡,如出一轍!正是魏珩的手筆!這枚墨玉扣,帶著歲月溫養的柔和光澤,顯然貼身佩戴多年。

沈青瓷的目光死死鎖在那枚墨玉扣上,心臟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魏珩冊子里那句“身后這偌大基業,這滿府的‘眼睛’,還有……誰來守?”猝然在耳邊炸響,帶著前所未有的沉重回音。

“將軍……將軍生母早逝,”吳嬤嬤緊緊攥著那枚墨玉扣,仿佛攥著最后的救命稻草,渾濁的淚水順著溝壑縱橫的臉頰滾落,聲音哽咽嘶啞,“是老奴……一口米湯一口糊糊……把他拉扯大的!這玉扣……是他……他十歲那年,用他生母留下的一塊邊角料……自己磨了三天三夜……親手嵌的字……送……送給老奴的……”她泣不成聲,咳喘再次加劇,身體抖得像風中的殘燭。

沈青瓷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枚尚帶著吳嬤嬤體溫的墨玉扣。溫潤的觸感,卻讓她感到一陣刺骨的冰涼。她信了。這份沉甸甸的、浸透了血淚和時光的憑證,做不得假。魏珩將他最隱秘的乳母,偽裝成一個最不起眼的粗使婆子,藏在這府邸最骯臟混亂的角落……這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宣告——這將軍府,早已是龍潭虎穴!

“將軍……將軍怎么了?”沈青瓷收回手,聲音依舊低沉,卻帶上了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急促。那方緊貼小腹的未干血詔,似乎也隨著她的心跳而變得灼熱起來。

吳嬤嬤聽到這句問話,眼中瞬間爆發出更深的恐懼和絕望!她猛地抓住沈青瓷的衣袖,力道之大,幾乎要將那柔軟的寢衣撕裂。

“夫人!救命!救救將軍啊!”她嘶啞地哭喊著,聲音因為極致的恐懼而扭曲變形,“北境……北境出大事了!將軍……將軍他……危在旦夕!”

轟隆——!

仿佛一道無聲的驚雷在沈青瓷腦海中炸開!她身體晃了晃,下意識地扶住冰冷的門框才勉強站穩。危在旦夕……那個在新婚夜咳著血、眼神卻陰鷙如冰的男人,那個在風雪中決然轉身的背影……

“說清楚!”沈青瓷的聲音陡然變得尖利,帶著一種近乎失控的冰冷命令,“一個字,都不許漏!”

吳嬤嬤被她陡然爆發的凌厲氣勢懾住,哭聲噎在喉嚨里。她劇烈地喘息著,努力平復翻涌的咳意,語速極快,帶著顛簸奔波的驚惶:

“是……是跟著將軍的親兵……趙鐵栓!他……他回來了!渾身是血!就剩……就剩一口氣了!”吳嬤嬤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眼中是滅頂的恐懼,“他……他是爬回來的!避開了……避開了所有官道驛站……專揀荒山野嶺……走了……走了快一個月啊!”

爬回來的?一個月?沈青瓷的心沉到了谷底。這絕非尋常軍報傳遞!

“他說……說大軍剛出雁門關……在……在黑石峽……”吳嬤嬤的聲音充滿了夢魘般的戰栗,“就……就中了埋伏!不是狄人!不是狄人!是……是我們自己人啊!”

“自己人?!”沈青瓷的指甲深深掐進了門框的木頭里,發出細微的“咯吱”聲。

“是!趙鐵栓說……那些人……穿著……穿著和我們一樣的軍服甲胄!打著……打著虎賁營的旗號!可……可下手狠毒!專殺……專殺將軍的親衛和掌旗官!”吳嬤嬤涕淚橫流,聲音嘶啞破碎,“他們……他們是從后面……從后面捅的刀子!是……是內鬼!軍中有內鬼!他們……他們早就埋伏好了!就等著……等著將軍入甕!”

內鬼!穿著虎賁營軍服的內鬼!背后捅刀子!

沈青瓷只覺得一股冰冷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眼前陣陣發黑。魏珩冊子里那些冰冷的字句——“蛀!殺!”“京畿布防圖……又一份‘副本’送到了兵部侍郎王煥案頭。”“殺魏珩者,封萬戶侯!”——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靈魂上!

那張血詔的主人……出手了!就在魏珩率軍出征的必經之路上!就在他以為要去迎擊外敵的時刻!最致命的刀鋒,來自背后!來自他以為的袍澤!

“將軍……將軍他……”沈青瓷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將軍……將軍被親衛拼死護著……殺……殺出了一條血路!”吳嬤嬤的聲音帶著哭腔,也帶著一絲絕境中的希冀,“趙鐵栓說……將軍……將軍受了重傷!一支毒箭……射穿了……射穿了肩胛!箭……箭上有毒!將軍……將軍吐了好多黑血!但……但將軍還活著!被……被殘存的親衛……護著……退……退進了黑石嶺深處……一個廢棄的烽燧堡里……”

重傷!毒箭!被困!

每一個詞都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沈青瓷的心上。她幾乎能想象那慘烈的畫面:風雪交加的黑石峽,袍澤的背叛,冰冷的刀鋒,淬毒的箭矢……那個蒼白陰鷙的男人,是如何在絕望中咳著血,指揮著最后的忠誠之士,殺出一條血路,退守孤堡!

“趙鐵栓……他是怎么逃出來的?”沈青瓷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抓住關鍵。

“他……他扮作死人……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吳嬤嬤眼中閃過極度的痛苦和恐懼,“他說……他說將……將軍在昏迷前……塞……塞給他一樣東西!讓他……讓他無論如何……爬……爬也要爬回京城!爬回將軍府!把東西……交給……交給‘有緣人’!”她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沈青瓷,充滿了孤注一擲的瘋狂,“將軍說……府里……府里只有……只有‘有緣人’能看懂!能……能救命!”

有緣人!

又是這三個字!

魏珩在生死關頭,拼死送回的,不是向朝廷求援的信物!而是指向她沈青瓷!

巨大的荒謬感和沉重的壓力,如同山崩海嘯般席卷而來!沈青瓷只覺得喉頭一甜,一股強烈的腥氣涌了上來!她死死咬住下唇,才將那口翻涌的氣血壓了回去。指尖因為用力而深深陷入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感。

“東西呢?”沈青瓷的聲音嘶啞得幾乎變了調。

吳嬤嬤再次顫抖著手,伸進懷里更深處,摸索著。這一次,她掏出的東西更加隱秘——一個用厚厚油布和蠟反復密封、只有拇指粗細的小小竹筒。竹筒表面沾滿了黑褐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血污和污泥,顯然經歷了難以想象的磨難。

“這……這就是趙鐵栓……用命……帶回來的……”吳嬤嬤將那小竹筒如同稀世珍寶般,顫抖著雙手捧到沈青瓷面前,渾濁的淚水滴落在冰冷的油布上,“他……他交代完……就……就咽氣了……臨死前……死死抓著老奴的手……說……說‘救將軍’……”她再也說不下去,壓抑的悲泣在喉嚨里翻滾。

沈青瓷看著那沾滿血污的竹筒,如同看著一條用生命鋪就的、染血的道路。她伸出同樣冰涼顫抖的手,接了過來。竹筒入手沉重,帶著趙鐵栓殘留的體溫和……死亡的冰冷氣息。

“趙鐵栓……人呢?”她問,聲音低沉。

“埋……埋在……后園……最角落的那片……亂石坡下了……”吳嬤嬤的聲音充滿了悲涼,“不敢……不敢驚動任何人……老奴……老奴一個人……偷偷埋的……”

沈青瓷閉了閉眼。一個忠魂,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埋骨于自家府邸的亂石之下。這將軍府,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看不見的血。

她不再猶豫,也顧不上避諱,直接走到書案旁,借著搖曳的、即將燃盡的燭火光芒,用發簪小心地剔開竹筒封口的蠟和油布。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混合著汗味、泥土味和一種難以形容的腐敗氣息,瞬間彌漫開來。

竹筒里,塞著一小卷被血浸透、又反復折疊、幾乎黏連在一起的薄薄皮紙。

沈青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用指尖極其小心地、一點一點地將那卷黏連的皮紙剝離、展開。

皮紙很薄,質地堅韌,似乎是某種特殊處理過的羊皮。上面密密麻麻,用極其細小的炭筆,畫滿了各種奇特的符號、線條和……縮略的、如同鬼畫符般的文字!

不是軍報!不是求援信!甚至不是任何已知的文字體系!

沈青瓷的目光死死鎖定在那些奇特的符號上,大腦飛速運轉。魏珩冊子里那些狂放的字跡、那些夾雜在憤怒控訴和冰冷算計中的、看似隨手涂鴉的奇怪符號……瞬間如同閃電般串聯起來!

這不是亂畫!這是一種只有魏珩和他最核心心腹才懂的密語!一種……他專門用來記錄最緊要、最不可為外人道之事的秘密符號!

沈青瓷的心跳如擂鼓!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目光在那些復雜詭異的符號間快速掃視、辨識、對應著深深刻在腦海中的、來自魏珩冊子上的那些“涂鴉”!

她的指尖順著炭筆的痕跡移動,嘴唇無聲地翕動,將那些符號一個個“翻譯”成她能理解的信息:

>**“黑石峽伏。內鬼為樞。甲胄制式……虎賁……然……甲葉第三……鉚釘……有異……非……京造……”**

(黑石峽伏擊。內鬼是核心。敵人穿著虎賁營甲胄……但是……甲葉第三排的鉚釘……有細微差異……不是……京城軍器監的工藝……)

>**“箭毒……腐骨……混……北地……狼毒花……難解……唯……雪嶺……赤陽草……根汁……或……可緩……”**

(箭上的毒……是腐骨毒……混合了……北地特有的……狼毒花……難以根除……只有……雪嶺絕壁上的……赤陽草……取其根莖汁液……或許……可以暫時壓制……)

>**“困……烽燧……坐標……巳三……酉七……存糧……水……盡……傷……逾半……”**

(被困……廢棄烽燧堡……位置坐標……巳字方位第三標記點……酉字方位第七標記點……存糧……和……水……即將耗盡……傷員……超過半數……)

>**“京……不可信……兵部……王煥……疑……掌……虎符……調兵……必經……其手……必有……勾結……”**

(京城……不可信任……兵部侍郎……王煥……高度可疑……掌握……虎符調兵……必經……其手……必定……有勾結……)

>**“府……危……血詔……非虛……周福……陳闖……皆……眼……”**

(將軍府……危在旦夕……血詔……并非虛言……周福……陳闖……皆是……眼線……)

>**“速……尋……暗格……下……圖……依圖……行……或……可……破局……守……山河……”**

(速速……尋找……書房暗格……下方……有地圖……依地圖……行事……或許……可以……破此死局……守護……山河……)

最后一行字,那炭筆的痕跡格外用力,幾乎要劃破薄薄的羊皮紙,帶著一種瀕死托付的沉重和最后的、燃燒般的期望。

“守……山河……”

沈青瓷的指尖停留在最后那個扭曲的符號上,久久無法移動。冰冷的羊皮紙緊貼著皮膚,傳遞著來自北境絕地的絕望和微弱的、如同風中殘燭般的希望。

書房暗格之下……另有乾坤!地圖!破局的關鍵!

魏珩,他在出征前,就已預料到了今日之局?還是……這本就是他龐大棋局中的一環?而她沈青瓷,這個被硬塞進來的“棋子”,竟成了他這盤死棋中,唯一能動的、也是最后的……活子?

巨大的信息量和沉重的壓力如同無形的巨石,轟然壓在她的肩頭。腹中那沉墜的酸脹感在這一刻猛地變得尖銳起來,伴隨著一陣突如其來的、強烈的惡心感!

“嘔——!”

沈青瓷猛地捂住嘴,身體不受控制地彎了下去,一陣劇烈的干嘔襲來!胃里翻江倒海,灼熱酸澀的液體直沖喉頭!她踉蹌著扶住書案邊緣,才沒有狼狽地跌倒。

“夫人!”一直緊張關注著她的吳嬤嬤驚呼一聲,掙扎著想要起身。

沈青瓷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事。她強忍著那股翻涌的不適,深深吸了幾口氣,試圖壓下那強烈的惡心感。額頭上已經沁出了細密的冷汗,臉色在燭光下顯得更加蒼白。

這感覺……太熟悉了。在太醫院,她見過太多懷有身孕的婦人……初期的反應……

一個冰冷而清晰的認知,如同驚雷般在她腦海中炸開——她懷孕了。就在那場詭異的新婚夜,那個冰冷如烙印的吻之后……

魏珩的血脈,正在她的腹中悄然生長。在她最孤立無援、身陷絕境、肩負著可能決定他生死的重擔之時!

荒謬!諷刺!卻又帶著一種宿命般的、令人窒息的沉重!

“夫人……您……您怎么了?”吳嬤嬤看著沈青瓷蒼白如紙的臉色和痛苦隱忍的表情,渾濁的眼中充滿了擔憂和恐懼。

沈青瓷直起身,用衣袖狠狠擦去嘴角的酸澀。她的眼神,在經歷了最初的震驚、痛苦和生理性的不適后,反而沉淀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冰冷的堅硬。

孩子。魏珩的血脈。這座風雨飄搖的將軍府唯一的繼承人。也是……她此刻必須活下去、必須破局的最強大理由!

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她的腹中,孕育著魏珩留下的最后火種,也承載著他“守我山河”的沉重囑托。

“我沒事。”沈青瓷的聲音恢復了平靜,甚至比剛才更加沉穩。她將那張沾血的羊皮密信小心地重新卷好,塞回竹筒,用油布蠟封仔細封存。然后,她看向吳嬤嬤,目光銳利如刀。

“嬤嬤,”她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今夜之事,爛在肚子里。對任何人,包括周福、陳闖,甚至……你覺得可能可信的人,都絕口不提!就當趙鐵栓從未回來過!你,也從未踏進過這間屋子!”

吳嬤嬤被她眼中驟然迸發的寒光懾住,下意識地重重點頭:“老奴……老奴明白!死……死也不會說!”

“很好。”沈青瓷微微頷首,“你現在立刻回去,回到你該待的地方。該做什么做什么,不要露出任何異樣。尤其……留意周福和陳闖的動向,還有……府里任何異常的進出和消息傳遞。若有風吹草動,想辦法告訴我。但記住,絕不可主動聯系我!一切,等我指令!”

“是!是!夫人!”吳嬤嬤掙扎著爬起來,抹去臉上的淚痕,眼中雖然依舊有恐懼,但更多的是找到了主心骨的、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的依賴和一絲微弱的希望。

沈青瓷走到門邊,再次側耳傾聽片刻,確認外面依舊只有風雪聲,才輕輕拔開門閂,拉開一道縫隙。

“小心。”她低聲道。

吳嬤嬤佝僂著身子,如同來時一樣,警惕地、迅速地融入了門外濃重的夜色和風雪之中,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沈青瓷迅速關門落閂。背靠著冰冷的門板,她緩緩滑坐到地上。剛才強行壓下的惡心感和腹中的沉墜感再次洶涌襲來,比之前更加猛烈。她死死捂住嘴,壓抑著痛苦的干嘔,額頭上冷汗涔涔。

燭火,在她劇烈顫抖的瞳孔中,搖曳著最后一點微弱的光。

***

風雪肆虐了整整三日,終于在天光微熹的清晨,顯露出一絲疲態。天空依舊陰沉,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但雪片變小了,風勢也緩和了許多。將軍府厚重的積雪覆蓋了一切,將這座本就肅殺的府邸包裹得更加寂靜、冰冷,如同一座巨大的白色墳墓。

新房內,炭盆里的銀霜炭早已燃盡,只余下冰冷的灰燼。沈青瓷裹著厚厚的銀狐皮斗篷,蜷縮在臨窗的紫檀木圈椅里。她的臉色比窗外的天色更加蒼白,眼下是濃重的青黑色,嘴唇也失去了血色。一夜未眠,加上強烈的妊娠反應和巨大的精神壓力,幾乎耗盡了她的心力。

腹中的沉墜感和時不時的惡心并未因天光而緩解,反而因為身體的疲憊而更加清晰。她一手無意識地按在小腹上,另一只手則緊緊攥著袖中那個小小的、沾血的竹筒。竹筒冰冷的棱角硌著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刺痛,勉強支撐著她搖搖欲墜的清醒。

窗紙上透進來的微光,映著她沉靜卻深藏著風暴的眼眸。魏珩的密信,每一個字都如同烙印般刻在腦海——黑石峽的背叛,致命的毒箭,被困的孤堡,兵部王煥的嫌疑,府內遍布的眼線……還有那張藏在書房暗格之下的、可能決定生死的“圖”。

時間,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消耗著魏珩和那些殘存將士的生命。

她必須行動。立刻。但每一步,都可能踏進早已為她準備好的陷阱。周福的試探,陳闖的監視,還有那張未干血詔背后無形的陰影,如同毒蛇般潛伏在暗處,伺機而動。

“吱呀——”

輕微的推門聲響起,打破了室內的死寂。

春杏端著一個紅漆托盤走了進來,托盤上放著一碗熱氣騰騰的小米粥和幾樣清淡小菜。她看到沈青瓷蒼白憔悴的臉色和眼底的疲憊,眼中閃過一絲真切的擔憂。

“夫人,”春杏的聲音放得很輕,帶著小心翼翼的關切,“您……一夜沒睡好吧?臉色很不好。用點熱粥暖暖身子吧?”她將托盤輕輕放在小幾上。

沈青瓷的目光從窗外收回,落在春杏臉上。這個丫鬟的眼神依舊沉穩,但那份擔憂似乎比往日更真切了幾分。是因為王嬤嬤(吳嬤嬤)的事在府中傳開,讓她也生出了幾分敬畏和……或許是一絲微弱的同情?

“嗯。”沈青瓷淡淡應了一聲,沒有拒絕。她需要食物來維持體力。她端起那碗溫熱的小米粥,小口地啜飲著。溫熱的米湯滑入食道,稍稍安撫了翻騰的胃。

“府里……可有什么動靜?”沈青瓷狀似隨意地問道,目光卻緊緊鎖著春杏。

春杏正在整理窗臺上一盆有些蔫了的綠蘿葉子,聞言動作微微一頓。她轉過身,垂著手,低聲道:“回夫人,府里……還是老樣子。只是……周管事今日似乎格外忙碌,一大早就去了前院賬房,還……還派人去請了回春堂的劉掌柜過府,說是……說是要商議年節藥材采買的事。”

年節藥材采買?沈青瓷握著瓷勺的手指微微一緊。昨日她才駁回了周福那份價值驚人的年禮單子,命其“減半”。今日周福就立刻去“商議藥材采買”?是巧合?還是……以退為進?或者……是在為別的動作打掩護?回春堂的劉掌柜……這個名字在魏珩冊子里似乎出現過一次,被劃了個小小的問號。此人……可靠嗎?

“哦?”沈青瓷不動聲色,繼續喝著粥,“陳校尉呢?”

“陳校尉……”春杏的聲音更低了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陳校尉……今日巡視得格外仔細,帶著人……在后園那片……亂石坡附近……轉了好幾圈。還……還盤問了一個在那兒修剪枯枝的花匠。”

亂石坡!

沈青瓷的心猛地一沉!吳嬤嬤埋趙鐵栓的地方!陳闖……他發現了什么?還是……僅僅是例行巡查?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竄上脊背。她強壓下心頭的驚悸,面上依舊平靜無波,只是將碗里的粥喝得更慢了些。

“知道了。”沈青瓷放下碗,用絲帕輕輕擦了擦嘴角,“周管事那邊,藥材采買是大事,關乎府中上下年節安康,讓他務必仔細,賬目要清晰。至于陳校尉……”她頓了頓,目光轉向窗外,“將軍在外征戰,府中安危系于他一身,巡查看緊些,也是職責所在。不必大驚小怪。”

“是,夫人。”春杏躬身應道,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光芒。這位新夫人,面對府中暗流洶涌,竟能如此平靜?

“我有些乏了,想再歇會兒。無事不要來打擾。”沈青瓷揮了揮手,聲音帶著濃濃的倦意。

“是,夫人。”春杏收拾好碗筷,無聲地退了出去,并輕輕帶上了房門。

房門關上的瞬間,沈青瓷臉上那層疲憊的平靜瞬間消失無蹤。她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門邊,側耳傾聽。確認春杏的腳步聲遠去后,她迅速走到書案旁,將那個沾血的竹筒藏進藥箱最底層一個隱秘的夾層里。然后,她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略顯凌亂的鬢發和衣襟,努力壓下腹中的不適和翻涌的心緒。

她必須去書房!立刻!必須在周福和陳闖有所動作之前,找到魏珩所說的暗格之下的“圖”!那是破局的唯一希望!

她推開房門。寒風立刻撲面而來,帶著雪后特有的清冽和刺骨。院門外,那兩個如同門神般的健壯小廝依舊筆挺地站著,見沈青瓷出來,立刻躬身行禮。

“夫人。”

“我去書房看看書。”沈青瓷的聲音平淡,聽不出任何情緒,“你們不必跟著。”她抬腳,徑直朝著前院書房的方向走去,步履沉穩,銀狐皮斗篷的下擺拂過清掃過卻依舊殘留薄雪的青石板。

兩個小廝對視一眼,其中一人眼中閃過一絲猶豫,似乎想說什么,但終究沒敢阻攔,只是看著沈青瓷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門后。

通往書房的回廊寂靜無人,只有沈青瓷自己踩在青石板上發出的輕微腳步聲。積雪被掃到回廊兩側,堆成小小的雪堆,在陰沉的天空下反射著微弱的光。府邸依舊籠罩在一片壓抑的死寂之中,仿佛昨夜那驚心動魄的求救從未發生。

她穿過空曠的前院,繞過影壁,來到書房所在的院落。院門虛掩著。沈青瓷推門而入。

書房的門緊閉著。她抬手,輕輕叩了叩門。

里面沒有任何回應。

沈青瓷的心頭掠過一絲疑慮。她試探性地推了推門——門沒有從里面閂住,應手而開。

一股熟悉的、混合著陳舊墨香、紙張氣息和淡淡血腥藥氣的味道撲面而來。書房內的陳設和她新婚夜所見并無二致。巨大的紫檀木書案依舊堆放著卷宗,懸垂的玉管狼毫在筆架上輕輕晃動,仿佛主人剛剛離開。只是那對燃燒過的龍鳳喜燭早已被清理,只留下空蕩蕩的燭臺。

沈青瓷的目光第一時間投向書案內側那個角落——那個藏著血詔和深青色冊子的暗格所在之處。她反手輕輕關上書房的門,快步走到書案后。

就在她準備俯身去摸索那個暗格的機括時——

“夫人好雅興。”

一個低沉、平板、毫無波瀾的聲音,如同鬼魅般,猝然從書房角落那排巨大的紫檀木書架后面響起!

沈青瓷渾身的汗毛瞬間倒豎!心臟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猛地轉過身!

只見書架旁的陰影里,緩緩走出一個人影。穿著半舊的管事服色,微微佝僂著背,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枯井,正靜靜地看著她。

正是周福!

他是什么時候進來的?他在這里……等了多久?!巨大的危機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沈青瓷淹沒!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腹中的不適感也驟然加劇,一股強烈的惡心感直沖喉頭!

“周管事?”沈青瓷強行壓下翻涌的氣血和驚悸,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驚訝和被打擾的不悅,聲音卻努力維持著平靜,“你在這里做什么?”

周福緩緩上前幾步,走到書案前幾步遠的地方停下。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在沈青瓷略顯蒼白的臉上掃過,又落在她剛才準備俯身摸索的書案角落,最后移回她的眼睛。

“老奴方才在整理將軍的舊檔,”周福的聲音依舊是那副平板無波的腔調,聽不出絲毫情緒,“聽到動靜,以為是哪個不懂規矩的下人亂闖,沒想到是夫人。”他微微躬身,動作標準得無可挑剔,“夫人若要看書,吩咐一聲,老奴自當提前將書房整理妥當,點上炭盆,免得凍著夫人。”

滴水不漏。卻字字帶著試探和一種無形的壓迫。

沈青瓷的心沉到了谷底。她幾乎可以肯定,周福剛才就藏在書架后,看到了她走向書案內側的動作!他在懷疑!他在試探她對那個暗格的了解!

“無妨。”沈青瓷走到書案后的圈椅上坐下,姿態從容,仿佛剛才的動作只是隨意走動。她甚至隨手拿起書案上一卷攤開的《九邊軍鎮輿圖》,目光落在上面,仿佛真的只是來看書的。“只是覺得房中氣悶,想找些書看。周管事忙你的便是。”

她必須表現得若無其事!必須打消他的疑心!

周福垂著眼,目光卻如同跗骨之蛆,黏在沈青瓷身上。“夫人身體似乎不適?臉色不大好。可需老奴喚大夫來看看?”他再次開口,話題卻突兀地轉到了沈青瓷的身體上。

沈青瓷握著書卷的手指微微收緊。腹中的惡心感再次洶涌襲來,她強忍著,目光依舊停留在輿圖上,語氣平淡:“昨夜風雪聲大,沒睡安穩罷了。不必勞師動眾。”

“夫人還是要保重身體。”周福的聲音聽不出是關心還是別的意味,“將軍出征在外,府中上下,都指望著夫人呢。”他頓了頓,話鋒陡然一轉,帶著一種刻意的、令人心頭發緊的“關切”,“尤其……夫人如今……可是雙身子的人了,更要格外仔細些才是。”

雙身子?!

這三個字如同驚雷,狠狠劈在沈青瓷的頭頂!

她只覺得一股冰冷的寒氣瞬間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握著書卷的手猛地一抖!輿圖差點脫手掉落!她猛地抬起頭,目光如同冰錐般射向周福!

那張布滿皺紋、毫無表情的臉上,此刻卻清晰地映著她驟然失色的面容!周福那雙深不見底的枯井般的眼睛里,此刻正閃爍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冰冷而殘忍的光芒!那光芒里,有審視,有嘲弄,更有一絲……毒蛇鎖定獵物般的貪婪和惡意!

他知道!他竟然知道了她懷孕的事!

什么時候?怎么知道的?是那日清晨贈藥時的觀察?還是……府中某個她未曾察覺的、精通醫術的眼線?!

巨大的震驚和冰冷的殺意瞬間攫住了沈青瓷!她甚至能感覺到腹中的胎兒似乎也受到了驚嚇,不安地躁動了一下!一股強烈的眩暈感襲來,眼前陣陣發黑!

“你……胡說什么!”沈青瓷的聲音帶著一絲無法抑制的顫抖,她猛地站起身,試圖用憤怒來掩飾內心的驚濤駭浪。然而,劇烈的情緒波動和生理上的強烈不適,在這一刻徹底沖垮了她的偽裝!

“嘔——!”

一陣更加猛烈、根本無法壓抑的惡心感排山倒海般襲來!沈青瓷猛地捂住嘴,身體劇烈地顫抖著,痛苦地彎下腰去!胃里翻江倒海,灼熱的酸液直沖喉頭!

她再也控制不住,踉蹌著沖到書案旁擺放的一個青瓷大花盆邊,對著盆里早已枯萎的植物殘骸,劇烈地嘔吐起來!將方才勉強喝下的那點小米粥,連同酸澀的膽汁,盡數吐了出來!狼狽不堪!

整個書房里,只剩下她痛苦的干嘔聲和粗重的喘息聲。空氣里彌漫開酸腐的氣味。

周福靜靜地站在原地,看著沈青瓷狼狽嘔吐的背影。他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雙枯井般的眼睛里,冰冷的嘲弄和洞悉的光芒,如同實質般,幾乎要將沈青瓷穿透。他像是欣賞著一場精心設計的戲劇,終于等到了最“精彩”的一幕。

“夫人,”等沈青瓷的嘔吐聲稍稍平復,只剩下虛弱的喘息時,周福那平板無波的聲音才再次響起,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體貼”,“您看,老奴沒說錯吧?這害喜的滋味,可不好受。夫人還是……好生將養著。府里這些勞心費力的事……交給老奴便是。畢竟……”

他微微上前一步,聲音壓得更低,如同毒蛇的嘶鳴,清晰地鉆進沈青瓷的耳中:

“將軍……怕是……回不來了。您腹中這點骨血……可是將軍府……最后的指望了。可……千萬要保重啊。”

最后一句,如同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沈青瓷的心臟!

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他甚至……在用她腹中的孩子來威脅她!警告她安分守己!或者說……是在宣告,她和她腹中的孩子,都已是砧板上的魚肉!

沈青瓷扶著冰冷的花盆邊緣,劇烈地喘息著。嘔吐帶來的生理性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她背對著周福,身體因為極致的憤怒、恐懼和屈辱而微微顫抖。指甲深深摳進了花盆粗糙的瓷胎里。

然而,就在這瀕臨崩潰的邊緣,就在周福那帶著勝利者姿態的冰冷目光注視下——

一股無法言喻的、源自生命最深處本能的暴怒和守護欲,如同沉寂的火山,轟然噴發!瞬間燒盡了所有的恐懼和軟弱!

她的孩子!她和魏珩的孩子!絕不容許任何人覬覦!絕不容許任何人威脅!

沈青瓷猛地直起身!她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抹去嘴角的污漬和臉上的淚水!然后,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

臉色依舊蒼白如雪,眼下的青黑依舊濃重。但那雙眼睛——那雙原本清澈如溪水的眼眸,此刻卻如同被寒冰淬煉過的黑色琉璃,冰冷、堅硬、深不見底!里面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玉石俱焚般的決絕火焰!那火焰如此熾烈,如此冰冷,帶著一種睥睨一切的、來自母獸護崽的原始兇戾!

她不再掩飾!也無需再掩飾!

她一步一步,走向書案后的周福。腳步有些虛浮,卻異常堅定。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地面上,發出輕微的聲響,如同戰鼓擂動。

周福臉上那層冰冷的平靜終于被撕開了一道裂縫!他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實的驚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被那可怕眼神所懾的駭然!他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沈青瓷走到書案后,站定。她沒有坐下,只是微微抬起下巴,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實質利刃,直刺周福那雙驚疑不定的眼睛深處。

“周福。”

她的聲音響起。不再是強裝的平靜,不再是壓抑的憤怒。而是一種冰冷的、帶著金屬質感的、如同宣判般的語調。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寒冰地獄里淬煉而出,砸在寂靜的書房里,帶著千鈞之力!

“本夫人這身子,自有分寸。不勞你費心。”她的目光掃過周福微微后退的腳,唇邊勾起一絲極淡、卻冰冷刺骨的弧度,“倒是你……”

她頓了頓,聲音陡然變得更加森寒:

“年禮減半,賬目不清,藥材采買……暗藏貓膩。還有這府中上下,多少雙眼睛盯著,多少只手伸著……你真當本夫人……是瞎的嗎?!”

最后一句,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雷霆般的威勢和一種洞穿一切的凌厲!如同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周福的心口!

周福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年禮減半是他心中的刺,藥材采買他確實做了手腳想撈回損失……但這些,她怎么可能知道?!她入府才幾天?!她怎么可能洞悉這些?!

沈青瓷將他眼中的驚駭盡收眼底,心中冷笑。魏珩冊子里那些關于府庫虧空、賬目貓膩的零星記錄,結合昨日他“商議藥材采買”的異常舉動,足以讓她編織出一張致命的網!她不需要證據確鑿,她只需要……敲山震虎!

“本夫人今日就把話放在這里,”沈青瓷的聲音如同冰封的河流,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將軍不在,這府里,就是本夫人說了算!所有賬目,從今日起,本夫人要親自過目!所有采買,沒有本夫人的印信,一文錢也別想從府庫里支出去!”

她微微傾身,隔著書案,冰冷的視線如同實質般鎖住周福驟然收縮的瞳孔,一字一句,清晰地宣告:

“誰敢伸不該伸的手……”

“誰敢動不該動的心思……”

“本夫人……就剁了誰的爪子!”

“滾出去!”

最后三個字,如同驚雷炸響!帶著一種久居上位、不容忤逆的凜然威勢和凜冽殺機!

周福渾身劇震!如同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中!他臉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凈凈,嘴唇哆嗦著,想要說什么,卻在對上沈青瓷那雙燃燒著冰冷火焰的、如同母狼護崽般的兇戾眼神時,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一股從未有過的、源自靈魂深處的寒意瞬間將他籠罩!

他踉蹌著后退一步,又一步,幾乎站立不穩!那佝僂的背脊似乎彎得更厲害了。他張了張嘴,最終只發出一個干澀破碎的音節:“……是。”

然后,他幾乎是連滾爬爬地、倉惶無比地轉身,跌跌撞撞地沖出了書房!背影狼狽不堪,哪里還有半分平日那刻板深沉的管事模樣!

書房的門被他慌亂地帶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死寂。

沈青瓷依舊站在原地,保持著那個微微前傾、如同隨時準備撲擊的姿勢。冰冷的威勢如同實質般縈繞在她周身。直到確認周福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院外,她才猛地松懈下來,身體晃了晃,幾乎脫力地跌坐在身后的圈椅里。

冷汗如同小溪般,瞬間浸透了內衫。腹中的胎兒似乎也感受到了方才那驚心動魄的對峙,不安地躁動著。強烈的眩暈感和惡心感再次洶涌襲來。

她趴在書案上,劇烈地喘息著,身體因為虛脫和后怕而微微顫抖。剛才那番爆發,幾乎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但她的眼神,卻前所未有的明亮和……冰冷。

她知道,與周福,與這府中潛伏的敵人,真正的戰爭,才剛剛開始。而她,已無路可退。

喘息稍定,沈青瓷強撐著抬起頭。目光,再次投向書案內側那個不起眼的角落。

這一次,再無任何猶豫。

她伸出手,指尖沿著那細微到幾乎無法察覺的木紋縫隙,精準地找到那個小小的機括凸起,用力向內一按!

“咔噠。”

一聲輕微的機括彈動聲,在寂靜的書房里顯得格外清晰。

那塊嚴絲合縫的紫檀木面板,再次無聲地向內滑開,露出了下方那個幽暗的、僅有兩指寬的狹長暗格。

沈青瓷屏住呼吸,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再次探入那深不見底的黑暗縫隙之中。

這一次,指尖觸到的,不再是紙張或絲帛。

入手冰涼、堅硬、帶著金屬特有的沉重質感。似乎是一個……扁平的、長方形的金屬匣子?

她小心翼翼地捏住匣子的邊緣,屏住呼吸,緩緩將其從幽暗的狹縫中抽了出來。

暗格里的東西,終于完全呈現在搖曳的燭光之下。

那是一個通體黝黑、沒有任何紋飾、觸手冰涼的玄鐵匣!匣身嚴絲合縫,只在正中央,鑲嵌著一塊小小的、同樣黝黑無光的圓形金屬片。金屬片上,刻著一個極其繁復、如同星辰軌跡般交錯纏繞的……奇門鎖鑰!

魏珩所說的“圖”,就在這里面?!

沈青瓷的心跳驟然加速!她拿起玄鐵匣,入手沉重異常。她仔細端詳著那個奇門鎖鑰,紋路復雜無比,絕非尋常鎖匠能開。這需要特定的解法!解法在哪里?魏珩的冊子里并未提及!

就在她凝神思索、試圖從記憶中搜尋魏珩冊子里任何可能與此鎖相關的符號時——

“砰!!!”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伴隨著沉重的、蠻橫無比的破門聲,猝然從書房外炸開!

書房那兩扇厚重的雕花木門,竟被人從外面用極其狂暴的力量,生生踹得向內爆裂開來!木屑紛飛!門板狠狠撞在兩側墻壁上,又彈回,發出痛苦的呻吟!

凜冽的寒風裹挾著雪沫,如同失控的野獸般咆哮著沖入溫暖的室內!燭火被吹得瘋狂亂舞,燭火瞬間熄滅了大半!室內驟然陷入一片昏暗!

一個高大魁梧、如同鐵塔般的身影,堵在了破碎的門口!玄色重甲上凝結著寒霜,頭盔下,一雙鷹隼般銳利冰冷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暴戾和審視的光芒!他腰間挎著的長刀雖未出鞘,但那按在刀柄上、布滿老繭的右手,卻散發著毫不掩飾的殺伐之氣!

正是校尉陳闖!

他身后,還跟著兩名同樣身著玄甲、手持火把的親兵!跳動的火焰將陳闖那張冷硬如鐵、此刻卻帶著毫不掩飾的倨傲和審視的臉,映照得如同地府修羅!

“夫人!”陳闖那粗嘎冰冷的聲音響起,如同金鐵摩擦,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質問,“深更半夜,獨自一人在這書房重地……意欲何為?!”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燈,瞬間就鎖定了書案后、沈青瓷手中緊握著的那個黝黑的玄鐵匣!以及書案內側,那個尚未完全合攏、露出幽深縫隙的暗格!

殺機,如同實質的寒冰,瞬間彌漫了整個破碎的書房!

沈青瓷的心,在門被踹開的瞬間,沉入了無底深淵。她甚至能感覺到腹中的胎兒也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巨大聲響和殺機而猛地一顫!

陳闖!他來得太快了!太巧了!周福剛被驚退,他就破門而入!是周福的報復?還是……他們本就是一體?!

握著玄鐵匣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冰冷的金屬觸感提醒著她——最后的底牌,已然暴露在敵人眼前!

***

書房內,燭火僅存一二,在破門而入的狂風中茍延殘喘,將破碎的門框、散落的木屑、以及陳闖那如同鐵塔般堵在門口的身影,投射在墻壁上,扭曲成張牙舞爪的巨獸陰影。濃烈的殺氣混合著刺骨的寒意,如同粘稠的液體,瞬間灌滿了整個空間。

沈青瓷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破喉嚨。腹中的胎兒似乎也感受到了這致命的威脅,不安地躁動著,帶來一陣陣沉墜的抽痛。冷汗瞬間浸透了她的內衫,黏膩冰冷。

但她握著玄鐵匣的手,卻穩如磐石。指尖的冰涼透過皮膚,反而帶來一絲異樣的清醒。

暴露了!

暗格!玄鐵匣!魏珩最后的秘密!

陳闖那雙鷹隼般的眼睛,正死死地盯著她手中的匣子,那目光中的貪婪、審視和毫不掩飾的暴戾,如同淬了毒的刀子!

“夫人!”陳闖再次開口,聲音比寒風更加刺骨,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殘忍戲謔和冰冷的質問,“手里拿的……是什么好東西?將軍的書房重地,可不是什么物件都能隨便動的!”他向前踏了一步,沉重的鐵靴踩在碎裂的木板上,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他身后的兩名親兵也跟著上前一步,手中的火把跳躍著,將沈青瓷蒼白的臉映照得忽明忽暗。

巨大的壓迫感如同實質般碾壓過來。沈青瓷甚至能聞到陳闖身上那股混合著鐵銹、汗味和血腥氣的冰冷味道。

怎么辦?硬拼?絕無可能!陳闖是沙場悍將,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還懷著身孕,在他面前如同螻蟻。解釋?任何解釋在此刻都蒼白無力,只會被當成心虛的掩飾!

電光火石之間,沈青瓷的腦海中閃過魏珩冊子里關于陳闖的零星記錄——“陳闖,莽夫,性烈,重利,然……非無智。”重利!非無智!

一個極其冒險、近乎瘋狂的念頭,如同黑暗中劈下的閃電,驟然照亮了她混亂的思緒!

她猛地抬起頭!臉上所有的驚惶和脆弱在瞬間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極致的冰冷和……一種居高臨下的、帶著凜然威勢的憤怒!那憤怒并非偽裝,而是被逼到絕境后、源于母性本能的、玉石俱焚般的兇戾爆發!

她沒有后退,反而迎著陳闖那充滿壓迫感的步伐,向前踏了一步!這一步,踏得極其用力,踩在冰冷的地面上,發出清晰的聲響!

“陳闖!”沈青瓷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久居上位、不容褻瀆的雷霆之怒,瞬間壓過了風雪的呼嘯和陳闖的質問!那聲音如此尖利,如此憤怒,帶著一種被冒犯的極致威嚴,在破碎的書房里炸開!

“你好大的狗膽!”

這一聲厲喝,如同平地驚雷!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源自血脈深處的高貴威壓和凜冽殺機!

正準備步步緊逼的陳闖,腳步猛地一頓!他身后的兩名親兵更是渾身一顫,下意識地握緊了刀柄,臉上露出驚疑不定的神色!他們萬萬沒想到,這個看起來蒼白柔弱的女人,竟敢如此呵斥他們煞神般的校尉大人!而且那氣勢……竟讓他們從心底生出一絲寒意!

沈青瓷根本不給陳闖反應的時間!她的怒火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鞭子,狠狠抽打過去:

“誰給你的膽子?敢踹本夫人的門?!敢擅闖將軍書房?!敢對本夫人……如此無禮?!”她的目光如同燃燒的冰焰,死死鎖住陳闖那雙驚愕的鷹眼,“將軍離府前,將府務交予本夫人‘照看’!這府中上下,一草一木,一人一事,皆在本夫人管轄之內!莫說這書房,便是將軍的臥榻,本夫人也來得!用得著你一個小小的校尉……在此指手畫腳?!質問本夫人?!”

“你眼里,可還有上下尊卑?!可還有將軍的軍令?!”她再次向前一步,距離陳闖僅剩幾步之遙!那單薄的身軀挺得筆直,爆發出的氣勢卻如同山岳般沉重,竟逼得身經百戰的陳闖,下意識地微微后仰了脖頸!

陳闖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青紅交加!他完全沒料到沈青瓷會如此反擊!如此直接!如此……不留余地!她竟然完全不解釋暗格和匣子,反而揪住他“踹門”“擅闖”“無禮”的罪名,反客為主,以勢壓人!將他置于“以下犯上”“藐視主母”“違抗軍令”的境地!

“末將……末將只是……”陳闖的喉嚨像是被堵住,粗嘎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明顯的遲疑和……一絲被震懾后的慌亂。他習慣了用力量和蠻橫解決問題,在這府中,連周福那個老狐貍都要讓他三分,何曾見過如此凌厲、如此不顧一切的反擊?尤其對方還是一個他從未放在眼里的“替嫁”女人!

“只是什么?!”沈青瓷厲聲打斷他,聲音更加尖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審判意味,“只是懷疑本夫人?!懷疑本夫人在將軍書房圖謀不軌?!陳闖!本夫人倒要問問你!”

她猛地舉起手中那個黝黑的玄鐵匣,動作帶著一種決絕的瘋狂,將它高高舉到陳闖面前!幾乎要戳到他的鼻尖!

“睜開你的狗眼看清楚!這是什么?!”

玄鐵匣冰冷的棱角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幽光。那個繁復的奇門鎖鑰清晰地呈現在陳闖眼前。

沈青瓷的聲音如同冰珠墜落,帶著一種極致的嘲諷和冰冷的瘋狂:

“這是將軍臨行前,親手交給本夫人的東西!是他留給本夫人……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他魏家……最后的底蘊!”她故意將“安身立命”、“最后底蘊”幾個字咬得極重,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暗示。

“怎么?陳校尉是覺得……將軍信不過本夫人這個明媒正娶的妻?!還是覺得……將軍留下守護府邸的這點東西……礙著你陳校尉的眼了?!”她步步緊逼,眼神如刀,“還是說……你陳闖,根本就是別有用心?!想趁將軍不在……將這府里值錢的東西……都據為己有?!嗯?!”

“圖謀不軌”的帽子,被她原封不動、甚至加倍地狠狠扣了回去!

“你……你血口噴人!”陳闖被這連珠炮般的誅心之語轟得頭暈目眩,臉色由青轉紅,由紅轉紫!一股邪火直沖天靈蓋!他陳闖是貪財,是跋扈,但他對魏珩的敬畏和恐懼是刻在骨子里的!他絕不敢動魏珩明令留下的東西!更擔不起“圖謀將軍家財”這足以誅九族的罪名!

巨大的憋屈和憤怒讓他瞬間失去了理智!他猛地抬手,似乎想指向沈青瓷,或者想抓住那個近在咫尺的玄鐵匣!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沈青瓷眼中寒光爆射!她非但沒有后退,反而將手中的玄鐵匣猛地向前一送!同時,身體如同被他的動作驚嚇到一般,踉蹌著向后“驚恐”地倒退一步,腳下“恰好”絆到了書案旁傾倒的矮凳!

“啊——!”

一聲短促而充滿“恐懼”的驚呼響起!

在陳闖和兩名親兵驚愕的目光中,只見沈青瓷的身體如同斷線的風箏般向后倒去!而她手中高舉的玄鐵匣,也因為這“驚嚇”和“失衡”,脫手飛出!

“哐當——!”

一聲沉重刺耳的金屬撞擊聲!

那個黝黑沉重的玄鐵匣,不偏不倚,狠狠地砸在了書案旁邊、那個沈青瓷剛剛嘔吐過的青瓷大花盆上!

花盆應聲而碎!泥土和枯萎的植物根莖四散飛濺!

玄鐵匣也重重地摔落在地!在冰冷堅硬的青石地板上翻滾了幾圈,發出一連串令人心悸的碰撞聲,最終停在了陳闖的腳邊!

匣身完好無損,黝黑冰冷,那個奇門鎖鑰在火光下幽幽閃爍。

而沈青瓷,則“狼狽”地跌坐在冰冷的地上,散亂的發絲遮住了半邊臉頰,銀狐皮斗篷沾滿了泥土和碎瓷片,身體微微顫抖著,仿佛受到了極大的驚嚇和委屈。她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撐地,抬起頭,看向陳闖的眼神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懼和……濃烈到化不開的控訴!

死寂。

整個書房里只剩下火把燃燒的噼啪聲和眾人粗重的呼吸聲。

陳闖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在原地。他低頭看著滾到自己腳邊的玄鐵匣,又抬頭看看跌坐在地、仿佛被他“驚嚇推搡”而摔倒、狀若驚弓之鳥的新夫人,再看看地上碎裂的花盆和狼藉的泥土……

他剛才……似乎……真的抬了手……然后……夫人就……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陳闖的腳底板竄遍全身!

完了!

這女人……好毒的心計!好狠的手段!

她竟然……竟然不惜自傷自污,也要將這“驚擾主母”、“意圖搶奪”、“致其摔倒”的罪名,死死地扣在他陳闖的頭上!

他剛才那一瞬間的抬手動作,在兩名親兵和所有可能的目擊者眼中,就是鐵證!就是他對主母動了手!就是他覬覦將軍留下的東西!

“夫……夫人……”陳闖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明顯的顫抖和恐懼,他下意識地想上前解釋,想扶起沈青瓷。

“別過來!”沈青瓷猛地尖叫一聲,聲音凄厲,充滿了“恐懼”和“抗拒”!她掙扎著向后退縮,身體蜷縮起來,緊緊護著小腹,臉色慘白如紙,額頭上冷汗涔涔,眼神卻死死地盯著陳闖,如同看著一個十惡不赦的兇徒!

“陳校尉!你……你想干什么?!”她聲音顫抖,帶著哭腔,“將軍……將軍才走幾天?!你就敢……你就敢對本夫人動手?!你……你是不是也想學那黑石峽的叛賊?!是不是也想……謀害主母……謀奪將軍家產?!”

黑石峽!叛賊!

這兩個詞如同兩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陳闖的心上!他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無法掩飾的恐懼!將軍在北境遇伏的消息,是絕密!連周福都未必清楚細節!她……她怎么會知道?!難道……難道將軍真的給她留下了什么?!

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陳闖!他感覺自己掉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陷阱!這個女人……太可怕了!她不僅狠,而且……似乎知道得遠比他們想象的要多!

“末將……末將不敢!末將萬萬不敢啊!”陳闖再也顧不得什么顏面,噗通一聲單膝跪地!沉重的鐵甲砸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巨響!他身后的兩名親兵也嚇得慌忙跟著跪下,頭深深埋下,大氣不敢出。

“夫人恕罪!末將……末將只是……只是擔心府中安危!見書房深夜有異響,恐有宵小潛入,才……才魯莽闖入!絕無……絕無對夫人不敬之心!更不敢覬覦將軍之物!末將……末將罪該萬死!請夫人責罰!”陳闖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驚惶和卑微,額頭上的冷汗順著冷硬的臉頰滾落。

他怕了!他真的怕了!這個女人用最慘烈的方式,將“謀害主母”、“圖謀家產”、“勾結叛賊”三頂足以將他千刀萬剮的帽子,懸在了他的頭頂!只要她一聲令下,甚至只要她將今晚之事添油加醋地傳出去一點風聲,他陳闖就死無葬身之地!魏珩的手段,他比誰都清楚!

沈青瓷依舊跌坐在地上,身體因為“后怕”和“憤怒”而微微顫抖。她看著跪在面前的陳闖,看著他眼中那真實的恐懼和卑微,心中那根緊繃到極致的弦,才稍稍松弛了一絲。

第一步險棋,賭贏了。她用瘋狂的姿態和致命的指控,暫時鎮住了這頭兇悍的豺狼。

但這只是開始。她必須趁熱打鐵,徹底將陳闖這柄危險的刀,暫時納入自己的掌控之下,至少……讓他不敢再輕易對自己亮出獠牙!

“責罰?”沈青瓷的聲音帶著一種冰冷的疲憊和濃重的失望,她掙扎著,似乎想自己站起來,卻又因為“虛弱”而無力地跌坐回去,只能用手撐著冰冷的地面,喘息著道:“責罰你有何用?能讓將軍平安歸來嗎?能讓這府里……消停片刻嗎?”

她抬起頭,目光越過跪地的陳闖,望向門外依舊肆虐的風雪,眼神中充滿了深重的憂慮和無助,聲音也低了下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將軍……將軍在北境……被自己人捅了刀子……生死不明……困守孤堡……糧盡水絕……”她每說一句,陳闖的身體就劇烈地震動一下,臉色更加慘白一分!

“本夫人……不過是一個弱女子……懷著將軍這點骨血……只想守著這點家業……等將軍回來……”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充滿了絕望的悲涼,“可你們呢?周福……賬目不清……心思叵測……你呢?陳闖!你身為將軍親信,執掌府防……不想著如何穩定人心,守護府邸……卻處處疑神疑鬼……對本夫人橫加逼迫……”

她猛地看向陳闖,眼中淚水無聲滑落,聲音卻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凄厲質問:

“你是不是……是不是也盼著將軍回不來?!是不是也像那些叛賊一樣……等著分食這將軍府的血肉?!你說啊!”

“末將不敢!末將誓死效忠將軍!絕無二心!”陳闖被這誅心之語嚇得魂飛魄散,猛地以頭搶地,額頭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青石板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鮮血瞬間從他的額角滲出!“夫人明鑒!末將……末將愿以性命擔保!府防絕無疏漏!末將……末將愿為夫人效犬馬之勞!肝腦涂地!在所不辭!”他幾乎是嘶吼著喊出了效忠的誓言!此刻,他只想盡快擺脫這足以滅頂的指控!至于那玄鐵匣里的秘密……他再也不敢有半分覬覦之心!

沈青瓷看著陳闖額角滲出的鮮血,看著他眼中那近乎崩潰的恐懼和急于表忠的慌亂,知道火候已到。她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扶著書案邊緣,掙扎著站了起來。身體依舊微微搖晃,臉色蒼白如紙,但眼神中的脆弱和無助已悄然褪去,只剩下一種冰冷的、帶著審視的威嚴。

“記住你今日說的話,陳闖。”她的聲音恢復了平靜,卻帶著一種沉重的壓力,“將軍的基業,將軍的血脈,不容有失。若府中再有任何差池……”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地上那個黝黑的玄鐵匣,意有所指,“本夫人縱是拼了這條命……也必讓那些魑魅魍魎……付出代價!”

“末將……謹記夫人教誨!”陳闖的頭埋得更低,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

“滾起來!”沈青瓷的聲音帶著一絲不耐,“帶著你的人,把這里收拾干凈!今夜之事……本夫人不希望有半個字傳出去!否則……”她沒有說下去,但那冰冷的殺意,已不言而喻。

“是!末將遵命!”陳闖如蒙大赦,慌忙帶著兩名同樣嚇傻了的親兵起身,手忙腳亂地開始收拾地上的狼藉——碎裂的花盆、散落的泥土、傾倒的矮凳……

沈青瓷不再看他們。她踉蹌著走到那個滾落在地的玄鐵匣旁,彎腰,將它撿了起來。入手依舊冰涼沉重。她用衣袖,仔細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態,擦去匣身上沾染的泥土。然后,她將玄鐵匣緊緊抱在懷里,如同抱著最后的希望和……沉重的枷鎖。

她沒有再看書房一眼,抱著匣子,拖著疲憊不堪、仿佛隨時會散架的身體,一步一步,艱難地朝著新房的方向走去。背影在昏暗搖曳的火光下,顯得無比單薄,卻又透著一股百折不撓的孤絕。

風雪,似乎更大了。

陸沉書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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