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那句“血詔在誰手里?”余音未散,如同淬了劇毒的冰針,懸在沈青瓷搖搖欲墜的意志之上,刺骨的寒意幾乎要將龜息丹強行凝聚的最后一點清明徹底凍碎。
然而,就在這意識即將徹底沉淪的千鈞一發之際,一股極其霸道、極具侵略性的氣息,蠻橫地刺穿了龜息丹構筑的冰冷死寂屏障——龍涎香!
那象征著無上皇權、唯有天子才可使用的沉厚異香,絲絲縷縷,無孔不入。它濃烈得令人窒息,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意味,死死纏繞上來。更可怕的是,這香氣仿佛帶著某種詭異的、難以言喻的引動之力,如同無形的鉤爪,猝不及防地狠狠勾動了沈青瓷腹中那點微弱卻異常堅韌的搏動!
“呃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破碎喑啞的痛苦嘶鳴,猛地從沈青瓷緊咬的牙關中迸裂而出!那聲音扭曲變形,充滿了瀕死的絕望和無法抑制的生理劇痛!她的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巨力狠狠抽打,在寬大的明黃御榻上猛地向上弓起!原本灰敗死寂的臉龐瞬間因這突如其來的劇痛而扭曲,額角青筋暴起,冷汗如同決堤般洶涌而出,瞬間浸透了鬢角散亂的發絲和身下華貴冰冷的緞面!
腹中的孩子,那頑強的小生命,在龍涎香與母體瀕死雙重刺激下,爆發出了前所未有的、近乎狂暴的求生悸動!那一下強過一下的踢蹬,不再是微弱的牽引,而是如同重錘擂鼓,兇狠地撞擊著她脆弱不堪的子宮壁!每一次撞擊,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更可怕的是,這劇烈的胎動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龜息丹精心構筑的假死堤壩!
偽裝,在這源自血脈最深處的求生本能面前,土崩瓦解!
沈青瓷痛苦地蜷縮起來,雙手死死扣住小腹,指節因用力而泛出駭人的青白。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艱難抽氣的聲音,更多的黑血不受控制地從她嘴角溢出,蜿蜒流下,將那象征至高尊榮的明黃錦被染上刺目污濁的痕跡。
“動了!皇上!魏夫人……魏夫人動了!”先前那個蒼老激動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劫后余生的狂喜,正是被皇帝雷霆手段震懾、此刻拼了老命也要保住沈青瓷性命以示忠誠的老院判,“胎動!胎動劇烈!生機……生機未絕啊皇上!”
皇帝蕭徹就站在御榻邊,高大挺拔的身影投下的陰影,將痛苦掙扎的沈青瓷完全籠罩。他臉上沒有任何“驚喜”的表情,依舊是一片深不見底的玄冰。只有那雙寒潭般的眸子,在沈青瓷弓身劇顫、黑血噴涌的瞬間,瞳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縮。那眼神銳利如鷹隼,死死鎖住她每一個細微的反應——那痛苦扭曲的真實,那胎動帶來的生命掙扎的劇烈,那龜息偽裝徹底崩潰后無法掩飾的瀕死之態……這一切,都精準無比地落入他冰冷的審視之中。
他看穿了??创┝四羌偎溃创┝诉@假死之下,她腹中骨血那超乎尋常的頑強!龍涎香……竟能引動如此劇烈的胎象?這念頭如同毒蛇,在他心底悄然滑過。
“灌藥。”皇帝的聲音毫無波瀾,冰冷地下令,打斷了老院判的狂喜。仿佛眼前這慘烈掙扎的生命,不過是一件需要修補的工具。
兩個手腳麻利、神情肅穆的大太監立刻上前,一人穩穩托起沈青瓷汗濕冰冷的頭頸,另一人端著溫熱的藥碗,小心翼翼地湊近她染血的唇邊。那藥汁濃黑如墨,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混合氣味——濃烈的苦澀中,夾雜著一絲難以言喻的、仿佛來自深淵的腥甜。是解毒藥,但其中必然摻雜了效力極強的固本吊命之物,甚至……可能是虎狼之藥!
“呃……咳……咳咳……”藥汁強行灌入喉嚨,火燒火燎的劇痛和強烈的惡心感讓沈青瓷劇烈地嗆咳起來,身體本能地抗拒著。但鉗制著她下頜的力量堅定如鐵,不容她有絲毫退縮??酀认痰乃幰簬е还砂缘赖臒崃?,強行沖入她的胃腑,所過之處如同滾燙的烙鐵,灼燒著早已傷痕累累的臟器!這股熱流與體內殘存的避毒丹藥力猛烈相撞,又與鴆羽紅的陰寒劇毒激烈纏斗,在她身體里掀起一場翻天覆地的風暴!
“嗬……嗬……”她大口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眼前的景象在劇烈的痛苦和藥力的沖擊下旋轉、模糊,唯有皇帝那身刺目的明黃,如同地獄中唯一的坐標,清晰地烙印在她渙散的瞳孔里。意識在崩潰的邊緣反復拉鋸,每一次沉淪,都被腹中那持續不斷的、仿佛永不放棄的踢動狠狠拽回!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片刻,也許是一個世紀。體內翻江倒海的劇痛和藥力的狂暴沖撞,終于稍稍平息了一些,化為一種深入骨髓的沉重鈍痛和無處不在的虛弱。沈青瓷如同剛從水中撈起,渾身濕透,癱軟在冰冷的御榻上,只剩下胸膛還在微弱地起伏,證明她還活著。
視線艱難地聚焦。首先映入眼簾的,依舊是那盤踞在明黃帳頂、猙獰威嚴、仿佛隨時要撲噬下來的五爪金龍。冰冷尊貴的鱗甲光澤,無聲地訴說著此地的主宰。她轉動眼珠,視線越過榻邊垂首侍立、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大太監和太醫,落在了幾步之外。
皇帝蕭徹,已不在榻邊。他背對著她,負手而立,站在那張寬大得驚人的紫檀木御案之后。案上堆滿了奏章文書,但正中央卻空出了一片地方,放著一只傾倒的琉璃杯——正是鳳藻宮偏殿中,皇后賜下的那杯“暖宮安神酒”!杯底殘余的琥珀色酒液早已干涸,留下暗沉的痕跡,像一塊丑陋的傷疤。酒杯旁邊,隨意丟著一塊明黃色的絲帕,上面沾染著烏黑的血跡——是她嘴角溢出的毒血!
他就那樣站著,身姿挺拔如孤峰,明黃的常服在殿內無數燭火的映照下,流淌著一種近乎神祇般的、卻又冰冷到極致的輝光。整個御書房(沈青瓷此刻才徹底確認自己身處何地)空曠而肅殺,唯有燭火偶爾的嗶剝聲,和他手指無意識敲擊在堅硬紫檀木案面上發出的、極輕微卻極有規律的“篤、篤”聲。那聲音如同喪鐘,敲在沈青瓷緊繃欲斷的心弦上,也敲在侍立眾人死寂的沉默里。
他在等。等一個結果。等她的命,或者等她的口供。
時間在無聲的壓迫中流逝,每一息都帶著鐵銹般的血腥味。
終于,那“篤、篤”的敲擊聲停了下來。
皇帝緩緩轉過身。燭光從他身后打來,將他的面容籠罩在一片深邃的陰影之中,唯有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如同寒夜里盯住獵物的猛獸之瞳,穿透昏暗,精準地、毫無溫度地落在了沈青瓷臉上。
“醒了?”
兩個字,毫無關切,只有冰冷的陳述。
沈青瓷的喉嚨如同被砂紙磨過,火燒火燎,發不出清晰的聲音,只能極其微弱地點了一下頭,動作牽扯到頸側的傷口和腹內的劇痛,讓她眉頭痛苦地蹙起。
皇帝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從她慘白如紙的臉色,到被冷汗浸透的鬢發,再到頸側那道被毒血和冷汗浸染得更加猙獰的傷口,最后,定格在她因虛弱而微微起伏的小腹位置。那目光,帶著一種審視器物的苛刻,仿佛在評估一件殘損物品是否還有利用的價值。
“看來,閻王暫時還不肯收你?!彼Z調平淡,聽不出情緒,“也舍不得收魏珩這點骨血。”
提到“魏珩骨血”時,他的視線在她腹部停留了一瞬,那目光深處,一絲極其隱晦的、難以捉摸的復雜情緒飛快掠過,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他抬步,繞過御案,緩步走回榻邊。那明黃色的身影靠近,帶來的不是暖意,而是令人窒息的威壓。他在距離榻邊一步之遙停下,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
“你是個聰明人,沈青瓷?!被实鄣穆曇舻统料氯ィ瑤е环N奇異的穿透力,每一個字都清晰地鉆進沈青瓷的耳朵,直刺她混亂的意識,“能在鴆羽紅下撐到現在,絕非僥幸。朕給你的避毒丹,擋不住鴆羽紅全部的毒性?!?/p>
他微微俯身,那張俊美無儔卻冰冷如石雕的面容靠近了些許,燭光終于照亮了他深邃的眼窩和緊抿的薄唇。一股混合著龍涎香和淡淡血腥氣的凜冽氣息撲面而來。
“告訴朕,”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如同情人間的呢喃,卻帶著致命的殺機,“那股護住你心脈、甚至護住你腹中孽種的藥力……從何而來?”
沈青瓷的心臟驟然縮緊!他果然看出來了!不僅看穿了龜息丹,更敏銳地捕捉到了避毒丹之外那股奇異護持力量的殘留!是腹中孩子的特殊?還是……她不敢深想。巨大的危機感讓她殘存的意識瘋狂運轉。
“……臣婦……不知……”她艱難地擠出幾個字,聲音嘶啞如同破鑼,“許是……天意……憐我兒……命不該絕……”她將一切推給虛無縹緲的天意,這是最無奈,也最不易被抓住把柄的借口。
“天意?”皇帝唇角極其細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個冰冷的、充滿嘲諷的弧度。他沒有追問,似乎對這個答案早有預料,或者根本不在意。他直起身,目光再次變得幽深難測。
短暫的沉默,如同暴風雨前令人窒息的寧靜。殿內燭火搖曳,將他高大的身影投射在墻壁上,如同擇人而噬的巨獸陰影。
“好一個命不該絕。”他緩緩開口,聲音恢復了之前的冰冷平穩,卻帶著更重的、令人心膽俱寒的壓迫感,“那么,告訴朕另一個‘命不該絕’的秘密?!?/p>
他微微側首,那雙深不見底的寒眸,如同兩道冰錐,死死釘住沈青瓷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砸落:
“那張,藏在魏珩書房暗格里,朱砂未干、觸手猶溫的索命血詔——”
“在誰手里?”
轟——!
沈青瓷的腦海中仿佛有驚雷炸開!盡管早有猜測,但當皇帝如此直白、如此精準地點出血詔的存在和藏匿地點時,那沖擊力依舊讓她如遭重擊!他果然知道!不僅知道血詔,更連它最初藏匿的位置都一清二楚!魏珩府邸的暗格……在他眼中,恐怕形同虛設!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指尖瞬間變得冰涼!
皇帝的目光銳利如刀,不放過她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那瞬間的瞳孔收縮,那無法抑制的驚悸,那失血的臉色變得更加慘白……所有的反應,都在無聲地印證著他的判斷。
“說?!被实鄣穆曇舨桓?,卻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最終審判般的威壓,如同無形的巨手扼住了她的咽喉,“這是你和你腹中那個‘命不該絕’的孽種,唯一的生路?!?/p>
唯一的生路?沈青瓷的心沉入無底冰窟。交出誰?指向皇后?皇帝與皇后之間本就勢同水火,皇后敢在宮宴下手,未必沒有皇帝的默許或推動!這極可能是一個借刀殺人的陷阱!指向幕后更深的黑手?她根本不知血詔背后真正的主謀是誰!貿然開口,只會死得更快!更可怕的是,她若說出實情——血詔被魏珩臨死前托付給她,此刻就縫在她貼身的衣物里——那么等待她的,將是皇帝毫不猶豫的、徹底的抹殺!皇帝需要的,從來不是真相,而是能被他利用的刀和借口!
冷汗再次浸透了她單薄的寢衣,黏膩冰冷地貼在皮膚上。腹中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母親瀕臨絕境的巨大恐懼,不安地、微弱地動了一下。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沈青瓷的目光,仿佛被無形的力量牽引,緩緩移向了御案。她的視線越過了皇帝挺拔冰冷的身影,落在了那張寬大的紫檀木御案之上。案上堆疊的奏章如同小山,象征著帝國運轉的沉重。而在那堆奏章旁邊,那只傾倒的毒酒杯,和那塊沾染著她烏黑毒血的明黃絲帕,如同兩枚刺眼的污點,嘲弄著這所謂的至尊之地。
她的目光最終定格在御案邊緣。那里,雕刻著繁復無比的云龍紋飾。五爪金龍在祥云中翻騰,鱗爪飛揚,帶著吞噬一切的氣勢。那冰冷的、堅硬的紫檀木觸感,仿佛透過視線傳遞過來。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的閃電,驟然劈開了她混沌的思緒!
不能交人!更不能交出血詔本身!她需要一把更鋒利的刀!一把能攪動這潭渾水,讓皇帝也投鼠忌器,讓她有機會在夾縫中求生的刀!
沈青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動作牽扯著胸腔的劇痛,讓她悶哼了一聲。她極其緩慢地、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抬起了自己那只未受傷的、同樣冰冷顫抖的手。
指尖,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又充滿絕望孤勇的姿態,顫巍巍地伸向了御案的方向。她的動作很慢,如同慢放的死亡之舞,吸引了殿內所有人的目光,包括皇帝那雙深不可測的寒眸。
她的指尖,最終沒有碰到任何實體,只是隔著虛空,遙遙地、輕輕地、卻又無比清晰地劃過了御案邊緣那冰冷堅硬的、象征著無上皇權的云龍紋飾。
“在……”她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礫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翻涌的艱難,“在要殺臣婦的人手中……”
她停頓了一下,積蓄著最后的力量,目光抬起,迎向皇帝那雙審視的、如同深淵般的眼睛,一字一頓,清晰地吐出后面半句:
“……亦在,欲顛覆這江山的人手中?!?/p>
“顛覆江山”!
這四個字,如同九天驚雷,帶著萬鈞之力,狠狠砸在空曠肅殺的御書房內!
侍立在旁的老院判和兩個大太監,身體猛地一顫,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幾乎要當場軟倒!他們死死地垂下頭,恨不得將耳朵塞住,將腦袋埋進地縫里!這等誅心之言,豈是他們能聽的?!
皇帝蕭徹那雙深不見底的寒眸,在沈青瓷吐出“顛覆江山”四個字的瞬間,驟然收縮!如同平靜的寒潭被投入巨石,終于掀起了滔天巨浪!那里面不再是冰冷的審視,而是瞬間點燃的、足以焚毀一切的暴怒!一股實質般的、如同颶風般的恐怖威壓,以他為中心轟然爆發!
“放肆!”
一聲雷霆般的怒喝炸響!皇帝猛地抬手,寬大的明黃袖袍帶起凌厲的風聲,狠狠一掌拍在近旁的紫檀木御案之上!
“砰——?。?!”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那張厚重無比、象征帝國權柄的紫檀木御案,竟被他這含怒一掌拍得劇烈震顫!案上堆積如山的奏章嘩啦啦傾倒滑落,墨硯翻倒,濃黑的墨汁如同潑灑的污血,瞬間在光潔的案面和明黃的錦緞桌圍上蔓延開來!那只傾倒的琉璃毒杯被震得高高跳起,又哐當一聲砸落在地,摔得粉碎!
碎片四濺!墨汁橫流!狼藉一片!
整個御書房在這雷霆震怒之下瑟瑟發抖!燭火瘋狂搖曳,將皇帝那張因暴怒而顯得有些猙獰的面容映照得明滅不定,如同索命的修羅!老院判和太監們早已魂飛魄散,噗通噗通跪了一地,額頭死死抵在冰涼的金磚上,連大氣都不敢喘!
“好!好一個‘顛覆江山’!”皇帝怒極反笑,那笑聲冰冷刺骨,帶著滔天的殺意,“沈青瓷!誰給你的膽子?!竟敢在朕的面前,口出此等大逆不道之言?!你當真以為,朕不敢殺你?!不敢誅你沈氏滿門?!”
“誅殺忠良遺孀,屠戮功臣之后……”沈青瓷的聲音依舊嘶啞,卻在這滔天威壓和死亡威脅下,奇異地帶上了一絲玉石俱焚的平靜。她躺在御榻上,仰視著暴怒如同天神的皇帝,嘴角甚至扯出一抹極其微弱的、近乎慘淡的弧度,“陛下……是想坐實這‘顛覆江山’的幕后之人……乃……乃陛下自己么?”
“你——!”皇帝瞳孔驟縮,指著沈青瓷的手指因極致的憤怒而微微顫抖!他從未想過,這個看似柔弱、瀕臨死亡的女人,竟敢如此直白、如此狠辣地將他逼到墻角!她的話,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準地刺向了他最在意的東西——帝王名聲,朝野清議!誅殺剛剛追封“忠勇”的魏珩遺孀和遺腹子?這頂暴君的帽子,他戴不起!尤其是在北境黑石峽疑云未散、朝野暗流洶涌的此刻!
這女人!竟敢以自身為質,以這未出生的孽種為盾,逼他投鼠忌器!
就在這帝王的暴怒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御書房內的空氣緊繃得快要炸裂,沈青瓷的性命懸于皇帝一念之間時——
“啟稟皇上!”
殿門外,一個內侍尖細卻帶著明顯惶急的聲音,如同救命的鑼聲,猝然響起,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局!
“鎮國公趙崇山,有緊急軍務,求見陛下!”
鎮國公趙崇山!
這個名字如同一盆冰水,瞬間澆在了皇帝即將噴發的怒火之上!他那雙燃燒著暴怒火焰的眸子猛地一凝,如同被強行按下的閘門,洶涌的情緒被硬生生截斷!臉上的猙獰之色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更冰冷的凝重和……忌憚!
趙崇山!手握京畿重兵,門生故舊遍布朝堂軍中,是與魏珩一系隱隱抗衡的軍方巨頭!更是……皇后趙氏的親父!他此刻求見,所謂“緊急軍務”,是巧合?還是……嗅到了鳳藻宮的血腥味,前來施壓?甚至……是來發難的?
皇帝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再次掃過御榻上氣息奄奄、嘴角卻帶著一絲慘淡決絕弧度的沈青瓷。這女人……她的話,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已經激起了他無法忽視的漣漪!而鎮國公的到來,更是將這潭水徹底攪渾!
他需要時間。需要權衡。更需要……一個臺階。
皇帝臉上的怒容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快得不可思議,瞬間又恢復成那副深不可測的玄冰面具。只是眼底深處那翻涌的暗流,顯示著他內心的風暴遠未平息。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氣血和殺意,冷冷地瞥了一眼跪在地上抖如篩糠的老院判:“還愣著干什么?繼續給她診治!若她和腹中胎兒有半點差池,朕唯你是問!”
“是……是!老臣遵旨!遵旨!”老院判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撲到榻邊,抖著手再次搭上沈青瓷的脈搏。
皇帝不再看沈青瓷,猛地一拂袖,轉身大步走向御案的方向,步履間帶著壓抑的雷霆。他需要整理儀容,更需要整理思緒,以應對即將到來的、可能更加兇險的朝堂博弈。
就在皇帝轉身走向御案,經過跪在角落、頭埋得最低的一個老太監身邊時——
那老太監身體似乎因為極度的恐懼而微微晃動了一下。就在這晃動的瞬間,他寬大的、深青色內侍袖袍邊緣,極其輕微地、如同落葉飄零般,滑落出一樣東西的一角。
那東西很小,顏色灰暗,落在同樣深色的金磚地面上,幾乎難以察覺。
但沈青瓷的視線,正因皇帝離開而獲得一絲喘息,下意識地掃過那片混亂的角落。就在那驚鴻一瞥間,她的瞳孔驟然收縮!
那滑落的一角……質地似乎是某種粗糙的皮紙?邊緣參差不齊,像是從更大的紙張上匆忙撕下。而就在那露出的極小一片區域上,用極細的墨線勾勒著……一道扭曲的、如同峽谷般的圖案?旁邊似乎還有一個被袖袍陰影遮擋了大半的字跡,只露出一個模糊的邊角——那筆畫的走勢,依稀像是……“生”?
北境……黑石峽?!生……生還?!
巨大的驚駭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間將沈青瓷淹沒!魏珩?!這念頭如同閃電,撕裂了她混亂的意識!這老太監……是誰的人?他袖中滑落的,是什么?!
老太監似乎毫無所覺,依舊死死地低著頭,身體因為恐懼而微微顫抖。跪在他旁邊的另一個小太監,眼角的余光似乎掃到了那滑落的一角,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隨即又迅速恢復了死寂的跪伏姿態。
皇帝已走到御案后,背對著眾人,似乎并未察覺身后這瞬息之間的細微變故。他煩躁地揮袖,拂開散落在案上的奏章和墨污,聲音冰冷地對外吩咐:“宣鎮國公,外殿稍候!”
“遵旨!”殿門外的內侍高聲應道。
皇帝的注意力顯然已被鎮國公的到來所吸引。他背對著御榻,雙手撐在凌亂的御案邊緣,微微低著頭,似乎在平復情緒,又像是在飛速思考對策。明黃的常服袖口,因方才拍案的動作而微微卷起了一小截。
就在那袖口之下,沈青瓷的目光猛地一凝!
一道刺目的紅痕!
那絕非新傷。傷口邊緣的皮膚顏色略深,微微有些卷曲,顯然是舊傷愈合后留下的疤痕。但那疤痕此刻卻被撕裂了!一道不算長卻頗深的傷口,猙獰地橫亙在那道舊疤之上!新鮮的、殷紅的血珠,正從那道撕裂的傷口中緩緩滲出,如同蜿蜒的紅色小蛇,一點點浸透了明黃袖口的內緣!
是剛才拍案時,被御案邊緣崩裂的尖銳木刺劃傷的?!
皇帝受傷了!而且……是在一道舊疤之上,添了一道新傷!那舊疤的形狀……沈青瓷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她曾無數次為魏珩處理過傷口,對刀劍傷痕再熟悉不過!那舊疤的走勢……那微微扭曲的形態……竟與她記憶中魏珩左小臂上一道被彎刀所傷的舊疤……有七八分相似?!
這個念頭如同毒藤,瞬間纏緊了她的心臟!不可能!這絕不可能!是錯覺!一定是失血過多和劇痛產生的錯覺!
就在沈青瓷心神劇震,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目光的瞬間,榻邊的老院判發出一聲短促的、充滿驚駭的抽氣聲!
“??!這……這……!”
老院判枯瘦的手指死死按在沈青瓷的手腕上,布滿老年斑的臉因為極度的震驚和難以置信而扭曲起來!他猛地抬起頭,渾濁的老眼瞪得滾圓,如同見了鬼一般,死死盯著沈青瓷依舊平坦的小腹位置,嘴唇哆嗦著,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怎么回事?!”皇帝被這聲驚叫打斷思緒,霍然轉身,冰冷的視線如同利箭般射向老院判。
老院判渾身一個激靈,如同被冰水澆頭,瞬間從巨大的驚駭中清醒過來。他噗通一聲再次重重跪倒,額頭抵著冰冷的地磚,聲音因為極度的激動和恐懼而變了調,尖銳得刺耳:
“皇……皇上!奇……奇哉!怪……怪哉?。 ?/p>
他猛地抬起頭,指著沈青瓷的小腹,臉上的表情混雜著醫者的狂熱困惑和面對未知的深深恐懼,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
“魏夫人脈象雖依舊紊亂虛弱……劇毒侵蝕之象亦未全消……然……然則……”
他狠狠咽了口唾沫,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嘶聲喊出那個石破天驚的結論:
“其……其腹中胎兒脈象……竟……竟似渾不受劇毒侵擾!剛健搏動,生氣盎然!如同……如同百毒辟易!這……這絕非尋常胎象!老臣……老臣行醫一甲子……聞所未聞??!”
“百毒不侵?!”
皇帝那雙深不見底的寒眸,在聽到這四個字的剎那,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井,終于掀起了前所未有的、劇烈的波瀾!不再是冰冷的審視,不再是刻意的探究,而是一種純粹的、毫不掩飾的驚愕與……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近乎灼熱的異色!
他猛地向前一步,目光如同實質的探照燈,死死鎖住沈青瓷的小腹!那眼神,仿佛要穿透她的皮肉,直抵那神秘胎兒的本源!
整個御書房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老院判粗重的喘息聲和燭火嗶剝的輕響。
皇帝的目光在沈青瓷慘白驚悸的臉上和她平坦的小腹之間來回掃視,那深潭般的眼底,翻涌著極其復雜的暗流——驚疑、審視、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以及……一種被強烈勾起的、如同面對稀世珍寶般的探究欲!
片刻的死寂后,皇帝猛地一拂袖!
動作帶起的勁風,卷動了御案上殘留的墨污氣息。
“備輦!”
他冰冷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瞬間打破了死寂。
“移居玉清宮。”皇帝的目光最后深深烙在沈青瓷驚魂未定的臉上,那眼神銳利得仿佛要將她的靈魂都洞穿。他拂袖轉身,明黃的袖口上,那抹被新鮮血液浸透的暗紅痕跡,在轉身的瞬間,再次刺目地映入沈青瓷的眼中。
低沉而充滿探究意味的話語,如同冰冷的宣告,清晰地回蕩在空曠的殿宇中:
“朕倒要看看,這‘遺腹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話音落下,他已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朝著殿外走去,留下御書房內一片狼藉和死寂,以及御榻上,心神俱震、如墜冰窟又似窺見一絲詭異生機的沈青瓷。
玉清宮?那是一座遠離后宮中心、靠近冷宮、早已廢棄多年的偏僻宮殿!皇帝將她移往那里,是囚禁?是保護?還是……將她當作一個等待解謎的、活生生的“藥引”?
百毒不侵……孩子……魏珩的舊疤……皇帝手臂上那道滲血的新傷……還有老太監袖中滑落的、疑似與北境“生還”有關的皮紙一角……
無數混亂而危險的線索,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沈青瓷的心臟,讓她在劇毒侵蝕后的虛弱與寒冷中,感受到一種更深沉的、來自權力漩渦中心的森然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