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宮西暖閣。
這名字帶著溫潤水汽的暖意,內(nèi)里卻如同冰封的牢籠。暖閣不大,陳設(shè)卻極盡奢華。紫檀木的拔步床掛著層層疊疊的鮫綃紗帳,地上鋪著厚厚的大食絨毯,踩上去悄無聲息。巨大的鎏金獸首銅爐里燃燒著上好的銀絲炭,散發(fā)著暖融融的、帶著奇異甜香的氣息,驅(qū)散了深宮冬夜的寒冽。然而,這暖意卻絲毫透不進(jìn)沈青瓷的骨髓。她僵坐在臨窗的紫檀木嵌螺鈿繡墩上,身上裹著內(nèi)務(wù)府新送來的、用金線繡著纏枝蓮紋的錦緞棉袍,指尖卻依舊冰涼刺骨。
窗外,是甘泉宮精心打理過的庭院。幾株虬枝盤曲的老梅在夜色中綻放,幽冷的暗香透過緊閉的窗欞縫隙絲絲縷縷地滲入。一隊身著玄色軟甲、腰佩雁翎刀的內(nèi)廷侍衛(wèi)如同沉默的雕像,釘子般立在暖閣外的回廊下、院門旁,目光銳利地掃視著每一個角落,隔絕了內(nèi)外一切窺探與聯(lián)系。名為守護(hù),實為最嚴(yán)密的囚禁。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銅爐內(nèi)炭火燃燒的輕微噼啪聲,和她自己沉重艱難的呼吸聲。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腔深處的隱痛,那是鴆羽紅余毒留下的印記。腹中的胎兒似乎也感受到了這無形的壓抑,不安地微微動著,提醒著她體內(nèi)還孕育著一個同樣被囚禁的生命。
沈青瓷的目光,空洞地落在窗欞上精致的冰裂紋上。玉清宮的驚魂一夜,如同血色的夢魘,在她腦海中反復(fù)重演。鎮(zhèn)國公趙崇山帶兵闖入時那猙獰的面孔,皇帝蕭徹那深不見底、如同玄冰般的審視目光,替身“魏珩”那撕心裂肺的詛咒和最后被拖走時如同破布般的身影……以及,那枚此刻正靜靜躺在袖袋深處、冰冷堅硬、散發(fā)著若有若無邪異氣息的暗紅血玉珠!
她下意識地隔著厚厚的錦緞衣袖,摩挲著袖袋里那枚珠子的輪廓。指尖傳來的冰冷觸感,讓她瞬間回想起在玉清宮主殿,這邪物驟然妖光大盛、瘋狂吞噬她氣血和生機(jī)的恐怖一幕!若非那枚從天而降、釘穿珠心的烏黑飛鏢……她和她腹中的孩子,恐怕早已被吸干精血,成為一具枯骨!
那枚飛鏢……沈青瓷的心猛地一縮。那烏黑無光、形制古樸的菱形飛鏢,此刻也躺在她的袖袋里,與血玉珠緊緊挨著。它的材質(zhì)和造型,與魏珩新婚之夜塞給她的那枚開啟玉清宮機(jī)關(guān)的墨玉佩……何其相似!那神秘的影衛(wèi)?還是……魏珩本人?他就在這深宮之中?在暗中看著她?
這個念頭讓她渾身發(fā)冷,卻又隱隱生出一絲微弱的希冀。然而,這希冀轉(zhuǎn)瞬便被更深的恐懼淹沒。皇帝將她移居這緊鄰寢宮的甘泉宮,又派重兵把守,是保護(hù),還是……以她為餌?
“吱呀——”
暖閣厚重的雕花木門被無聲地推開一條縫隙。一個穿著靛藍(lán)色粗布棉袍、身形高瘦清癯的身影,提著一個古舊的藤木藥箱,如同融入陰影的幽靈,悄無聲息地走了進(jìn)來。正是那個在玉清宮風(fēng)雪之夜出現(xiàn)的墨先生。
他反手輕輕合上門,動作行云流水,沒有發(fā)出絲毫聲響。斗笠已經(jīng)摘下,露出一張刀削斧鑿般冷峻的面容,鬢角染霜,眼神卻銳利如寒潭深水,不起波瀾。他并未行禮,目光平靜地掃過暖閣奢華的陳設(shè),最后落在窗邊僵坐的沈青瓷身上,在她那只隔著衣袖摩挲袖袋的手上,極其短暫地停留了一瞬。
“夫人安好。”他的聲音低沉平穩(wěn),如同古井無波,聽不出絲毫情緒。他走到暖閣中央那張寬大的紫檀木圓桌旁,將藤木藥箱輕輕放下,打開箱蓋,露出里面擺放整齊、擦拭得锃亮的金針、玉瓶、和一些奇形怪狀的、沈青瓷從未見過的銀質(zhì)小器械。
“墨先生。”沈青瓷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干澀和警惕。她緩緩轉(zhuǎn)過頭,看向這個被皇帝指派來的神秘醫(yī)者。他救了她,卻也代表著皇帝那無處不在的監(jiān)視。“有勞先生了。”
墨先生并未多言。他取出一塊素白的細(xì)棉布鋪在桌上,又從藥箱底層拿出一個巴掌大小的、通體漆黑、仿佛能吸收光線的石盒。石盒表面沒有任何紋飾,光滑冰冷。他打開石盒,一股極其清冽、仿佛凝聚了月華精華的寒氣瞬間彌漫開來。盒內(nèi),赫然整齊地擺放著三顆與那夜影衛(wèi)所贈一模一樣的瑩白藥丸!
“此丹,名‘寒髓’。一日一粒,晨起空腹,以無根雪水送服。”墨先生的聲音毫無起伏,如同在陳述一個既定的事實。他取出一顆,放在素白的棉布上。“可清鴆羽紅余毒,亦可固本培元,壓制夫人體內(nèi)……那股異種藥力的躁動反噬。”他說話時,目光看似隨意地掠過沈青瓷的小腹。
異種藥力?沈青瓷心中凜然。他指的是魏珩那枚丹藥留下的力量?還是……血玉珠帶來的邪異?他果然知道!
“多謝先生。”沈青瓷沒有多問,只是微微頷首。在這樣的人物面前,任何多余的試探都可能暴露更多。
墨先生蓋好石盒,將其推向沈青瓷的方向。隨即,他的目光落在了沈青瓷那只始終沒有離開袖袋的手上。
“夫人,”他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回避的穿透力,“可否讓鄙人……一觀那枚‘皇后所賜’之物?”
來了!
沈青瓷的心臟驟然縮緊!袖袋里,那枚血玉珠仿佛感應(yīng)到了什么,驟然變得冰冷刺骨!一股細(xì)微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邪異氣息,絲絲縷縷地透出錦緞,纏繞上她的指尖!
皇帝!一定是皇帝的旨意!他派墨先生來,診治是假,探查這枚邪珠才是真!
巨大的危機(jī)感讓沈青瓷渾身緊繃。交出珠子?這邪物一旦離身,是否會立刻失控?或者被墨先生看出更多端倪?不交?便是違抗圣意,自尋死路!
就在這電光石火、心念急轉(zhuǎn)的瞬間,沈青瓷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牽引,猛地掃過墨先生剛剛放下的那個通體漆黑的石盒!那盒子材質(zhì)奇特,寒氣逼人,似乎能隔絕氣息……一個大膽的念頭瞬間成形!
“先生請看。”沈青瓷臉上擠出一絲虛弱的笑容,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驚悸和后怕。她極其緩慢地、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將手從袖袋中抽出。掌心攤開,赫然是那枚被烏黑飛鏢釘穿的暗紅血玉珠!
珠子暴露在暖閣溫暖明亮的燭光下,內(nèi)里那些如同活物般糾纏盤繞的黑色絲線,在飛鏢的釘刺下,似乎陷入了某種凝滯,不再瘋狂蠕動。但整顆珠子依舊散發(fā)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冰冷邪異的氣息,那暗紅的色澤在燭光下顯得更加妖艷不祥,如同凝固的污血。而那枚造型古樸、烏黑無光的菱形飛鏢,如同封印妖魔的符釘,牢牢地鑲嵌在珠心最濃密的黑線之中!
當(dāng)這枚邪珠暴露在空氣中的剎那——
“嗡——!”
一聲極其輕微、卻清晰可聞的、如同古琴斷弦般的震顫之音,猛地從珠身內(nèi)部發(fā)出!緊接著,整顆珠子驟然爆發(fā)出比在玉清宮時更加妖異、更加刺目的暗紅色光芒!那光芒如同有生命的血霧,瞬間擴(kuò)散,將暖閣奢華的陳設(shè)、墨先生冷峻的臉龐、甚至沈青瓷自己慘白的手掌,都籠罩在一片令人作嘔的血色之中!
一股冰冷、怨毒、仿佛來自九幽地獄的恐怖吸力,再次爆發(fā)!瘋狂地撕扯著沈青瓷的精血和生機(jī)!這一次,比玉清宮那次更加狂暴!更加貪婪!
“呃啊——!”沈青瓷發(fā)出一聲痛苦的悶哼,身體猛地向后一仰,如同被無形的重錘擊中!眼前瞬間血紅一片!意識如同被卷入狂暴的漩渦,飛速沉淪!腹中的胎兒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充滿極致痛苦的劇烈悸動!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這股邪力生生剝離!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沈青瓷即將被徹底吞噬的瞬間!
墨先生那雙如同寒潭深水般的眼眸,驟然爆射出駭人的精光!他動了!動作快如鬼魅,超越了視覺的極限!
他沒有去碰那枚邪珠,而是閃電般抄起桌上那個通體漆黑、散發(fā)著清冽寒氣的石盒!盒蓋在他手中如同沒有重量般彈開!一股更加強(qiáng)烈的、仿佛能凍結(jié)靈魂的寒氣洶涌而出!
“封!”
一聲低沉、短促、卻蘊含著奇異韻律的喝聲,如同驚雷般在沈青瓷混亂的意識中炸響!
只見墨先生手腕一抖,那敞開的漆黑石盒如同捕食的巨口,帶著一股沛然莫御的吸力和極致的冰寒之氣,精準(zhǔn)無比地、當(dāng)頭罩向沈青瓷手中妖光大盛的血玉珠!
“嗤——!”
一聲如同燒紅烙鐵浸入冰水的刺耳聲響!
妖異的暗紅血芒與石盒噴涌的冰寒白氣猛烈相撞!血芒如同被澆滅的火焰,發(fā)出不甘的嘶鳴,瘋狂掙扎扭動!那恐怖的吞噬之力在石盒散發(fā)的極致寒氣壓制下,竟如同被冰封的毒蛇,驟然凝滯、退縮!
墨先生的手穩(wěn)如磐石,動作沒有絲毫拖泥帶水!漆黑石盒帶著一往無前的決絕之勢,狠狠合攏!
“咔噠!”
一聲清脆的機(jī)括咬合聲!
血玉珠連同那枚釘在其上的烏黑飛鏢,被徹底封入了那漆黑冰冷的石盒之中!妖異的紅芒、邪異的氣息、恐怖的吸力……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暖閣內(nèi),只剩下燭火跳躍的光芒和銅爐炭火的暖意。
沈青瓷如同溺水之人被猛地拽出水面,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大口大口地喘息,冷汗如同小溪般從額角滾落,瞬間浸濕了鬢發(fā)。她癱軟在繡墩上,臉色慘白如金紙,胸口劇烈起伏,仿佛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生死搏殺。腹中的悸動依舊殘留著痛苦,但那股被強(qiáng)行剝離的恐怖感終于退去。
墨先生面無表情地收回手,指間夾著那枚已被封入邪珠的漆黑石盒。石盒入手冰涼沉重,表面甚至凝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白霜。他將石盒隨意地放在桌上,仿佛那只是件尋常物件。隨即,他的目光再次落到沈青瓷臉上,那雙深潭般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她的身影——驚魂未定,虛弱不堪,如同暴風(fēng)雨后殘存的花枝。
“夫人脈象紊亂,氣血兩虧,胎息躁動。”墨先生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聽不出絲毫波瀾,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從未發(fā)生。他重新拿起藥箱中的金針包,取出幾根細(xì)如牛毛、閃爍著寒光的金針。“鴆羽紅余毒盤踞心脈,更兼外邪侵?jǐn)_,心神失守。需以金針引氣歸元,鎮(zhèn)魂定魄,方可護(hù)持根本,暫保無虞。”
他緩步走到沈青瓷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那眼神銳利如刀,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視她體內(nèi)混亂的氣血和那盤踞的劇毒。
沈青瓷喘息稍定,看著墨先生手中那幾根寒氣森森的金針,心中警鈴大作!金針渡穴?是真要救她,還是……借機(jī)探查她體內(nèi)更深層的秘密?比如那“百毒不侵”的胎兒?比如那源自魏珩丹藥的奇異力量?
她本能地想要抗拒,身體微微向后瑟縮。
“夫人,”墨先生的聲音低沉地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不容置疑的力量,“若想活命,若想保住腹中這點血脈,此刻便需放下一切疑慮,靜心凝神,放開周身關(guān)竅,容鄙人行針。否則……”他的目光掃過沈青瓷依舊平坦的小腹,語焉不詳,卻帶著冰冷的警告,“此胎受邪氣沖擊過甚,生機(jī)已如風(fēng)中殘燭。再延誤,縱是大羅金仙,也難保其……活過滿月。”
活不過滿月?!
這冰冷的宣判如同五雷轟頂,狠狠砸在沈青瓷的心上!巨大的恐懼瞬間壓倒了所有的疑慮和警惕!孩子!她可以死,但孩子……這是魏珩唯一的骨血!是她在這絕望深淵中唯一的寄托和希望!
“請……請先生施針!”沈青瓷的聲音帶著絕望的顫抖和孤注一擲的決絕。她閉上眼,強(qiáng)迫自己放松緊繃的身體,將所有的戒備卸下,如同砧板上的魚肉,等待著那決定生死的金針落下。
墨先生不再言語。他出手如電!指尖捻動金針,快得只留下一道道模糊的殘影!數(shù)點冰冷的寒芒,精準(zhǔn)無比地刺入沈青瓷頭頂百會、胸口膻中、以及小腹氣海、關(guān)元等幾處要穴!
“嗯……”針尖入體的瞬間,一股極其霸道、如同冰錐刺骨的寒意猛地竄入經(jīng)脈!沈青瓷悶哼一聲,身體不受控制地痙攣了一下!這寒意并非單純的冰冷,而是帶著一種極其精純、極其鋒銳的肅殺之氣,瞬間將她體內(nèi)翻騰的氣血和鴆羽紅余毒的陰寒麻痹感強(qiáng)行壓制!如同滾燙的烙鐵按在了沸騰的油鍋之上!
劇痛!深入骨髓、撕裂靈魂般的劇痛!沈青瓷死死咬住下唇,鮮血瞬間滲出!額頭上青筋暴起,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
然而,這劇痛僅僅持續(xù)了一瞬!
隨著墨先生指尖極其細(xì)微、帶著特定韻律的捻動和彈撥,那刺入穴位的金針仿佛活了過來!冰冷的肅殺之氣迅速轉(zhuǎn)化為一股沛然渾厚、中正平和的暖流!那暖流如同溫煦的春風(fēng),又如奔涌的江河,順著被金針強(qiáng)行貫通的經(jīng)脈,浩浩蕩蕩地沖刷而下!所過之處,鴆羽紅余毒帶來的陰寒麻痹如同積雪消融,被驅(qū)散、被中和!體內(nèi)原本混亂欲絕的氣血,在這股強(qiáng)大外力的引導(dǎo)下,開始緩緩歸流,重新構(gòu)筑起脆弱的平衡!
更讓沈青瓷感到驚駭?shù)氖恰@股暖流似乎帶著某種奇異的洞察力!它在她經(jīng)脈中奔涌時,極其敏銳地捕捉到了她體內(nèi)那股源自魏珩丹藥的、堅韌而精純的堅持之力!暖流并未試圖吞噬或驅(qū)散這股力量,反而如同引導(dǎo)者,溫和地包裹著它,將其引導(dǎo)向受損最重的臟腑和……那被邪氣沖擊、生機(jī)黯淡的胎兒!
腹中那原本痛苦躁動的悸動,在這股溫暖渾厚力量的滋養(yǎng)和安撫下,奇跡般地……平息了下來!一種前所未有的、充滿了勃勃生機(jī)的暖意,從她的小腹深處緩緩升起,如同寒冬過后破土而出的第一縷新芽!
沈青瓷緊蹙的眉頭漸漸舒展,慘白的臉上恢復(fù)了一絲微弱的血色。劇烈的疼痛被一種難以言喻的舒適和暖意取代,仿佛浸泡在溫?zé)岬娜小K踔聊芨杏X到,自己與腹中胎兒之間那種微妙的聯(lián)系,在這金針的引導(dǎo)下,變得更加清晰和……堅韌!
墨先生的手法精妙絕倫,快如閃電,卻又穩(wěn)如泰山。他捻針、彈撥、提插,動作行云流水,帶著一種近乎藝術(shù)的韻律感。暖閣內(nèi)靜得可怕,只有金針微微震顫發(fā)出的、幾乎聽不見的嗡鳴,以及沈青瓷逐漸平穩(wěn)悠長的呼吸聲。
時間在無聲的療愈中流逝。
就在墨先生最后一根金針即將落下,刺入沈青瓷手腕內(nèi)側(cè)神門穴,完成這“鎮(zhèn)魂定魄”針陣的最后一環(huán)時——
暖閣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門,毫無征兆地、再次被人從外面推開了!
沒有通傳,沒有請示。沉重的門軸轉(zhuǎn)動聲,打破了暖閣內(nèi)近乎神圣的寧靜。
一股更加凜冽、帶著殿外風(fēng)雪寒意的氣流涌入,瞬間沖淡了銅爐的暖香和墨先生金針引導(dǎo)下的祥和氣息。
墨先生捻針的手指微微一頓,動作停滯在半空。他并未回頭,只是那雙深潭般的眼眸深處,掠過一絲極其細(xì)微的冷意。
沈青瓷的心猛地一沉!巨大的不安瞬間攫住了她!能在甘泉宮、在她“診治”之時,如此肆無忌憚闖入的人……只有一個!
她艱難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動眼珠,看向門口。
一道高大挺拔、身著明黃常服的身影,負(fù)手立于門檻之外。殿外的風(fēng)雪在他身后呼嘯,將他的身影襯得如同矗立在天地間的孤峰。燭光勾勒出他深邃冷硬的輪廓,那雙寒潭般的眸子,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如同兩口凝凍了萬載歲月的玄冰,穿透暖閣內(nèi)氤氳的藥氣和暖意,精準(zhǔn)地、毫無溫度地落在了沈青瓷的臉上。更落在了墨先生懸停在她手腕上方、那枚閃爍著寒光的金針之上!
皇帝蕭徹!
他身后,并未跟著任何內(nèi)侍或侍衛(wèi),只有他一人。但那無形的、如同實質(zhì)般的帝王威壓,卻瞬間充斥了整個暖閣,讓空氣都變得粘稠沉重起來!
墨先生緩緩收回了懸停的金針,將其放回針包。他直起身,對著門口的方向,微微躬身,姿態(tài)恭敬,卻并無多少惶恐:“陛下。”
皇帝沒有理會墨先生。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在沈青瓷恢復(fù)了些許血色的臉上逡巡,似乎在評估金針的效果。隨即,他的視線下移,落在了沈青瓷那只依舊放在膝上、袖袋略顯鼓脹的手上——那里,正藏著那枚封存了血玉珠的漆黑石盒!
沈青瓷的心臟狂跳起來!他能感覺到?還是……墨先生早已暗中稟報?
皇帝的目光在那處停留了數(shù)息,才緩緩抬起,重新落回沈青瓷的眼睛里。他的眼神深邃難測,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冰冷和……一絲難以言喻的、近乎殘酷的玩味。
“看來,墨卿妙手,已為夫人穩(wěn)住了胎息。”皇帝的聲音低沉地響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并未踏入暖閣,只是站在門檻之外,如同俯視著籠中鳥雀。“這很好。”
他頓了頓,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刺向沈青瓷:“夫人昨夜在玉清宮,膽識過人,言辭犀利,為朕……解了趙卿帶來的些許困擾。朕,心甚慰。”
心甚慰?沈青瓷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她昨夜那番將矛頭直指皇后的謊言,在皇帝口中,竟成了“解困”之功?這分明是赤裸裸的認(rèn)可和……鼓勵!鼓勵她繼續(xù)做那把染血的刀!
皇帝的目光掃過墨先生放在桌上的漆黑石盒,唇角極其細(xì)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個冰冷的弧度:“皇后所賜之物,果然‘安胎辟邪’,不同凡響。夫人需……好生保管。”
他特意加重了“好生保管”四個字,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深意。
“墨卿,”皇帝的目光轉(zhuǎn)向墨先生,“夫人的胎象,可還經(jīng)得起……些許顛簸?”
墨先生垂著眼瞼,聲音平穩(wěn)無波:“回陛下,夫人胎息已初步穩(wěn)固,然根基受損,鴆羽紅余毒未清,心神損耗過甚,仍需靜養(yǎng)安神,不宜勞心費力,更忌……大喜大悲,情緒劇烈波動。”
“不宜勞心費力?”皇帝的聲音微微上揚,帶著一絲冰冷的玩味,“那正好。朕這里,有一樁無需夫人勞心費力,只需夫人……點頭應(yīng)允的小事。”
沈青瓷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來了!皇帝深夜親至,絕不只是為了探視!
皇帝的目光重新鎖定沈青瓷,那雙深不見底的寒眸中,翻涌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掌控一切的冰冷光芒。他的聲音不高,卻如同驚雷,清晰地砸在沈青瓷的心坎上:
“朕要你腹中這個‘百毒不侵’的孩兒。”
“做朕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