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宮西暖閣。
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混合著名貴安息香的甜膩,沉甸甸地壓在暖閣的每一個角落,如同凝固的膠質,令人窒息。沈青瓷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頭的玩偶,癱軟在拔步床上層層疊疊的鮫綃紗帳深處。身下是早已被冷汗、血水和羊水浸透的錦褥,黏膩冰冷地貼在皮膚上,帶來刺骨的寒意。每一次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呼吸,都牽扯著小腹深處那被生生撕裂掏空的劇痛,如同無數燒紅的鋼針在反復穿刺、攪動。
結束了。
那場持續了整整一日一夜、如同地獄酷刑般的折磨,終于結束了。
沒有嬰啼。
沒有新生命帶來的喜悅和希望。
只有死寂。
如同墳墓般的死寂。
汗水浸透了她的鬢發,凌亂地黏在慘白如紙、毫無生氣的臉頰上。嘴唇干裂出血,喉嚨里火燒火燎,如同吞下了燒紅的炭塊。她甚至沒有力氣去轉動一下眼珠,只能空洞地望著頭頂那繁復的、在昏黃燭光下顯得有些扭曲猙獰的纏枝蓮紋帳頂。巨大的、足以將靈魂都碾碎的虛脫感,混合著鴆羽紅余毒帶來的冰冷麻痹,如同潮水般一波波沖擊著她殘存的意識。
孩子……她的孩子……
那個在她腹中頑強抗爭、甚至能引動血玉珠邪氣、在“牽絲引”蠱引下爆發出霸道生機的孩子……沒有了。
墨先生最后那句冰冷的宣判——“恐皆難活過一月之期”——如同惡毒的詛咒,終究還是應驗了。只是,她活了下來。拖著這具被劇毒和分娩徹底摧毀的殘軀,像一截被燒焦的枯木,毫無意義地活了下來。
為什么?
為什么死的不是她?
巨大的悲痛和絕望如同冰冷的巨石,死死壓在胸口,讓她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淚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眼眶火辣辣的灼燒感。
暖閣內并非空無一人。
幾個穿著深青色宮裝、面無表情、如同泥塑木雕般的老嬤嬤,正悄無聲息地忙碌著。她們用浸透了熱水的棉布,機械而冰冷地擦拭著沈青瓷下身不斷滲出的污血。動作麻利,卻毫無溫度,仿佛在清理一件骯臟的器物。另有兩個宮女,小心翼翼地更換著床榻上被血污浸透的錦褥和軟墊,動作輕得如同鬼魅,生怕發出一點聲響。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壓抑。沒有人說話。只有棉布擦拭皮膚時發出的細微摩擦聲,布帛抖動的窸窣聲,以及銅盆中血水晃動的微瀾。
一個穿著靛藍色粗布棉袍的瘦高身影,如同融入陰影的幽靈,靜默地佇立在拔步床幾步之外的陰影里。墨先生。他依舊戴著那頂寬檐斗笠,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和緊抿的薄唇。他并未上前診治,只是靜靜地站著,仿佛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像。然而,沈青瓷卻能清晰地感覺到,一道冰冷而銳利的目光,如同實質的探針,穿透紗帳的阻隔,牢牢地鎖定在她身上,在她那被掏空的小腹位置反復逡巡,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審視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探究。
他在看什么?看她的絕望?看她的殘軀?還是……在看那已經消失的、所謂“百毒不侵”的“刀胚”?
就在這時——
暖閣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門,被無聲地推開了。
一股混合著殿外風雪寒意的、更加凜冽沉重的威壓,如同無形的潮水,瞬間涌入,沖淡了暖閣內濃郁的血腥和藥氣。
所有忙碌的嬤嬤和宮女,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動作瞬間僵滯!隨即,她們如同訓練有素的提線木偶,齊刷刷地、悄無聲息地朝著門口的方向跪伏下去,額頭死死抵在冰冷的地毯上,連大氣都不敢喘。
陰影中的墨先生,斗笠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身形似乎也微微躬起,以示恭敬。
沉重的龍靴踏在厚軟無聲的地毯上,發出極輕微卻極有規律的悶響。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暖閣內緊繃欲斷的神經上。
皇帝蕭徹。
他負手立于拔步床幾步之遙,并未立刻上前。明黃的常服在昏黃的燭光下流淌著威嚴而冰冷的光澤。他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陰影,將整張拔步床連同紗帳內的沈青瓷完全籠罩。那張俊美無儔卻如同戴了玄冰面具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只有那雙深不見底的寒眸,如同兩口凝凍了萬載歲月的深潭,穿透層層疊疊的紗帳,精準地、毫無溫度地落在了沈青瓷慘白死寂的臉上。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沒有關切,沒有惋惜,只有一種冰冷的審視,如同在評估一件殘損物品是否還有回收利用的價值。
隨即,他的視線緩緩下移。越過沈青瓷被汗水血水浸透、微微起伏的胸口,越過那被錦被覆蓋、卻依舊能看出塌陷輪廓的小腹,最終,落在了床邊不遠處。
那里,一個穿著深紫色內侍服、身形佝僂、面容如同風干橘皮的老太監,正小心翼翼地、如同捧著稀世珍寶般,將一個用明黃色錦緞嚴密包裹著的、約莫兩尺長的襁褓,穩穩地托在手中。
襁褓里,便是那個剛剛降生、卻毫無聲息的孩子。
老太監低眉順眼,如同最忠誠的獵犬,將襁褓高舉過頂,奉到皇帝面前。
皇帝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落在了那團明黃色的襁褓上。他沒有伸手去接,只是微微垂眸,凝視著。
暖閣內死寂無聲。只有燭火偶爾爆出細微的噼啪聲。
皇帝緩緩抬起手。那只骨節分明、帶著掌控生殺大權力量的手,伸向了襁褓。他的動作很慢,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儀式感的凝重。
指尖,輕輕挑開了襁褓上方覆蓋的一角明黃錦緞。
一張小小的、青紫色的、毫無生氣的嬰兒臉龐,暴露在昏黃的燭光下。
那眉眼……依稀有著魏珩的輪廓。緊閉的雙眼,細密的睫毛如同脆弱的蝶翼,覆蓋在毫無血色的眼瞼上。小小的嘴唇微微張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皮膚上還殘留著分娩時的血污和胎脂,在青紫的底色下,顯得格外刺目和……詭異。
死胎。
一個在母親腹中經歷了劇毒侵蝕、邪氣沖擊、霸道生氣燃燒后,最終耗盡所有生機,未能發出一聲啼哭便已凋零的死胎。
皇帝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在那張青紫的小臉上反復刮過。從眉眼,到鼻梁,到嘴唇……他的眼神深處,沒有任何波瀾,只有一種冰冷的、近乎苛刻的確認。
沈青瓷躺在紗帳內,身體無法動彈,眼角的余光卻死死地、如同被釘住般鎖定了皇帝那只挑開襁褓的手!看著那張青紫的、毫無生氣的、屬于她孩子的小臉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巨大的悲痛如同無數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攫住她的心臟,瘋狂攪動!她甚至能聽到自己靈魂被撕裂的哀嚎!可喉嚨里卻如同被塞滿了滾燙的沙礫,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淚水,如同決堤的血河,無聲地、洶涌地從她干涸的眼眶中奔涌而出,瞬間浸濕了鬢角散亂的發絲和身下冰冷的錦褥!
孩子……她的孩子……她連抱一抱他的機會都沒有……
皇帝的目光,在那張青紫的小臉上停留了足足有數息之久。終于,他緩緩收回了手。指尖甚至沒有觸碰到嬰兒冰冷的皮膚。
“可惜了。”低沉平靜的聲音,如同冰珠砸落在金磚上,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暖閣內。語氣里聽不出絲毫惋惜,只有一種純粹的、對一件未能完成作品的……遺憾。
他微微側首,目光越過紗帳,落在了沈青瓷那無聲流淚、如同破碎玉雕般的臉上。
“看來,墨卿所言不虛。這柄‘刀’……終究還是太過脆弱,不堪造就。”他的聲音淡漠得不帶一絲溫度,仿佛在談論一件與己無關的廢棄工具。
不堪造就!
這四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沈青瓷千瘡百孔的靈魂上!她死死咬住下唇,濃重的血腥味在口中彌漫,卻壓不住那幾乎要將她焚燒殆盡的恨意!
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回老太監手中的襁褓,那眼神變得幽深難測。
“不過……”他緩緩開口,語速很慢,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掌控一切的冰冷,“即便是廢鐵,也未必……毫無用處。”
他微微抬手,對著那捧著襁褓的老太監,做了一個極其簡潔的手勢。
老太監如同接到了最明確的指令,深深躬下身,動作依舊小心翼翼,如同捧著無價之寶,抱著那冰冷的襁褓,悄無聲息地向后退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暖閣內側通往更深處的一扇小門之后。
他要帶走孩子的尸體?!帶去哪里?!
沈青瓷的瞳孔驟然收縮!巨大的驚駭和一種被剝奪了最后念想的恐懼,瞬間壓過了悲痛!她掙扎著想抬起手,想嘶喊,想阻止!可身體如同被萬鈞巨石壓住,連一根手指都無法動彈!只有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絕望的抽氣聲!
皇帝仿佛沒有看到她的掙扎,目光重新投向紗帳內。那雙深不見底的寒眸中,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沈青瓷的身影,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冰冷和……一絲殘酷的玩味。
“沈青瓷,”他的聲音低沉地響起,如同惡魔的低語,“你的‘使命’,尚未完成。”
他微微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帶來的壓迫感更甚。隔著層層紗帳,沈青瓷甚至能清晰地聞到他身上那混合著龍涎香和風雪寒意的凜冽氣息。
“朕知道你恨。”皇帝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直刺沈青瓷混亂絕望的意識深處,“恨朕冷酷無情,恨命運不公,恨魏珩……將你拖入這萬劫不復的深淵。”
他精準地戳中了沈青瓷心中最深的痛處!
“但恨,毫無意義。”皇帝的聲音陡然轉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你的孩子死了。但魏珩……他還活著。”
轟——!!!
如同九天驚雷在沈青瓷的腦海中炸響!巨大的沖擊讓她殘存的意識瞬間一片空白!魏珩……還活著?!他還活著?!那黑石峽……那替身……那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
“不可能!”一個嘶啞破碎、如同砂礫摩擦的聲音,終于從沈青瓷的喉嚨里艱難地擠了出來,帶著難以置信的驚駭和……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死灰復燃般的悸動!
“不可能?”皇帝唇角勾起一抹冰冷嘲諷的弧度。他緩緩抬起那只帶著新舊傷疤的手,寬大的龍袍袖口滑落,露出了腕骨上方那道猙獰的疤痕。他從袖中,取出了一樣東西。
那不是圣旨,也不是密函。
而是一塊巴掌大小的、顏色暗沉、仿佛被污血反復浸透又干涸的……布帛!
布帛的邊緣參差不齊,顯然是被人從更大的布料上倉促撕下。其上,用早已干涸發黑、卻依舊能辨認出原本鮮紅的朱砂,寫著幾行潦草狂亂、力透布背的字跡!那字跡……沈青瓷至死也不會忘記!與魏珩書房暗格中那張催命的血詔,如出一轍!正是魏珩的筆跡!
然而,那內容……
當沈青瓷的目光觸及那布帛上狂亂字跡的瞬間,她的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渾身血液仿佛瞬間逆流,凍結成冰!
那上面寫的,赫然是——
“北境危殆!狄騎繞道黑石峽!直撲朔風關!此乃誘敵深入之局!望陛下速遣精兵斷其后路!內外合擊!必可盡殲來犯之敵!臣魏珩泣血叩首!若事有不諧……臣當以身為餌,誘敵深入,死戰不退,以報君恩!此詔為憑,絕無虛言!萬望陛下……信臣!!!”
轟隆隆——!!!
沈青瓷的腦海中仿佛有萬鈞雷霆連環炸開!將她所有的認知、所有的仇恨、所有的絕望……都炸得粉碎!
不是“殺魏珩者,封萬戶侯”!
是示警!是戰略部署!是……以身為餌、死戰不退的絕命書!
魏珩沒有背叛!他被設計了!被利用了!那張藏在書房暗格里的“索命血詔”,是假的!是有人精心偽造、用來構陷他、甚至借皇帝之手除掉他的毒計!
巨大的真相如同狂暴的海嘯,瞬間將沈青瓷淹沒!她終于明白,為什么魏珩新婚之夜咳著血也要出征!為什么他書房暗格里會有那張“索命血詔”!為什么他要在失蹤前將真正的血詔托付給她!為什么皇帝知道血詔的存在,卻始終諱莫如深!為什么……為什么皇后和鎮國公要置她于死地!
一切的一切,都串聯了起來!一個巨大的、籠罩在北境戰局和朝堂權爭之上的血腥陰謀,終于撕開了冰山一角!
“這……才是真正的血詔。”皇帝冰冷的聲音,如同來自九幽的判決,清晰地響起,“是魏珩的親兵統領,冒死從黑石峽尸山血海中帶出來的……絕筆。他找到朕時,只剩最后一口氣。”
皇帝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死死鎖住沈青瓷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變化——那瞬間的空白、難以置信的驚駭、巨大的悲慟、以及那被欺騙被利用后燃起的滔天怒火!
“至于你書房暗格里那張……”皇帝的聲音帶著一絲冰冷的玩味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被愚弄的怒意,“是有人模仿魏珩筆跡,調換了真正的血詔,布下的……催命符!目的,便是借朕之手,除掉魏珩這柄……不太聽話的利刃!”
借刀殺人!好狠毒的計策!
沈青瓷的身體因巨大的沖擊和憤怒而劇烈顫抖起來!原來,她一直守護的,一直為之拼命的,一直以為是魏珩催命符的東西,竟是敵人用來構陷他的偽證!而她真正的使命,是守護這封被調換的、能證明魏珩清白的真正血詔!魏珩……他將真正的血詔托付給她,是將自己的清白和最后的希望,都押在了她身上!
“是誰?!”沈青瓷的聲音嘶啞破碎,充滿了刻骨的恨意和冰冷的殺機,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血塊!“是誰調換了血詔?!是誰要殺魏珩?!”
皇帝看著沈青瓷眼中燃起的、如同實質般的復仇火焰,眼底深處掠過一絲冰冷的滿意。很好。恨意,是最好的驅動力。
“朕……也在找。”皇帝的聲音恢復了之前的冰冷平穩,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漠然,“調包血詔,構陷忠良,此乃動搖國本之罪!朕,絕不會放過幕后之人!”
他話鋒一轉,目光再次變得幽深銳利,如同盯住獵物的鷹隼:“但魏珩……他終究是違抗了朕的旨意,擅自更改了誘敵計劃,以至于黑石峽伏擊功敗垂成,自身……生死不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生死不明!魏珩可能還活著!
這個消息如同黑暗中的閃電,瞬間點燃了沈青瓷死寂的心!巨大的狂喜和希望,如同巖漿般噴涌而出,壓過了所有的悲痛和恨意!
“他在哪里?!”沈青瓷掙扎著想要撐起身體,卻被劇痛和虛弱死死按住,只能急切地望著皇帝,“陛下!他在哪里?!”
“朕……不知。”皇帝的回答冰冷而干脆,瞬間澆滅了沈青瓷剛剛燃起的希望之火,“黑石峽一戰,尸橫遍野。朕派去搜尋的人,只找到了這個。”
皇帝微微側首,示意了一下暖閣內側那扇小門——正是剛才老太監抱著襁褓消失的方向。
沈青瓷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她的心臟!
“那個孩子……”皇帝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和……一絲詭異的期待,“那個剛剛降生便已夭折的孩子……他手腕內側……靠近脈門之處……”
皇帝的話語微微一頓,那雙深不見底的寒眸,死死盯住沈青瓷驟然收縮的瞳孔,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那個如同魔咒般的詞語:
“……天生一枚……暗紅色的……龍鱗狀胎記!”
龍鱗胎記?!
轟——!!!
沈青瓷的腦海中仿佛有驚雷炸開!瞬間一片空白!魏珩!魏珩的左手腕內側,靠近脈門之處,就有一枚指甲蓋大小、形狀酷似龍鱗的暗紅色胎記!那是他隱秘的身份標識!只有極親近之人才知曉!
她的孩子……那個剛剛降生便已夭折的孩子……手腕上……也有?!
這……這怎么可能?!
巨大的震驚和一種近乎荒誕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沈青瓷!難道……難道魏珩他……他就在……
“血脈相連,感應天成。”皇帝的聲音如同冰冷的魔咒,繼續響起,打斷了沈青瓷混亂的思緒,“若魏珩……尚存一絲生機,若他……就在這京城附近,若他……得知他的骨血降生卻又……夭折……”
皇帝的目光變得無比銳利,如同淬了劇毒的匕首,死死釘在沈青瓷慘白驚駭的臉上!
“你說……他會不會……不惜一切代價……也要來看一眼?”
暖閣內,死寂得如同墳墓。
只有銅爐里的炭火,發出最后掙扎般的微弱噼啪聲。
皇帝看著沈青瓷臉上那混合著極致震驚、恐懼、以及一絲被強行點醒的、冰冷的絕望,眼底深處那絲掌控一切的冰冷光芒,終于達到了頂點。
他緩緩直起身,負手而立。高大的身影在燭光下投下長長的、如同巨獸獠牙般的陰影,將紗帳內氣息奄奄的沈青瓷完全吞噬。
“所以,沈青瓷……”
皇帝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不容抗拒的最終命令,如同冰冷的鐵鏈,鎖住了沈青瓷殘存的靈魂:
“好好養著你這殘軀。”
“朕要你……親自抱著你那個死去的孩子……”
“做朕的餌。”
“引魏珩……這條潛龍……”
“入朕的……甕!”
皇帝冰冷的聲音如同淬毒的鋼針,狠狠釘入沈青瓷殘存的意識深處。每一個字都帶著萬鈞的重量和無盡的殘酷,將她剛剛被血詔真相沖擊出的短暫清明,重新拖入更深的絕望深淵。
做餌。
用她剛剛夭折、連一聲啼哭都未能發出的孩子的尸身,做餌!
引魏珩,那個可能還活著、正不知在何處掙扎求生的魏珩,踏入這為他精心準備的絕殺陷阱!
這念頭如同最惡毒的詛咒,瞬間凍結了沈青瓷所有的血液。巨大的悲慟、被利用的屈辱、以及對眼前這個帝王刻骨的恨意,如同冰冷的毒藤,瞬間纏緊了她千瘡百孔的心臟,勒得她幾乎窒息。她死死盯著皇帝那張俊美無儔卻冰冷如石雕的臉,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絕望的抽氣聲,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淚水混合著冷汗和血污,無聲地洶涌奔流。
皇帝仿佛很滿意沈青瓷這瀕臨崩潰的反應。他不再看她,目光轉向陰影中如同古松般沉默佇立的墨先生。
“墨卿,”皇帝的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冰冷平穩,仿佛剛才那番冷酷至極的安排,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沈氏產后血崩,元氣大傷,鴆羽紅余毒反噬,命懸一線。朕要她活著,至少在魏珩入甕之前……活著。你,可有把握?”
墨先生的斗笠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他沒有立刻回答,那雙深潭般的眼眸隱在寬檐之下,目光似乎穿透了紗帳,在沈青瓷慘無人色、氣息奄奄的臉上停留了一瞬。隨即,他緩緩躬身,聲音如同古井無波,聽不出絲毫情緒:
“回陛下。夫人脈象散亂欲絕,氣血枯竭,五內俱焚。鴆羽紅陰毒盤踞心脈,更兼產后崩漏,精元傾瀉……實乃……油盡燈枯之象。”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又像是在感受沈青瓷那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的脈息。
“然……”墨先生的聲音微微一頓,那斗笠下的目光似乎變得更加幽深銳利,如同在捕捉某種極其微弱、極其頑強的生命信號,“夫人心竅深處,尚有一縷……極其微弱,卻異常堅韌的生氣未絕。此生氣……似與尋常生機不同,其性……至剛至烈,如同……不滅之燼。”
不滅之燼?
皇帝那雙深不見底的寒眸中,極其短暫地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異芒。他微微頷首:“朕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吊住她這口氣。三日。朕只給你三日時間。”
三日!
這是給魏珩設下的死亡倒計時!也是給她沈青瓷……茍延殘喘的期限!
“是。”墨先生躬身應道,聲音依舊平穩無波,仿佛接下的是一個尋常的指令。
皇帝不再多言。他最后瞥了一眼紗帳內如同破碎玉雕般的沈青瓷,那眼神冰冷漠然,如同在看一枚即將被廢棄的棋子。隨即,他猛地一拂袖,高大的身影裹挾著令人窒息的威壓和風雪寒意,大步流星地轉身離去。沉重的殿門在他身后轟然關閉,隔絕了外面所有的光與聲。
暖閣內,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銅爐里炭火將熄未熄、發出的微弱噼啪聲,以及沈青瓷那微不可聞、如同風中殘燭般的艱難喘息。
墨先生直起身。他沒有立刻走向沈青瓷,而是緩緩踱步到那個巨大的鎏金獸首銅爐旁。爐中的銀絲炭已燃燒殆盡,只剩下暗紅色的余燼,散發出最后一絲微弱的暖意。他伸出那只骨節分明、帶著常年握針薄繭的手,極其緩慢地撥弄了一下爐內的灰燼。
“噗……”
幾點微弱的火星,在灰白的余燼中不甘地跳躍了一下,旋即徹底熄滅。一縷帶著焦糊味的青煙,裊裊升起。
墨先生靜靜地看著那縷青煙消散在昏黃的燭光里。寬檐斗笠下,他那張刀削斧鑿般冷峻的面容,在明滅的光影中顯得更加深邃難測。那雙深潭般的眼眸深處,似乎翻涌著極其復雜難言的情緒——冰冷的審視,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憫,還有一種……如同在深淵邊緣徘徊的、沉郁的決絕。
片刻的死寂后,他終于轉過身,走向那張浸透了血污與絕望的拔步床。
他沒有看跪伏在地、如同石雕般不敢動彈的嬤嬤和宮女,徑直走到床邊。隔著層層疊疊的鮫綃紗帳,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探針,再次落在沈青瓷的臉上。此刻的她,仿佛已經耗盡了所有的力氣和情緒,只剩下一種死寂的平靜。唯有那雙空洞失焦的眼中,殘留著被巨大悲痛和恨意沖刷后的、如同冰原般的荒蕪。
墨先生伸出右手。這一次,并非診脈,而是極其精準地、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涼意,三根手指輕輕搭在了沈青瓷那冰冷濕膩、幾乎感覺不到脈搏的手腕之上。
他的指尖甫一觸及沈青瓷的皮膚,沈青瓷殘存的意識便猛地一顫!
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霸道精純的氣息,如同蟄伏的冰龍,瞬間從墨先生的指尖探入她的經脈!這股氣息與她體內那源自魏珩丹藥、此刻已微弱到極致的護持之力截然不同!它冰冷、肅殺、帶著一種洞穿一切虛妄的鋒銳!所過之處,鴆羽紅余毒帶來的陰寒麻痹如同遭遇了天敵,發出無聲的嘶鳴,被強行逼退、壓制!
更讓沈青瓷驚駭的是——這股冰冷肅殺的氣息,在接觸到她那縷被墨先生稱之為“不滅之燼”的、源自腹中胎兒最后爆發的霸道生氣時,并未發生沖突!反而如同引路者,極其巧妙地、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熟悉感,將那股如同無根之火、正在瘋狂焚燒她生命本源的霸道生氣,強行引導向了她幾近枯竭的心脈和丹田!
劇痛!如同被無數冰錐刺穿、又被烈火灼燒的劇痛!瞬間席卷了沈青瓷殘存的意識!她身體猛地弓起,喉嚨里發出壓抑不住的、如同瀕死小獸般的痛苦嗚咽!
“凝神!”
一聲低沉、短促、卻蘊含著奇異韻律的喝聲,如同驚雷般在沈青瓷混亂的意識中炸響!是墨先生的聲音!
那聲音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力量,瞬間壓下了她所有的痛苦掙扎!仿佛有一只無形的大手,強行按住了她瀕臨潰散的神魂!
緊接著,墨先生左手閃電般探入他那古舊的藤木藥箱!這一次,他取出的不是金針,而是一支通體漆黑、仿佛連光線都能吞噬的玉瓶!瓶身沒有任何紋飾,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陰寒氣息散發出來。
他拔開同樣漆黑的瓶塞。
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極致的苦寒和一絲微不可察的、仿佛來自深淵的腥甜氣息,瞬間彌漫開來!這氣息比那“牽絲引”的蠱引更加邪異,更加霸道!暖閣內殘余的暖意瞬間被凍結!連燭火都仿佛畏懼般地搖曳黯淡下去!
墨先生沒有絲毫猶豫,右手依舊引著那股冰冷肅殺的氣息壓制、引導沈青瓷體內暴走的生氣和劇毒,左手則穩穩地傾斜玉瓶!
一滴!
僅僅一滴!
粘稠如墨、閃爍著幽藍色澤的液體,如同擁有生命的毒液,從漆黑的瓶口緩緩滴落!它并未落入沈青瓷口中,而是精準無比地滴在了墨先生搭在沈青瓷腕上的、那三根手指的指尖!
“滋——!”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滾油滴入寒冰的刺耳聲響!
那滴幽藍墨汁般的液體,在接觸到墨先生指尖皮膚的瞬間,竟如同活物般瘋狂扭動、滲透了進去!墨先生搭在沈青瓷腕上的三根手指,瞬間變得一片漆黑!皮膚下仿佛有無數條幽藍色的細小毒蛇在瘋狂游竄,順著他的指尖,朝著沈青瓷的經脈洶涌灌入!
“呃啊——!”
沈青瓷發出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那已非劇痛可以形容!那是源自靈魂最深處的撕裂與污染!一股冰冷、怨毒、充滿了無盡絕望和毀滅欲念的恐怖力量,如同決堤的冥河之水,順著墨先生的指尖,狠狠沖入了她早已脆弱不堪的經脈!
這股力量與墨先生之前引導的冰冷肅殺之氣瞬間融為一體!冰冷肅殺之氣如同鋒銳的劍鋒,而這股怨毒毀滅之力則如同淬毒的劍身!它們合二為一,帶著摧枯拉朽之勢,狠狠撞向沈青瓷體內肆虐的鴆羽紅余毒和那縷霸道的“不滅之燼”!
轟——!!!
沈青瓷的腦海中仿佛有萬鈞雷霆炸開!意識瞬間被一片冰冷死寂的黑暗吞噬!她感覺自己如同墜入了最深的九幽冰獄,被無盡的怨毒和毀滅之力撕扯、啃噬!又仿佛置身于焚天的烈焰之中,被那霸道的“不滅之燼”焚燒著靈魂!兩種極致的力量在她體內瘋狂廝殺、碰撞,每一次交鋒都帶來靈魂被撕裂的劇痛!
她看不到,聽不到,感覺不到外界的一切。只有無邊的痛苦和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是一個世紀。
那股冰冷怨毒、帶著毀滅氣息的力量,如同潮水般緩緩退去。墨先生引導的那股冰冷肅殺之氣,也如同完成了使命的軍隊,緩緩收束。
劇痛如同退潮般緩緩減弱。
沈青瓷殘存的意識如同被巨浪拋上沙灘的魚,艱難地、一點一點地從那無邊的黑暗和痛苦中掙脫出來。
她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掀開了沉重的眼皮。
視線模糊而搖晃。暖閣內昏黃的燭光刺得她眼球生疼。
她發現自己依舊躺在拔步床上。身下黏膩冰冷的觸感依舊,小腹深處那被掏空的劇痛依舊在隱隱作祟。但……似乎有什么不同了。
那如同跗骨之蛆、無時無刻不在啃噬著她生命力的鴆羽紅余毒的陰寒麻痹感……竟然被強行壓制了下去!雖然并未根除,但那股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窒息感,大大減輕了!而那縷在她體內瘋狂燃燒、如同無根之火的霸道“不滅之燼”,也仿佛被強行納入了某種……軌道?不再肆意焚燒她的精血,而是化為一股雖然依舊灼熱、卻帶著奇異生機的暖流,緩緩流淌在受損的經脈之中,滋養著她千瘡百孔的身體!
她……還活著?
而且……似乎……暫時擺脫了油盡燈枯、隨時可能斃命的絕境?
巨大的錯愕和一種劫后余生的虛脫感,瞬間攫住了沈青瓷。她艱難地轉動眼珠,看向床邊。
墨先生依舊站在那里。他收回了搭在沈青瓷腕上的手。那只手……沈青瓷的目光猛地一凝!
那只骨節分明、剛才還引渡了冰冷肅殺之氣和那滴恐怖毒液的手……此刻,竟呈現出一種極其詭異的色澤!皮膚表面覆蓋著一層薄薄的、如同寒霜般的幽藍色澤,隱隱還能看到皮膚下細微的、如同蛛網般蔓延的黑色紋路!那只手在微微顫抖,仿佛承受著難以想象的痛苦和反噬!
而他斗笠陰影下的臉龐,似乎也更加蒼白了幾分。緊抿的薄唇邊緣,甚至滲出了一絲……暗紅色的血跡!
他……為了吊住她這口氣,付出了代價!
沈青瓷的心臟猛地一縮!一股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涌上心頭。是感激?是驚懼?還是更深的疑惑?他為什么要這么做?僅僅是因為皇帝的旨意?
墨先生似乎并未在意沈青瓷的目光。他緩緩抬起那只幽藍發黑、微微顫抖的手,動作有些僵硬地從懷中取出一塊素白的棉帕,極其緩慢、仔細地擦拭著指尖殘留的幽藍痕跡和那絲暗紅的血跡。他的動作很慢,每一個細微的擦拭都帶著一種近乎凝滯的沉重。
“夫人體內鴆羽紅余毒已被‘九幽引’強行壓制,霸道生氣亦被暫時導歸正途。”墨先生的聲音嘶啞低沉了許多,帶著一種明顯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虛弱,“三日之內,性命無虞。”
他頓了頓,擦拭的動作停了下來。那雙深潭般的眼眸,透過斗笠的寬檐,極其銳利、又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死死地盯住了沈青瓷那雙依舊殘留著巨大悲痛和空洞荒蕪的眼睛。
“然……”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如同耳語,卻字字如驚雷,清晰地砸入沈青瓷的心坎:
“此乃飲鴆止渴,剜肉補瘡!”
“九幽引,性至陰至毒,乃墨家禁藥,以絕域毒蠱輔以千年玄冰髓煉制而成,雖能強行壓制百毒,激發殘存生機,卻如同附骨之疽,一旦入體,便與命魂糾纏,永無拔除之可能!其毒性與鴆羽紅相互激發,雖暫得平衡,卻如同雙刃懸頂!三日期限一過,若無解藥壓制,必將……毒發攻心,形銷骨立,魂魄俱焚而亡!”
“而夫人體內那縷霸道生氣,雖被導歸正途,卻如同困鎖之龍,其性暴烈,無時無刻不在沖擊著‘九幽引’的枷鎖。一旦枷鎖破碎,龍騰九天……夫人這早已千瘡百孔之軀,便是其焚身爆裂的第一個……祭品!”
墨先生的話,如同最冰冷的判決書,將沈青瓷剛剛升起的一絲虛妄的希望,徹底碾碎!
三日!
她只有三日!
三日之后,若無解藥,她將死得比鴆羽紅毒發更加凄慘百倍!而即便有解藥壓制,她體內那縷源自她夭折孩兒的霸道生氣,也隨時可能掙脫束縛,將她徹底焚毀!
這根本不是生機!
這是皇帝為她精心準備的、一條通往地獄的更殘酷的道路!讓她在無盡的痛苦和絕望中,充當誘捕魏珩的餌食!
巨大的恐懼和冰冷的絕望,再次如同潮水般淹沒了沈青瓷。她看著墨先生那只幽藍發黑、微微顫抖的手,看著斗笠陰影下他蒼白嘴角那抹暗紅的血跡……原來,他付出的代價,也僅僅是延緩了這毀滅的過程。他們,都是皇帝棋局上,身不由己、隨時可以犧牲的棋子!
“為……為什么……”沈青瓷的聲音嘶啞破碎,如同砂礫摩擦,“告……告訴我……”
她死死盯著墨先生斗笠下的陰影,眼中充滿了不甘和最后一絲微弱的祈求。為什么告訴她這些?僅僅是為了讓她在恐懼中等待死亡?還是……有別的可能?
墨先生沉默了。
暖閣內死寂無聲。銅爐的余燼徹底熄滅,最后一絲暖意消散,只留下冰冷的灰白。燭火在燈罩內無力地搖曳,將兩人的身影投射在墻壁上,拉長、扭曲,如同地獄里徘徊的鬼魅。
時間仿佛凝固。
終于,墨先生緩緩抬起那只擦拭干凈、卻依舊殘留著詭異幽藍之色的手。他沒有回答沈青瓷的問題,而是指向暖閣內側那扇小門——那扇通往未知、通往她孩子冰冷尸身所在之處的門。
“那個孩子……”墨先生的聲音低沉嘶啞,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震顫,“他手腕內側的龍鱗胎記……”
他的話語微微一頓,似乎在極力壓抑著什么。斗笠陰影下,那雙深潭般的眼眸中,似乎有某種極其強烈的、難以言喻的情緒在瘋狂翻涌,幾乎要沖破那層冰冷的偽裝!
“……那胎記的形狀、色澤、甚至……其下隱透的細微血脈紋路……”墨先生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夢囈般的、卻又無比清晰的穿透力,一字一句,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沈青瓷的心上!
“與魏珩將軍左腕內側……靠近‘少海穴’三寸處……那枚自娘胎帶來的‘潛龍鱗’……”
“分……毫不差!”
轟隆隆——!!!
沈青瓷的腦海中仿佛有連環驚雷炸開!瞬間一片空白!分毫不差?!這……這怎么可能?!僅僅是胎記相似?還是……墨先生他……他竟對魏珩如此隱秘的身體特征……了如指掌?!
巨大的震驚和一種近乎荒誕的恐懼,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攫住了她的心臟!她猛地看向墨先生!斗笠寬大的陰影下,那張冷峻如石雕的臉龐,此刻在昏暗搖曳的燭光中,竟隱隱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熟悉感?!
一個塵封在記憶深處、幾乎被遺忘的名字,伴隨著一個模糊卻威嚴的身影,如同閃電般劃過沈青瓷混亂的意識——
墨守城!
魏珩少年時的武學啟蒙恩師!那個沉默寡言、眼神銳利如鷹隼、一手追魂奪魄的“墨麟針”曾名震江湖、后卻突然銷聲匿跡的神秘高人!
難道……是他?!
這個念頭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沈青瓷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就在沈青瓷心神劇震、幾乎無法思考之時——
墨先生猛地收回指向小門的手。他那只幽藍發黑的手,五指驟然緊握成拳!骨節因用力而發出輕微的爆響!斗笠陰影下,他那緊抿的薄唇似乎又滲出了一絲暗紅的血跡!
他沒有再看沈青瓷,猛地轉身!靛藍色的粗布棉袍帶起一股冰冷的勁風!
他大步走向暖閣那扇緊閉的雕花木門,腳步沉重而決絕,沒有絲毫停留!仿佛身后那張浸透了血淚的拔步床,那絕望的婦人,那夭折的孩子……都與他再無半點干系!
沉重的殿門被他拉開一道縫隙。
殿外呼嘯的風雪和刺骨的寒意瞬間涌入。
墨先生的身影沒有絲毫停頓,如同融入風雪的孤鴻,瞬間消失在門外濃重的黑暗之中。
沉重的殿門在他身后緩緩合攏,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暖閣內,再次只剩下沈青瓷一人。
還有那冰冷的、灰白的余燼。
那搖曳的、將熄的燭火。
以及……那扇通往她孩子冰冷尸身、通往那枚“分毫不差”的龍鱗胎記、通往魏珩最后一線生機……也通往皇帝為她準備好的、名為“誘餌”的死亡陷阱的……小門。
沈青瓷躺在冰冷的血污之中,空洞的雙眼望著帳頂那扭曲的纏枝蓮紋。
淚水早已流干。
恨意卻在冰冷的絕望中,如同墨先生留下的“九幽引”劇毒,絲絲縷縷,浸透骨髓,燃燒成一片焚盡一切的……不滅之燼。
三日……
她只有三日。
她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那只未受傷的手。指尖冰冷顫抖,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玉石俱焚般的決絕,死死地、死死地攥緊了身下那冰冷黏膩、浸透了血污的錦褥。
仿佛要從中,攥出一把足以焚毀這九重宮闕的……復仇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