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將至,竹樓外最后一縷殘陽被暮色吞沒,屋內未點燈,唯有窗隙漏進的月光在竹板上投下斑駁的冷痕。雪曦念借著月光,將郭村長額頭上冒出的冷汗擦去,指尖觸到老人干枯的皮膚時,她微微一頓——郭村長的脈搏比先前更弱了,仿佛一根緊繃的弦,隨時會斷裂。
隔壁房間傳來宋珺安壓抑的喘息聲,噬心針的毒針還在宋珺安的體內肆虐,偶爾夾雜著竹板被指尖刮擦的刺耳聲響。雪曦念垂眸,藥碗的褐色殘渣映著月光,像凝固的血。
宋珺安那句“你不也是嗎?”猶在雪曦念耳邊劃過。她確實不是什么好人,也與宋珺安口中的‘偽君子’沒什么差別,人前良善天真,人后冷血狠厲。
床榻上的老人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枯瘦的手指抓住被褥,指節泛白。雪曦念連忙扶起他,掌心貼在他佝僂的脊背,感受到衣料凸起的脊椎骨像一串嶙峋的念珠。
“村長?”她聲音放的極輕,像是拍進擾了什么。
郭村長渾濁的瞳孔逐漸聚焦,看到了一旁的雪曦念:“雪丫頭?”在雪曦念的攙扶下在床上坐直身子,瞄了一眼房間,看到地上堆起的藥材,目光一頓,突然抓住雪曦念的手腕:“珺安呢?”
這聲“珺安”指的自然是隔壁還在忍受噬心之苦的少年。雪曦念指尖一顫,藥碗險些脫手。她雖然想過郭村長的復蘇后的第一句話會是和宋珺安的事,但聽這語氣,仿佛與他十分熟捻,還帶了幾分......親昵?
“他在隔壁休息。”雪曦念聲音平靜,仿佛那位真在好好休息,握在手上的藥碗抓得更緊了:“村長,我已經做好了晚飯,他已經吃過了,您老人家吃完就好好休息吧,明日我上工時送您回去。”雪曦念放下藥碗,拿起一旁的米粥就要喂給他。
郭村長卻拍拍了雪曦念的手:“雪丫頭,你帶他過來吧。”畢竟有些事情還是越早談完越好。
“村長。先把飯吃了吧,他已經睡下了。”雪曦念拒絕了郭村長見宋珺安的要求。
“雪丫頭......你是不是給他下毒了?”郭村長聽到隔壁傳來的若有若無的呼吸,問道。
雪曦念的動作驟然凝滯,指尖在碗的邊緣收緊,里面的白色米粒微微晃動,映著燭火在她眼底下投下一片晦暗不明的陰影。
雪曦念沒想到郭村長會如此直白地點破她的所作所為——那語氣并非質問,反而帶了幾分了然與嘆息,仿佛早已看透她藏在良善表象下的狠厲。
屋內一時陷入沉寂,唯有窗外竹葉摩挲的沙沙聲填補著兩人之間的空白。雪曦念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碗沿,瓷器的冰涼觸感透過皮膚滲入骨髓,讓她想起宋珺安方才被冷汗浸透的布條,以及他強忍痛楚時繃緊的下額線。
郭村長渾濁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像是能穿透她精心構筑的偽裝,直抵那顆被毒與血浸染的心。雪曦念忽然覺得喉間發緊,仿佛有根細線勒住她的呼吸。她垂下眼睫,避開老人洞悉一切的視線,聲音卻依舊平穩:“村長多慮了,我只是......給他用了些安神的藥。”
話一出口,她便知道瞞不過去了。郭村長久經世事,那雙渾濁卻銳利的眼睛見過太多謊言與真相。果然,老人輕輕嘆了口氣,枯瘦的手覆上她的手背,掌心粗糙的繭子磨得她肌膚生疼。
“丫頭,我活了大半輩子,見過的人比你吃的米多得多。”郭村長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你救他時,眼里沒有算計,只有不忍。可如今,你折磨他,卻又像在折磨自己。
“他傷了你。”她的聲音近乎冷漠。雪曦念的睫毛輕顫,燭光在她眼下投下一片陰影,遮住了那一閃而過的動搖。
郭村長搖了搖頭,枯瘦的手指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是我自己的問題,與他并沒有很大干系,你折磨他,不也是在折磨自己嗎?”
雪曦念猛地抬眸,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郭村長的話像是一把鈍刀,緩慢卻精準地剖開她層層包裹的偽裝,露出內里那顆仍在掙扎的心。她救宋珺安時,的確未曾想過要他做藥人,甚至在他醒來前,她還曾猶豫過是否該將他丟回山上自生自滅。可當他掐住她的脖頸,當他用那雙蒙著布條卻依舊凌厲的眼睛“看”向她時,她忽然想起了那些曾經對她刀劍相向的人——那些偽善的、殘忍的、將她逼至絕境的人。
宋珺安和那些人不一樣,卻又那么像。
“雪丫頭,你還記得桃源村的對外人的待客之道嗎?不問過往,只求當下,過好日后。”
窗外,夜風拂過竹林,沙沙聲如嘆息般漫進屋內。雪曦念沉默良久,終于松開了緊握的碗,指尖因用力泛白的痕跡黃幻褪去。她望向隔壁房間的方向,那里,宋珺安的喘息聲已經微弱了許多,卻仍能聽出壓抑的痛苦。
“噬心針……不會要他的命。”她低聲說道,像是解釋,又像是說服自己,“只是讓他記住,有些線,不能越。”
郭村長沒有接話,只是靜地看著她,目光慈祥卻洞徹。雪曦念忽然覺得,自己那些所謂的狠厲與算計,在這位老人面前,仿佛孩童的戲法般拙劣可笑。
最終,她站起身,拿起桌上早已備好的解藥瓷瓶,指尖微微發顫。
“我去給他解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