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在青瓦村小學(xué)的音樂教室奏響第一支曲子起，董妤與許南歸便在蒼梧山扎下了根。晨光熹微時，總有孩子舉著自制的樹葉口琴、竹管笛子候在教室門口，臉蛋被山風(fēng)拂得通紅；暮色四合之際，常能看見兩人背著琴在山間小道徘徊，收集松濤的低吟與溪流的淺唱。他們用廢木料修補(bǔ)搖晃的琴凳，拿野藍(lán)莓、山梔子的汁液在墻面繪上跳躍的音符，曾經(jīng)布滿蛛網(wǎng)的破舊教室漸漸有了生機(jī)。最奇妙的是墻角那只花斑蜘蛛，竟在兩根交錯的琴弦狀蛛絲間，結(jié)出了形似高音譜號的精致圖案。

這天傍晚，董妤倚著斑駁的窗欞擦拭吉他，夕陽將她的影子拉得老長，與墻上戴鴨舌帽男人的涂鴉重疊。琴弦在指尖劃過，發(fā)出細(xì)微的嗡鳴，仿佛在和遠(yuǎn)處歸巢的山雀對話。許南歸正半跪在滿地的“作品集“中整理，那些用煙盒、廢作業(yè)本寫下的歪扭音符，還有用木炭畫的簡易五線譜，記錄著孩子們天馬行空的音樂想象。突然，他的動作猛地頓住，倒抽冷氣的聲音驚得董妤轉(zhuǎn)頭望去。

只見許南歸從泛黃的紙堆里抽出半張邊角殘破的照片，紙片邊緣還粘著干涸的糨糊痕跡。那是許父年輕時的留影，背景正是這間教室，只是彼時窗臺上擺滿陶制樂器，門前的老槐樹還枝繁葉茂，未被雷劈去一半枝椏。照片里的許父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襯衫，嘴角掛著溫和的笑，身旁圍著幾個扎羊角辮、光腳丫的孩子，每個人手中都舉著自制的樂器。

“原來二十年前就有人在這里教音樂。“許南歸的指尖輕輕撫過照片里父親年輕的面容，聲音里帶著難以抑制的震顫，“這些年我?guī)е弑樘煅模瑓s不知答案早就在此處。“他的目光掃過墻上父親留下的涂鴉，又落回手中的照片，時光仿佛在這一刻重疊。

話音未落，天際突然滾過悶雷，墨色云層如潮水般漫過蒼梧山巔。豆大的雨點砸在屋頂上，驚起一片慌亂的腳步聲。孩子們尖叫著沖進(jìn)教室，發(fā)梢滴落的水珠在泥地上匯成溪流。那個總愛追著董妤問“吉他弦為什么會唱歌“的雙馬尾小姑娘跑得最急，深藍(lán)色補(bǔ)丁衣裳緊貼在身上，懷里卻死死護(hù)著個用油布裹住的物件，像守護(hù)稀世珍寶般小心翼翼。

“老師！溪水沖下來個寶貝！“她氣喘吁吁地展開布包，露出半截布滿天然孔洞的竹筒。在閃電的照耀下，竹筒泛著溫潤的光，那些大小不一的孔洞排列得錯落有致，仿佛是大自然親手雕琢的樂器。董妤接過竹筒輕吹，氣流穿過孔洞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混著窗外的雨聲，竟形成奇妙的和聲。

小姑娘興奮得直跳腳，泥巴裹著的涼鞋在地上踩出歡快的節(jié)拍：“像不像您教的塤？我在溪邊石頭縫里發(fā)現(xiàn)的！“許南歸握著木槌的手突然顫抖，抬頭望向墻面——月光與雨幕交織的剎那，眼前場景竟與父親留下的涂鴉分毫不差：同樣冒雨奔跑的孩子，同樣新奇的自制樂器，連窗欞上搖晃的野菊花都如出一轍。他仿佛看見二十年前的父親，也曾在這樣的雨夜，為孩子們的新發(fā)現(xiàn)欣喜若狂。

驚雷炸響的瞬間，老村長撞開教室門，蓑衣上的雨水在地上洇出深色水痕：“鎮(zhèn)上通知，文藝匯演提前到今天下午！臺風(fēng)要來了！“他展開的信紙被雨霧暈染得字跡模糊，墨跡在潮濕的空氣中暈開，宛如一幅抽象的水墨畫。但孩子們眼中驟然亮起的光芒，比任何文字都清晰——那是對舞臺的渴望，對音樂的熱愛。

雙馬尾小姑娘立刻將竹筒塞進(jìn)董妤手中，轉(zhuǎn)身去收拾散落的顏料罐。發(fā)梢的水珠隨著動作四處飛濺，在昏暗的教室里劃出晶瑩的弧線。董妤望著窗外翻涌的雨幕，聽著教室里此起彼伏的歡呼與討論聲，忽然覺得那些曾以為迷茫的追尋，那些在城市與山野間搖擺的困惑，都在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中，找到了最清晰的答案。音樂從來不是遙不可及的夢，而是扎根在每一雙渴望的眼睛里，生長在每一個跳動的音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