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碾過鐵軌接縫的震顫從腳底傳來，董妤將臉頰貼在車窗上，冰涼的玻璃觸感讓她微微瑟縮。疾馳的夜色在車窗外拉成流動的墨色綢帶，玻璃倒影里，她的睫毛隨著車身搖晃而顫動，像是振翅欲飛的蝶。旅行背包的肩帶深深勒進鎖骨，每一次晃動都帶來細微的鈍痛，而行李箱拉桿上晃動的草繩掛飾，隨著列車行進有節奏地輕拍箱面——那是孩子們蹲在溪邊，用沾滿泥土的小手，將野草細細編織而成的。如今草繩已褪成枯黃色，卻固執地保持著山野的形狀，像是不肯褪色的童年印記。

突然，尖銳的報站廣播炸響，董妤猛地坐直，脊椎撞在硬質座椅靠背上。行李箱里，用稻草層層包裹的陶制沙錘發出沉悶的聲響，仿佛穿越時空，在回應遙遠山村里孩子們敲打的鼓聲。窗外掠過的隧道燈光明滅如晝，藍白色的冷光映得她手腕上的藤編手環格外黯淡。那是臨別時麻花辮女孩連夜編的，粗糙的紋路里還嵌著干枯的山茶花碎瓣，每一次呼吸帶動的起伏，都讓花瓣散發出若有若無的清香，如同女孩羞澀的叮囑。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許南歸發來的新消息：“祠堂新裝了太陽能燈，孩子們說要等你回來開篝火音樂會?！芭鋱D里，彩色燈泡串成的星星掛在老槐樹枝頭，光斑落在祠堂斑駁的磚墻上，恍若躍動的音符。董妤放大圖片，甚至能看清墻角那排用農藥瓶改造的風鈴——瓶口還系著褪色的紅綢帶，在夜風里搖晃出熟悉的輪廓。她忽然想起某個黃昏，孩子們舉著這些風鈴追著夕陽奔跑，笑聲驚飛了滿樹麻雀。

車廂連接處傳來推車售貨員的叫賣聲，“瓜子飲料礦泉水“的吆喝拖著長長的尾音，混著鐵軌規律的哐當聲，奇妙地與記憶中孩子們用竹筒敲擊的節奏重疊。董妤摸出老石匠塞進行李的油紙包，干枯的野菊花散發出清苦的香氣，混著車廂空調的冷氣彌漫開來。字條上“城里水硬，泡這個去火“的字跡，被她反復摩挲得微微發毛，仿佛每一筆都刻著山里人的溫度。

對面座位的乘客毫無顧忌地外放著熱門歌曲，震耳欲聾的電子合成鼓點，像是無數鋼針直刺耳膜。董妤卻盯著車窗倒影，看自己的輪廓與掠過的村莊燈火漸漸重合。那些零星的光點，多像山村里忽明忽暗的煤油燈，又像孩子們眼睛里閃爍的好奇。當列車駛入漫長的隧道，黑暗如潮水瞬間吞沒所有光線，她鬼使神差地打開行李箱，取出裹在舊報紙里的陶制沙錘。報紙邊角印著孩子們畫的歪扭太陽，還有用蠟筆寫的“送給最厲害的董老師“，指尖撫過沙錘上同樣用蠟筆涂鴉的笑臉，輕輕搖晃，細沙流動的聲響在寂靜的車廂里格外清晰，像極了暴雨初歇后山溪漫過鵝卵石的聲響。

隧道盡頭重新亮起星光，手機又震了一下。戴草帽男孩發來的語音里夾雜著此起彼伏的笑聲：“董老師！我們用松果和鐵絲做了風鈴，聲音比火車鳴笛還好聽！“背景音里，竹筒敲擊的節奏時快時慢，還混著阿嬸略帶嗔怪的喊聲“別跑太快摔著“，這些喧鬧的聲響，瞬間填滿了狹小的車廂，讓董妤仿佛又回到了祠堂前的空地上。

董妤將三顆畫著笑臉的鵝卵石攏在掌心，指腹摩挲著那些被歲月磨得溫潤的紋路。石頭上的顏料早已斑駁，卻依然能辨認出孩子們認真描繪的眉眼。車窗外，城市的霓虹已在遠方若隱若現，猩紅與幽藍的光芒，與記憶中山間的螢火蟲光斑漸漸重疊。她取出錄音筆，對著沙沙作響的草繩掛飾，對著三顆帶著體溫的鵝卵石，輕聲說：“等下次再見，換我把你們的聲音，唱給全世界聽。“話音落下時，鐵軌的震顫突然變得溫柔，像是山風穿越千里，捎來了孩子們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