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客棧籠罩在薄霧里,董妤被木柴燃燒的噼啪聲喚醒。火焰吞吐間,松木特有的焦香混著艾草的苦辛鉆進鼻腔。她掀開覆著薄霜的棉被,后頸的傷口已經結痂,七葉一枝花的藥泥殘留的清涼感與廚房飄來的饅頭香氣,在冷冽的空氣里交織成獨特的味道。老板娘佝僂著背蹲在灶臺前,白發上落著細碎的面粉,枯瘦的手指熟練地往灶膛里添著柴火:“鍋里溫著紅棗粥,喝完幫我給新收的艾草扎成捆。”銅壺在灶臺上咕嘟作響,壺嘴噴出的熱氣在窗欞的冰花上凝成水珠,順著紋路蜿蜒而下。
飯桌上散落著董妤昨夜臨摹的樺樹皮符號,墨跡未干的宣紙上,螺旋紋路與月牙圖案層層疊疊。她端著粗陶碗湊近窗戶,陽光穿透冰花在紙上投下斑駁光影,將那些神秘符號切割成流動的光斑。隔壁房間傳來旅行團游客的嬉鬧,東北口音的大叔正拍著胸脯保證自己滑雪技術一流,幾個年輕女孩舉著自拍桿對著客棧老磚墻直播,手機支架在木桌上磕出噠噠聲響。“家人們看這個窗花!純手工剪的,這手藝在城里可看不到!”主播的聲音混著寒風,透過結霜的窗紙隱隱約約飄進來。
整理艾草時,董妤的指尖突然觸到竹筐底部硬物。泛黃的舊賬本邊角已經卷邊,掉頁的紙頁間夾著干枯的蝴蝶標本,翅膀上的鱗片在陽光下閃爍著奇異的藍紫色,像是被封存的星河。賬本里密密麻麻記著過往年份的收支,字跡從工整逐漸變得潦草:“民國三十七年冬,雪夜救了迷路的旅人,用了半袋小米”“臘月廿三,獵戶送來兩只野兔,換走三床棉被”。她翻到最后一頁,發現貼著張褪色的合影,老板娘年輕時穿著鮮艷的紅棉襖,烏黑的發辮垂在胸前,身旁站著位戴著獸皮帽的男人,眉眼間與老獵人有幾分相似。照片背面用藍墨水寫著小字:“和他第一次進山采藥”,字跡被水漬暈染,只剩斷斷續續的筆畫。
午后,老板娘提著馬燈帶她去地窖取冬儲的白菜。木梯每踩一步都發出吱呀呻吟,潮濕的泥土氣息混著陳年木頭的霉味撲面而來。董妤舉著油燈照亮角落,發現墻角堆著幾個藤編筐,里面裝滿曬干的草藥,益母草、車前子、七葉一枝花……層層疊疊的干草間,還壓著幾本手抄的醫書,泛黃的紙頁上用朱砂圈出各種草藥的性狀。“這些都是老獵人采的,”老板娘擦了擦筐上的灰塵,布滿老繭的手指摩挲著干枯的艾草,“他說有些草城里早就見不到了,種在大棚里,藥效就差了。”正說著,頭頂傳來旅行團玩鬧的腳步聲,幾個年輕人正在玩捉迷藏,驚起了梁上的灰鴿。撲棱棱的振翅聲中,董妤伸手去夠高處的竹梯,指尖意外觸到橫梁上的刻痕,歪歪扭扭的字跡寫著:“阿娘說等雪化了,就帶我去看外面的世界”,旁邊還刻著個稚嫩的太陽圖案,被歲月磨得有些模糊。
客棧前院傳來孩童銀鈴般的笑聲,幾個臉蛋通紅的當地小孩舉著自制的冰車在雪地上滑行。冰車底部的鐵片與冰面摩擦,發出尖銳又清脆的聲響,冰車前端綁著的鹿角隨著滑行撞擊,發出叮叮當當的脆響。其中一個扎羊角辮的女孩跑過來,睫毛上掛著冰碴,往她手里塞了顆烤紅薯:“姐姐,你要不要玩?我教你!”跟著女孩來到結冰的小河邊,冰面倒映著遠處的雪山,泛著清冷的藍光。孩子們教她把冰車放在冰面,用木棍一撐就能滑出去老遠。董妤坐在冰車上,寒風呼嘯著掠過耳畔,卷起她的發絲,聽著身后孩子們的歡笑聲在山谷回蕩,恍惚間忘記了所有煩惱。有個男孩摔倒在雪堆里,爬起來時帽子歪到一邊,露出凍得通紅的耳朵,卻依然咧著嘴笑,臉上沾著雪渣。
暮色降臨時,廚房的油燈亮起昏黃的光暈。董妤幫老板娘在灶臺邊包餃子,搟面杖滾動的節奏里,面團被壓成一個個圓圓的餃子皮。老板娘往餡里撒著蔥花,忽然開口:“以前到了冬天,整條街的人都會聚在客棧,聽老人們講雪山的故事。講雪狼怎么救人,講山神住在哪座峰……”她捏著餃子皮的手頓了頓,“現在年輕人都走了,就剩我們這些老家伙守著。”窗外,旅行團的人們正圍著篝火唱歌,吉他聲混著跑調的歌聲飄進來。火光映在雪地上,把寒冷的夜染成溫暖的橘色,幾個游客舉著手機拍攝,閃光燈在雪幕中一閃一閃,像墜落人間的星星。
回到房間,董妤在油燈下整理白天的收獲。舊賬本里的故事,地窖橫梁上的字跡,還有冰面上的歡聲笑語,都化作平凡生活里的珍貴碎片。她翻開日記本,蘸著墨水寫下:“原來最珍貴的秘密,不在古老的符號里,而在這些溫暖的日常中。”窗外的風雪不知何時停了,月光照亮樺樹皮樂譜,那些神秘符號仿佛也褪去了幾分晦澀,像是在靜靜聆聽著人間的煙火與溫情。風掠過屋檐,帶動冰棱相撞,發出清越的聲響,與遠處傳來的歌聲交織,在寂靜的雪夜里譜成一首溫柔的眠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