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妤呵出的白氣在防風鏡上凝成霜花,她將凍得發紫的手指貼在藏青色披肩內側取暖。地圖邊角被汗水浸得發皺,三道山梁的標記旁,老板娘用紅筆圈出的“曲松驛站”字樣早已爛熟于心。腳下的碎石路被積雪掩埋,每走一步都要試探著用登山杖戳探虛實,老獵人教的辨路口訣在齒間反復咀嚼:“苔蘚朝南生,地衣逆風行”。背包里的狼牙隨著踉蹌的步伐撞在肋骨上,生疼的觸感提醒她——絕不能在天黑前迷失方向。寒風如刀刃般刮過臉頰,她裹緊披肩,在這蒼茫天地間,仿佛只剩自己與風雪作伴。
正午的云層突然壓得極低,鉛灰色天幕下,山風卷著雪粒如細沙般拍打臉頰。董妤躲在一株虬結的古松后喘息,樹皮粗糙的質感透過手套傳來,松樹特有的清香混著雪的寒意,鉆入鼻腔。她緊緊攥著地圖,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抬眼望去,遠處山口的黑影在風雪中若隱若現,那座斑駁的瑪尼堆仿佛是命運的召喚。石塊上模糊的六字真言雖被歲月磨平棱角,卻有著與雪山村如出一轍的堆砌紋路。她的心猛地一顫,不顧風刀割面,跌跌撞撞朝著瑪尼堆奔去,每一步都踏得堅定而艱難,仿佛那瑪尼堆就是她此刻唯一的信仰。
歪斜的木牌在狂風中吱呀作響,褪色的紅漆在雪幕里時隱時現。“曲松驛站還有八里”幾個字讓她的膝蓋瞬間發軟,連日來的疲憊與緊張在此刻幾乎將她壓垮。箭頭所指方向,幾串褪色的經幡正頑強地在風雪中翻卷,宛如指引迷途羔羊的絲線。董妤摸出貼身收藏的樺樹皮樂譜,冰涼的觸感讓她想起雪山村老板娘往她碗里夾牦牛肉時的溫度,想起老獵人手把手教她辨認草藥的場景,想起孩子們天真爛漫的笑容。這些回憶如同一股暖流,注入她冰冷的身軀,她攥緊登山杖,再次邁開腳步,向著希望前行。
暮色四合時,天地間一片昏暗,唯有風雪的呼嘯聲愈發凄厲。終于,原木搭建的驛站刺破雪幕,出現在眼前。屋檐下懸掛的牦牛肉干在風中搖晃,仿佛在歡迎這位疲憊的旅人。門口銅鈴的叮咚聲驚起蜷在臺階上的藏獒,它警惕地注視著董妤,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吼聲。推開門的剎那,裹挾著青稞酒醇香的暖意撲面而來,仿佛一下子從寒冬跨入了春日。老板娘模樣的中年女人系著藍布圍裙從廚房探出頭,目光在她胸前晃動的狼牙上驟然定格:“姑娘,可是從雪山村來的?”那聲音里帶著一絲驚訝,又仿佛帶著久別重逢的欣喜。
銅壺里的酥油茶咕嘟作響,老板娘撒紅糖的手勢與雪山村老板娘分毫不差。火光映照下,董妤得知眼前人曾是老獵人的徒弟,連槍桿上褪色布條的系法都記得一清二楚。“扎西大哥還是那么愛逞強。”老板娘擦拭著眼角,說起二十年前雪崩時老獵人背著傷者在齊膝深的積雪中跋涉二十里的往事,脖頸那道傷疤就是被滾落的巖石所傷。董妤靜靜聽著,腦海中浮現出老獵人堅毅的面容,心中滿是敬佩與感動。
這一夜,董妤躺在鋪著羊毛氈的木床上,聽著窗外風雪呼嘯。驛站閣樓的梁柱不時發出輕微的呻吟,卻比任何安眠曲都讓人安心。她望著屋頂的木梁,思緒萬千,回想著這一路的艱辛與溫暖,不知不覺間,沉沉睡去。
當第一縷晨光透過木窗的縫隙,在地面投下細長的金斑時,董妤已經輕手輕腳地整理好行囊。她悄悄走到廚房,從背包里摸出在雪山村時剩下的半塊樺樹皮——那上面還留著未完成的古老歌謠刻痕。她將樺樹皮小心翼翼地放在灶臺邊,又把自己備用的防風火石壓在上面,希望能為老板娘在寒冷的清晨生火時帶來些便利。
這時,里屋傳來被褥窸窣聲,老板娘披著厚實的藏袍走了出來,發梢還沾著未梳理的睡痕。“這么早就醒啦?”老板娘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卻快手快腳地走向銅壺,“等我燒壺熱茶,暖暖身子再走。”董妤趕忙上前攔住,觸到老板娘布滿老繭的手,那溫度和客棧老板娘的手一樣溫熱。“不用麻煩了,阿佳。”董妤從貼身口袋掏出用彩線捆扎的干花束——那是她在驛站附近收集的雪絨花,“這花曬干泡茶能驅寒,您留著用。”
老板娘愣了愣,粗糙的手掌輕輕摩挲著干花,眼眶突然泛紅。她轉身從陶罐里抓出一把奶渣糖,不由分說塞進董妤背包:“路上餓了吃。”說著又取下墻上掛著的牛皮水壺,灌了滿滿一壺溫熱的酥油茶,“客運站離這兒不近,別渴著。”
“順著公路走三個小時就能到縣城。”老板娘往她手里塞了張手繪地圖,地圖上還貼心地標注了沿途可能遇到的危險路段和補給點,“你要還想去爬山,那就去客運站每周三、六有去‘青城’的班車,那里開發完善,登山步道都鋪了防滑磚,也安全一些”老板娘的眼神中滿是關切與不舍,仿佛在送別自己的孩子。臨出門時,老板娘又追出來,將一條新織的羊毛護膝綁在董妤腿上:“山里濕氣重,你一個小姑娘出來別落下病根。”
董妤踩著結冰的石板路離開時,朝陽正從雪山背后緩緩升起,金色的光芒將老板娘的身影拉得很長。她頻頻回頭,只見老板娘站在門口揮手,藍布圍裙在晨風中飄動,漸漸化作雪原上的一個藍點。遠處的雪山在朝霞中蘇醒,峰頂的積雪閃著銀光,仿佛在目送她走向下一段旅程。晨光為她的身影鍍上一層金色,她的步伐堅定而從容,帶著兩座驛站的溫暖與祝福,邁向新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