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漪園的景致,是精心雕琢的囚籠。
亭臺樓閣依水而建,奇石假山點綴,初春的嫩柳拂過微瀾湖面,幾株玉蘭孤傲綻放,冷香浮動。偌大的園子空曠得過分,只有風過竹林的沙沙聲,和遠處宮墻下巡更衛士沉重、規律、如同枷鎖敲擊的腳步聲,在寂靜中回蕩,一聲聲,敲在人心上。
霍無雙獨坐臨湖水榭。一身素凈青衣取代了染血的戰甲,長發松松挽起,幾縷碎發垂落蒼白的頰邊。面前小幾上,一碗濃黑湯藥氤氳著刺鼻的苦味,旁邊是幾碟宮中御廚巧手烹制的清淡小菜。兩個宮女低眉垂手侍立角落,如同沒有呼吸的精致木偶。
水榭四面垂著細密的竹簾,過濾了初春的料峭,也隔絕了外界,將陽光切割成斑駁光影,投在光潔的青磚地上,微微晃動。
她的目光落在湖面幾尾懶洋洋的錦鯉上,心神卻如深潭下的暗流,洶涌不息。體內那股源自“玄凰涅槃功”的反噬之力,比北狄最冷的刀鋒更刺骨。丹田氣海像強行粘合的破瓦罐,每一次細微的內息流轉,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經脈則似反復灼燒又冰封過的琉璃,脆弱不堪。她必須用全部意志,時刻壓制、疏導著這股狂暴陰寒的力量,如同在萬丈深淵的鋼絲上行走,稍有差池,便是粉身碎骨,或被功法徹底吞噬,淪為只知殺戮的怪物。
端起藥碗,濃烈的苦澀直沖鼻腔。宮中太醫署“精心”調制的“養身”藥。霍無雙面無表情啜了一口,舌尖瞬間捕捉到一絲被濃重藥味掩蓋的異樣——不是劇毒,卻是能緩慢侵蝕經脈活性、令人精神萎靡的慢性藥散!長服此藥,傷難愈,力漸衰,終成廢人!
好一個“安心靜養”!
眼底寒芒一閃而逝,快如錯覺。她不動聲色放下藥碗:“藥太苦,撤了。”
“是。”宮女無聲端走藥碗,如同執行一道無關緊要的命令。
霍無雙重新望向湖面,指尖在寬袖中無意識地捻動著一枚冰冷的玄鐵指環——與四大戰將緊急聯絡的信物。虎符被奪,形同軟禁,外界音訊斷絕。雷破、石堅在城外飛虎營被“協助整訓”,實則是被看押的困獸?林婉兒能否利用家族商路滲透消息?燕青…這如影隨形的斥候之王,能否穿透這看似雅致實則鐵桶般的囚籠?
時間在壓抑的寂靜中緩慢爬行。日影西斜,將水榭的孤影拉長。晚膳依舊是精致寡淡的藥膳,霍無雙略動幾筷便擱下。夜幕垂落,園中燈籠次第亮起,昏黃光暈在夜色中暈染,反添無邊孤寂清冷。
亥時剛過,更深露重。園中巡守的腳步聲似乎也因倦怠而稀疏。霍無雙閉目盤坐水榭,全力壓制體內翻江倒海的痛楚。一片枯葉被風卷起,極其輕微地擦過窗欞。
嗒。
輕若蚊蚋,卻讓霍無雙緊閉的雙眸驟然睜開!非自然風聲!
就在她睜眼的剎那,水榭臨湖那扇虛掩的雕花木窗,如同被無形之手悄然推開一道縫隙。一道比夜色更濃、更迅疾的黑影,如失去重量的幽靈,無聲滑入,落地時塵埃未驚。黑影甫一站定,便單膝跪地,壓得極低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激動與濃重憂慮:
“末將燕青,參見霍帥!”
緊束的夜行衣勾勒出獵豹般的精悍身形,黑巾蒙面,只余一雙在昏暗中亮得驚人的眼——正是四大戰將之首,斥候之王,燕青!
霍無雙眼中銳芒爆射,沉寂火山驟然蘇醒!她猛地坐直,體內氣血因激蕩險些失控,被強行壓下。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燕青!外面如何?弟兄們怎樣?”
燕青抬頭,語速快如連珠,字字千鈞:
“霍帥!情勢危急!雷破、石堅兩位將軍被勒令在城外飛虎營‘協助整訓’,實則被秦嵩爪牙嚴密監視,寸步難行,根本無法靠近京城!軍中…風向已變!”他語氣急促,“秦嵩老賊動作極快!其親信已接管北疆軍糧秣、情報要害!他們四處散播流言,說您…在北疆擁兵自重,早有異心,此番回京名為養傷,實為暗中蓄力、圖謀不軌!更翻出三年前飛雁峽舊事,污您抗旨出擊,是擁兵自重的開端!”
霍無雙置于膝上的手猛地收緊,指節捏得慘白,眼中寒芒如冰刀出鞘,無形殺氣彌漫,水榭溫度驟降!飛雁峽!那是為救陷入死地的數千袍澤,她才違抗了蕭啟那道遲滯、足以葬送所有人的“固守待援”旨意!那一戰,她力挽狂瀾,保住帝國西北門戶!血染的功勛,竟成今日構陷的毒刃!
“還有呢?”聲音冷徹骨髓。
“林將軍正利用家族商隊和故交,設法建立隱秘消息線,但秦嵩盯得極緊,進展艱難。”燕青繼續道,聲音充滿憤怒,“朝堂之上,秦嵩已只手遮天!他利用陛下對您的忌憚,將您昔日功勛盡數扭曲為罪證!今日早朝…他拋出毒計!”
燕青眼中怒火幾乎噴薄:“他不知從何處偽造了一封書信,聲稱是您在北疆時,秘密寫給敵國大將耶律宏的‘密信’!信中竟有您‘親筆’所書‘事成之后,愿與君共分北境’這等誅心之言!秦嵩在朝堂上聲淚俱下,痛斥您早有叛國之心!陛下…陛下震怒!雖暫未發作,但末將觀其神色…已信了七分!”
偽造密信!叛國通敵!
這已非構陷,是要將她釘死在萬劫不復的恥辱柱上!一股冰冷狂暴的怒意直沖頂門,體內壓制的玄凰真氣如被點燃的火油,轟然暴動!劇痛瞬間撕裂全身,喉頭腥甜再也壓制不住!
“噗!”
一口暗紅近金的淤血狂噴而出,濺落光潔地磚,觸目驚心!血珠中隱現金色光澤,如同熔巖碎屑,落地竟發出輕微“嗤”響!
“霍帥!”燕青大驚,身形欲動。
“無妨!”霍無雙猛地抬手制止,聲音嘶啞卻斬釘截鐵。她狠狠抹去嘴角血跡,目光如刀,死死盯住地上暗金血漬。淤血噴出,體內狂暴亂竄的真氣竟詭異地平復了一絲,劇痛依舊,神智卻異常清明。玄凰涅槃功…這霸道功法,竟在絕境反噬中,透出破而后立的征兆?代價慘烈!
她強壓翻騰氣血,看向燕青的目光決絕如鐵:“燕青,做得好!速離此地!”
“可您的傷…”
“死不了!”霍無雙截斷,“聽令:一,告知婉兒,不惜代價,動用一切力量,查清偽造密信的源頭與經手人!找出破綻!二,傳訊雷破、石堅,忍!無論流言蜚語,抑或挑釁,給我死死忍住!暗中聯絡可靠舊部,積蓄力量,靜待時機!三,你!”她直視燕青銳眼,“你的輕功與隱匿,是我此刻唯一的眼耳!盯死秦嵩!盯緊兵部!盯住宮中一切與我相關的風吹草動!但切記,保全自身為第一要務!”
“末將遵命!”燕青抱拳,聲音低沉如鐵。
水榭外遠處,一陣異常密集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守衛發現了端倪!
“走!”霍無雙低喝。
燕青身形如融入夜色的墨汁,瞬間退至窗邊。最后一眼,飽含無盡擔憂、忠誠與誓死追隨的決絕。黑影滑出窗縫,消失于沉沉夜色,唯余窗欞微顫。
幾乎同時,守衛恭敬卻隱含審視的聲音響起:“霍將軍?您還未歇息?方才卑職似聞異響?”
霍無雙足尖不動聲色拂過地上血跡,將其蹭入青磚縫隙。調整呼吸,壓下翻騰氣血劇痛,臉上恢復一片近乎冷漠的平靜。她緩緩起身,推開整扇窗。冷風灌入,吹動額前碎發。
“無事。”聲音透過夜色,平淡無波,“夜風疾,吹動窗欞罷了。有勞費心。”
窗外守衛仔細窺探,燈火通明,唯霍無雙獨立窗前,一切如常。“是。夜深露重,將軍保重。”腳步聲遠去。
霍無雙獨立寒窗,任夜風撲打蒼白面頰,目光穿透沉沉夜幕,直刺皇城中心那片輝煌燈火。權力漩渦的中心,亦是吞噬一切的深淵。殺機,已從廟堂蔓延至這精致牢籠。
她緩緩抬手,看著指尖微顫。體內玄凰功的灼痛依舊肆虐,但方才那口淤血噴出,仿佛在絕境冰層下撕開一道微隙,一縷微弱卻真實的暖流悄然涌動,如地火初燃。
“玄凰涅槃…欲火重生…”她低喃,眼中燃起冰冷火焰,深處是絕不屈服的意志,“秦嵩…蕭啟…以為奪虎符,斷消息,困死清漪園,就能磨滅我霍無雙?就能奪我以命搏來的一切?將這江山玩弄鼓掌?”
夜風嗚咽,如戰死英魂低泣。燈光將她孤絕的影子長長投在地上,蘊藏著即將焚毀天地的力量。
……
翌日清晨,清漪園的寂靜被刻意造作的喧嘩打破。
“霍將軍!霍將軍安好?陛下與相爺憂心將軍貴體,特遣下官前來探視!叨擾之處,將軍海涵哪!”
尖細諂媚的嗓音在水榭外響起,打破晨間靜謐。來者乃秦嵩心腹,兵部侍郎王元朗。四十許人,面團臉堆滿虛偽笑意,小眼滴溜亂轉,精光四射。身后隨從捧著錦盒,盛裝“御賜珍藥”與“滋補珍品”。
霍無雙坐于水榭,面前攤開兵書,卻未翻動一頁。抬眼看向大步而入的王元朗,眼神平靜如古井深潭。她刻意放大傷勢帶來的虛弱,臉色較昨日更顯蒼白倦怠,微微欠身,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沙啞疏離:“王大人費心。霍某微恙,竟勞大人親至,惶恐。”
“哎呀呀!將軍折煞下官了!”王元朗擺手夸張,目光卻如探照燈在霍無雙臉上身上來回掃視,似要穿透那層病容。“將軍乃國之柱石,牽系社稷安危!陛下與相爺夙夜憂心,食不甘味哪!特命下官送來宮中極品藥材,這株百年血參,最是滋補元氣!將軍務必好生將養,早日康復,再為陛下分憂!”他示意隨從打開錦盒,血參根須虬結,藥香隱隱。
霍無雙淡淡一瞥,便收回目光。秦嵩之物,沾著蜜糖的砒霜。“謝陛下、相爺掛念。霍某愧不敢當。沉疴難愈,需時日靜養,短期內…恐難效力。”刻意在“沉疴難愈”、“靜養”上加重語氣,示敵以弱。
王元朗眼中精光一閃,笑容更盛,仿佛未覺疏離,反而湊近一步,壓低聲音,作推心置腹狀:“將軍此言差矣!將軍神勇蓋世,區區小恙,豈困真龍?下官聽聞…將軍在北疆所修‘玄凰涅槃功’,神妙非凡,有起死回生之效!只要將軍愿意,恢復功力,重掌帥印,指日可待!”
試探!直指核心!
霍無雙心頭冷笑,面上卻恰到好處浮起苦澀無奈,甚至一絲難察的驚懼。她輕咳兩聲,聲音更顯虛弱:“王大人說笑…那功法…霸道兇戾,反噬非比尋常。霍某此番強用,已傷根本…如今只求殘喘,安度余生。重掌帥印?”她微微搖頭,眼神黯淡無光,“霍某現下,連這水榭都難出十步,何談其他?”將一個心灰意冷、傷病纏身的廢將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
王元朗緊盯著她每一絲表情變化,捕捉到那驚懼與黯淡,那刻意流露的虛弱,心中得意。傳言非虛!此女傷勢極重,奇功反噬,甚或失控!一個廢人,一個潛在的瘋子,威脅大減!
“哎呀,將軍切莫灰心!”王元朗假意寬慰,話鋒卻如毒蛇吐信,悄然刺向要害,“下官也是憂心如焚。說來,陛下與相爺對將軍忠心,從未疑心!只是…唉,朝堂之上,總有宵小之輩,捕風捉影,令人心寒哪!”他故作痛心疾首,目光卻如釘子釘在霍無雙臉上,“譬如…有人翻出陳年舊賬,說什么飛雁峽抗旨…更有人不知何處弄來些荒謬信件…污蔑將軍私通敵國…唉!下官聞之,肝腸寸斷!將軍浴血為國,豈容如此污蔑!陛下圣明,自是不信!然…三人成虎,積毀銷骨!將軍如今園中靜養,遠離是非,更需謹言慎行,莫予小人可乘之機!尤其…莫再與昔日軍中舊部,有甚…瓜葛牽連,以免授人口實,徒惹陛下與相爺…憂心哪!”
字字句句,名為勸誡,實為警告!句句誅心!
霍無雙置于膝上的手,在寬袖遮掩下,指甲已深陷掌心,帶來銳痛。她強抑將眼前這張臉砸碎的沖動,面上維持著虛弱、無奈,甚至一絲被誤解的委屈。垂眸,長睫掩住眼底翻涌的殺機,聲音低啞:“王大人金玉良言,霍某…謹記。霍某如今只求養病,朝堂軍務…無心亦無力過問。”示弱,徹底的臣服姿態。
王元朗心滿意足,又假惺惺噓寒問暖幾句,方志得意滿告辭。
水榭重歸死寂。霍無雙緩緩抬首,望向王元朗消失處,眼中虛弱的偽裝盡褪,唯余冰封萬里的酷寒與焚天之怒!她攤開緊握的手掌,掌心赫然四個深陷的血印!
“謹言慎行?授人以柄?”她低語重復,嘴角勾起冰冷到極致的弧度,“秦嵩…你要的,不就是我霍無雙變成廢人啞巴,任你魚肉么?”
體內玄凰真氣感應到主人滔天怒意,再次隱隱躁動。這一次,那躁動中蘊含的力量,似乎比昨日凝練了一絲。絕境,方是磨礪鋒芒的砥石!
她起身,行至窗邊。陽光正好,湖面波光粼粼,一片虛假祥和。祥和之下,是洶涌暗流,致命殺機。燕青帶來的消息,王元朗的試探警告,無不昭示:秦嵩的屠刀,已然高懸!偽造密信僅是開端,更惡毒的后招必接踵而至!
不能坐以待斃!示弱為麻痹,反擊的刃,必須淬火!林婉兒在查,雷破石堅在蓄力,燕青在暗處窺伺…而她霍無雙,在這座華麗囚籠中,亦要辟出自己的戰場!
目光落在水榭角落,那盆生機勃勃的蘭草上。她走過去,指尖拂過翠葉,眼神銳利如刀。清漪園,這座以“清幽”為名的牢籠,自此刻起,亦是無聲硝煙的第一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