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的“沁芳別莊”是楚溫瀾的私產,因園中遍植奇花異草而聞名。馬車駛入莊門時,宋雙透過簾隙看見蜿蜒的石子路上鋪滿了新摘的花瓣,粉白相間,如落了一場無聲的花雨。綠萼替她整理鬢邊的赤金點翠步搖——那是貴妃昨日所贈,此刻在晨光下流轉著冷冽的光澤,像一枚釘入她發髻的冰棱。
“娘娘,您瞧這園子里的牡丹,開得比宮里的還要盛呢。”綠萼輕聲贊嘆,試圖打破車廂里的沉悶。
宋雙淡淡一瞥,只見不遠處的牡丹圃中,姚黃魏紫開得秾艷逼人,卻讓她想起長樂宮里貴妃眼中的野心。她抬手按住微顫的太陽穴,昨夜在將軍府床底暗格中摸到宴林佩刀的冰冷觸感,此刻仍殘留在指尖。
馬車停在水榭前。楚溫瀾早已等候在那里,一身月白錦袍外罩著藕荷色紗衣,腰束玉帶,愈發襯得風姿雋雅。他親自掀開簾子,伸手欲扶宋雙下車,指尖觸到她袖口時,她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
楚溫瀾的動作頓了頓,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訝異,隨即化為溫柔的笑意:“怎么了?手這么涼。”他順勢將她的手握入掌心,“可是路上著了涼?”
他的掌心溫暖干燥,與宴林當年在邊關雪夜里為她暖手的溫度驚人地相似。宋雙猛地抽回手,強笑道:“只是……有些暈車罷了。”
楚溫瀾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沒再追問,只側身讓她看向前方:“你看那池子里的并蒂蓮,是我特意從江南移栽來的,想著你喜歡。”
水榭前的荷池尚未到花期,唯有幾株早開的并蒂蓮浮在水面,粉白花瓣相依相偎。宋雙望著那花,心中卻想起林厭昨日在書房說的話:“楚溫瀾被過繼前曾失蹤數月,歸來后性情大變……”眼前的人,究竟是用溫柔包裹陰謀的賢王,還是她失散三年的心上人?
“在想什么?”楚溫瀾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沒什么,”宋雙定了定神,“只是覺得殿下費心了。”
兩人并肩走入水榭,廳內已有幾位賓客在座。吏部尚書、御史中丞等文官及其家眷含笑起身行禮,目光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流轉,皆是一副“賢王伉儷情深”的艷羨模樣。宋雙一一頷首,目光卻在瞥見角落一道身影時驟然凝固——那是太子府的長史,正與一位陌生男子低語,那人腰間佩著的玉牌,紋飾竟與宴林當年的兵符有幾分相似。
“那是大理寺的周少卿,”楚溫瀾順著她的目光解釋,語氣平淡,“今日奉太子之命,前來賞花。”
太子……宋雙心中一凜。父親昨日曾說,皇上龍體欠安,儲君之爭已暗流洶涌。楚溫瀾設宴邀太子黨羽,顯然是在試探或拉攏。
“賢王殿下,王妃娘娘安好。”一道嬌柔的聲音自身后傳來。宋雙轉身,見淑妃竟也來了,身邊跟著兩個宮女,華服麗飾,比在宮中更顯艷麗。她為何會出現在城郊別莊?宋雙腦中警鈴大作。
楚溫瀾眉頭微不可察地一蹙,隨即笑道:“淑妃娘娘大駕光臨,真是讓沁芳別莊蓬蓽生輝。”
淑妃掩唇輕笑,目光卻若有似無地掃過宋雙:“聽聞賢王為王妃備了賞花宴,本宮在宮里悶得慌,便想著過來湊個熱鬧,賢王不會不歡迎吧?”
“娘娘說笑了,”楚溫瀾側身讓客,“快請上座。”
宋雙看著淑妃熟稔地坐在主位旁的客座上,心中疑竇更深。淑妃是貴妃的死對頭,此刻突然出現,絕非偶然。難道是沖著她來的?或者,是沖著楚溫瀾?
正思忖間,莊外又傳來車馬聲。林厭一身武將常服,隨宋遠山走進來。他目光與宋雙短暫交匯,迅速遞來一個“小心”的眼神,隨即向楚溫瀾行禮:“末將林厭,隨將軍前來赴宴。”
楚溫瀾看著林厭,笑容淡了幾分:“林副將不必多禮,今日只論私誼,不論君臣。”他的語氣雖溫和,眼神卻帶著審視,仿佛要將林厭看穿。
宋雙垂下眼簾,指尖悄悄攥緊了袖中的錦帕。這場賞花宴,從一開始就彌漫著不同尋常的氣息,如同一張悄然張開的網,而她,早已是網中的獵物。
宴席設在臨湖的敞廳,各色珍饈美饌流水般上桌,席間觥籌交錯,笑語晏晏。楚溫瀾坐在宋雙身側,不時為她布菜,語氣溫柔得能滴出水來:“嘗嘗這個水晶肘子,是你以前最愛吃的。”
“以前”二字像針一樣刺中宋雙。她確實愛吃水晶肘子,那是宴林在邊關時,用好不容易換來的豬肉為她做的第一道菜。她抬眼看向楚溫瀾,他正用公筷為她夾菜,動作熟稔自然,仿佛真的了解她所有喜好。
“殿下如何得知臣妾喜歡?”她狀似隨意地問,目光緊緊鎖住他的眼睛。
楚溫瀾夾菜的手微微一頓,隨即笑道:“你嫁入王府三年,你的喜好,為夫豈能不知?”他的回答無懈可擊,眼中卻飛快閃過一絲極淡的慌亂,快得讓宋雙以為是錯覺。
就在這時,淑妃端著酒杯走過來,笑盈盈地說:“賢王與王妃真是鶼鰈情深,看得本宮都羨慕了。來,王妃妹妹,本宮敬你一杯,祝你與賢王百年好合。”
宋雙起身接過酒杯,心中警惕更甚。淑妃向來與她不和,此刻突然示好,必有圖謀。她剛將酒杯湊到唇邊,卻聽淑妃狀似無意地說:“說起來,王妃妹妹嫁入賢王府前,好像曾在邊關待過?本宮聽聞,邊關苦寒,妹妹竟能適應,真是不易。”
“淑妃娘娘說笑了,”宋雙放下酒杯,語氣平靜,“臣妾幼時隨父在邊關,不過是些孩子氣的玩鬧,算不得什么。”
“哦?”淑妃挑眉,眼中閃過一絲狡黠,“可本宮還聽說,妹妹在邊關時,曾與一位姓宴的小將軍……”
“淑妃!”楚溫瀾突然打斷她,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厲色,“今日是本王設宴賞花,不談這些陳年舊事。”
淑妃被他一噎,臉上笑容僵了僵,隨即又恢復自然:“是本宮失言了,賢王莫怪。”她深深看了宋雙一眼,轉身回了座位。
宋雙握著酒杯的手微微顫抖。淑妃果然是沖著宴林來的,是誰告訴她的?是貴妃?還是楚溫瀾身邊的人?她抬眼看向楚溫瀾,他正用帕子擦拭著酒杯,眼神晦暗不明。
“別理她,”楚溫瀾忽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錦帕傳來,“她不過是嫉妒罷了。”
宋雙抽回手,低聲道:“殿下,臣妾有些頭暈,想去偏廳歇歇。”
“我陪你去。”楚溫瀾立刻起身。
“不必了,”宋雙擺手,“殿下是主人,怎能擅離?讓綠萼陪我即可。”她不想再與他獨處,每多待一刻,心中的疑云便更重一分。
楚溫瀾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終究沒有堅持:“也好,綠萼,好好伺候王妃。”
綠萼扶著宋雙離開敞廳,走向水榭后的偏廳。剛轉過回廊,便見林厭從假山后閃身出來,低聲道:“小姐,我查到了!”
宋雙心中一緊,連忙示意綠萼望風,拉著林厭躲進旁邊的月洞門。
“我查到楚溫瀾失蹤的那幾個月,根本不是去了江南,”林厭語速極快,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而是有人在邊關附近見過他,當時他身受重傷,被一個神秘人救走!”
“邊關?”宋雙的心跳驟然加速,“你確定?”
“千真萬確!”林厭從懷中掏出一張字條,“這是我托人找到的當年邊境驛站的記錄,上面寫著,三年前臘月,有個與楚溫瀾身形相似的男子被送入驛站,昏迷了三天,醒來后性情大變,對過往只字不提!”
三年前臘月……正是宴林“失蹤”的時間!宋雙接過字條,指尖因激動而顫抖。難道楚溫瀾真的是宴林?他當年在邊關受傷,被人救走,后來頂替了賢王的身份?
“那他為何不認我?”宋雙的聲音帶著哽咽,“他知不知道我等了他三年?”
“小姐,”林厭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現在不是傷心的時候。我懷疑,楚溫瀾之所以娶你,就是因為你認識他!他需要你做他的擋箭牌,讓所有人都以為他是真的賢王!”
林厭的話如同一盆冷水,讓宋雙瞬間清醒。是啊,如果楚溫瀾真是宴林,他娶她,或許根本不是因為愛,而是因為她是唯一知道他過去的人,他需要將她留在身邊,監控她,甚至……利用她。
“可是,”宋雙想起楚溫瀾為她放的琉璃燈,為她買的糖炒栗子,心中仍有一絲僥幸,“他對我那么好,難道都是假的?”
“越是對你好,越是證明他心虛!”林厭的語氣斬釘截鐵,“小姐,你忘了淑妃剛才的話了嗎?他怕你說出真相,怕別人知道他的身份!”
宋雙怔怔地看著林厭,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原來她所以為的深情,不過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騙局。她愛的那個人,或許還活著,卻用另一個身份,將她困在身邊,當作一枚最安全的棋子。
“小姐,我們必須找到證據,”林厭握緊拳頭,“只要能證明楚溫瀾就是宴林,他就再也無法偽裝下去!”
“證據……”宋雙喃喃道,“去哪里找證據?”
“他的身體!”林厭眼中閃過一絲銳利,“宴林當年在戰場上受過傷,右肩下有一道很深的疤痕,是為了救我留下的!如果楚溫瀾真是他,那道疤痕一定還在!”
右肩下的疤痕……宋雙的腦海中立刻浮現出楚溫瀾穿著中衣時的模樣,他總是小心翼翼地遮掩著右肩。難道……
“我知道了,”宋雙深吸一口氣,眼中重新燃起光芒,“阿厭哥,你放心,我會想辦法確認的。”
就在這時,綠萼急匆匆地跑過來:“娘娘,殿下讓您去暖房,說給您準備了驚喜。”
驚喜?宋雙與林厭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警惕。楚溫瀾又在搞什么鬼?
“我知道了,”宋雙定了定神,對林厭使了個眼色,“你先回去,小心行事。”
林厭點點頭,閃身消失在假山后。宋雙整理了一下衣裙,跟著綠萼走向花園深處的暖房。
暖房里溫暖如春,彌漫著濃郁的花香。楚溫瀾背對著她,站在一個泥爐前,手里拿著湯勺輕輕攪動著陶鍋里的液體。蒸汽氤氳中,一股熟悉的甜香飄入宋雙鼻端——是甜梨湯的味道。
“你來了。”楚溫瀾沒有回頭,聲音溫柔得像這暖房里的空氣,“過來嘗嘗,我親手為你熬的。”
宋雙的腳步像灌了鉛一樣沉重。甜梨湯,是宴林的拿手絕活,他說梨能潤肺,邊關風沙大,常喝對她身體好。每次他熬湯時,都會像這樣站在爐前,專注地攪動,鼻尖沁出細密的汗珠。
“殿下為何突然想起熬梨湯?”她的聲音有些發顫。
楚溫瀾轉過身,陶鍋里的甜梨湯還在咕嘟咕嘟地冒著泡,水汽模糊了他的臉。他盛了一碗,小心翼翼地吹了吹,才遞給她:“你昨夜回將軍府,想必沒睡好,喝點熱湯暖暖身子。”
宋雙接過瓷碗,觸手溫熱。湯里的梨塊燉得軟爛,漂浮著幾顆晶瑩的冰糖,正是她最喜歡的甜度。她看著楚溫瀾,他的眼神溫柔依舊,嘴角噙著淺淺的笑意,像極了當年那個在邊關營帳里為她熬湯的少年。
“怎么不喝?”楚溫瀾見她不動,輕聲問道。
宋雙抬起頭,直視著他的眼睛,鼓起勇氣問:“殿下……以前是不是學過熬甜梨湯?”
楚溫瀾端著湯勺的手猛地一顫,幾滴湯汁濺在爐邊,發出“滋”的一聲輕響。他很快恢復鎮定,笑道:“哦?你怎么會這么問?”
“因為……”宋雙深吸一口氣,決定冒險一試,“因為這味道,和我以前認識的一個人熬的,一模一樣。”
楚溫瀾的眼神瞬間變得幽深,像兩口望不見底的古井。他盯著宋雙,良久,才緩緩開口,聲音低得像耳語:“是嗎?那真是巧了。”
他的反應太過平靜,平靜得讓宋雙感到一陣寒意。如果他真是宴林,聽到她提起過去,不該是這種反應。難道林厭的猜測錯了?或者,他的演技已經爐火純青,能將所有情緒都隱藏起來?
“那個人……”宋雙咬著唇,繼續試探,“是我在邊關認識的一個朋友,他……”
“夠了!”楚溫瀾突然打斷她,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厲色,“過去的事,提它做什么?”
他的突然變臉讓宋雙一怔。如果他不是宴林,為何如此忌諱她提起邊關的朋友?
“殿下為何動怒?”宋雙放下瓷碗,語氣也冷了下來,“難道臣妾連提一句舊友的資格都沒有?”
楚溫瀾看著她,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有憤怒,有痛苦,還有一絲……恐懼?他別過頭,不再看她,聲音沙啞地說:“雙兒,聽話,別再問了。”
“為什么不能問?”宋雙上前一步,逼視著他的側臉,“是不是因為,那個人……和殿下您有些關系?”
楚溫瀾猛地轉過身,眼中布滿了血絲,他一把抓住宋雙的手腕,力道大得讓她生疼:“你到底知道了什么?!”
宋雙被他眼中的瘋狂嚇了一跳,但想起林厭的話,想起宴林可能還活著的希望,她咬著牙,沒有退縮:“我知道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殿下您到底是誰?!”
“我是誰?”楚溫瀾松開她的手腕,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突然低笑起來,笑聲中帶著無盡的悲涼和絕望,“我是賢王楚溫瀾,是你的夫君,這還不夠嗎?”
他的笑聲在暖房里回蕩,與甜梨湯的香氣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詭異的氛圍。宋雙看著他痛苦的模樣,心中的疑云更加混亂。如果他不是宴林,為何會有如此激烈的情緒?如果他是宴林,為何不肯相認?
“殿下,”宋雙的聲音軟了下來,帶著一絲懇求,“如果你真是他,就告訴我,好不好?我等了他三年,我……”
“別說了!”楚溫瀾猛地捂住她的嘴,眼中充滿了驚恐,“隔墻有耳!”
宋雙這才意識到,他們此刻身處暖房,外面很可能有人監聽。她看著楚溫瀾緊張的樣子,心中忽然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他之所以不敢認她,或許不僅僅是因為身份,更是因為……有人在監視他?
就在這時,暖房的門被輕輕推開,墨影悄無聲息地站在門口,低聲道:“殿下,太子殿下派人來催了,說宴席已經開始了。”
楚溫瀾立刻松開手,恢復了平日里的溫潤模樣,仿佛剛才那個情緒失控的人不是他。他整理了一下衣襟,對宋雙說:“走吧,回去吧。”
宋雙看著他平靜的側臉,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這個人,到底有多少張面孔?
兩人回到敞廳時,宴席正酣。太子不知何時已經到了,正與楚溫瀾談笑風生,眼神卻在宋雙身上停留了片刻,帶著一絲探究。宋雙強打精神,回到座位上,卻再也無心用餐。
淑妃端著酒杯走過來,這次沒有找宋雙,而是徑直走向楚溫瀾,笑道:“賢王殿下,方才是本宮失言,自罰一杯,還望殿下恕罪。”她說著,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目光卻若有似無地瞟向宋雙,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宋雙心中咯噔一下。淑妃剛才的話,看似針對她,實則更像是在試探楚溫瀾。難道淑妃也懷疑楚溫瀾的身份?或者,她背后有人指使?
宴席過半,楚溫瀾起身敬酒,走到太子面前時,兩人低聲交談了幾句。宋雙離得遠,聽不清內容,卻看見太子手中把玩著一枚玉佩,玉佩的紋飾……竟與宴林兵符上的紋路一模一樣!
她猛地看向楚溫瀾,只見他眼中飛快閃過一絲厲色,隨即又恢復了笑容。宋雙的心臟狂跳起來,難道太子也知道些什么?楚溫瀾的身份,已經有很多人在懷疑了嗎?
“娘娘,您沒事吧?臉色這么差。”綠萼擔憂地問。
宋雙搖搖頭,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已經涼了,帶著苦澀的味道。她看著席間言笑晏晏的眾人,只覺得每個人臉上都戴著面具,每個人心中都藏著秘密。而她,就像一個闖入迷宮的旅人,四周都是看似相同的路口,卻不知哪一條通向真相,哪一條通向毀滅。
賞花宴直到傍晚才結束。回賢王府的馬車上,楚溫瀾一直閉目養神,沒有說話。宋雙看著他沉睡的側臉,心中百感交集。暖房里他失控的神情,宴林兵符與太子玉佩的相似,林厭查到的邊關記錄……所有線索交織在一起,讓她越來越確信,楚溫瀾就是宴林。
可他為什么不認她?
馬車駛入賢王府,楚溫瀾先下了車,伸手扶她時,她沒有再躲避。她能感覺到他指尖的微顫,那是緊張,還是別的什么?
“今日累了吧?”楚溫瀾的聲音恢復了溫柔,“早點歇息。”
“殿下呢?”宋雙問。
“我去書房處理些公務。”楚溫瀾說完,便轉身向書房走去。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宋雙眼中閃過一絲堅定。林厭說宴林右肩下有疤痕,她必須找到證據。今晚,她要去楚溫瀾的書房看看,或許能找到些蛛絲馬跡。
入夜,宋雙借口身體不適,讓綠萼守在門外,不許任何人打擾。她換上林厭留下的夜行衣,從后窗翻出,借著夜色的掩護,悄無聲息地摸向書房。
楚溫瀾的書房在主院東側,守衛森嚴。宋雙屏息凝神,利用假山和樹木的掩護,避開巡邏的侍衛,終于來到書房后窗下。窗紙透出昏黃的燈光,隱約能看見楚溫瀾的身影在窗前晃動。
她小心翼翼地捅破窗紙,向里望去。楚溫瀾正坐在書桌前,手里拿著一卷書,卻沒有看,而是怔怔地望著桌上的一個空瓷碗——那是白天在暖房里盛甜梨湯的碗。
他拿起瓷碗,放在鼻尖輕嗅,眼神中充滿了痛苦和懷念,仿佛在回味什么。宋雙的心猛地一揪,那眼神,絕不是裝出來的!他果然是宴林!
就在這時,楚溫瀾忽然放下瓷碗,走到書架前,按下了一個隱蔽的機關。書架緩緩移動,露出一個暗格。他從暗格里拿出一個小小的木盒,打開來,里面竟是一支斷了的發簪——那是當年宋雙在邊關送給他的定情信物!
宋雙捂住嘴,差點驚呼出聲。真的是他!他真的是宴林!他一直留著這支發簪!
楚溫瀾拿起斷簪,放在手心里輕輕摩挲,口中喃喃自語,聲音很低,宋雙聽不清他在說什么,但那語氣中的痛楚和思念,卻清晰地透過窗紙傳來。
原來他一直都記得!原來他不是不愛,而是不能愛!
宋雙的眼淚瞬間涌了出來。他為什么要這樣折磨自己,折磨她?既然認得出她,為什么不肯相認?
就在這時,楚溫瀾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警惕。宋雙心中一驚,知道自己被發現了!她轉身就跑,卻不小心踢到了腳邊的石子,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誰?!”楚溫瀾的聲音從書房里傳來,帶著厲色。
宋雙不敢停留,提氣向墻角跑去。剛跑到一半,就見墨影帶著幾個侍衛沖了過來,將她團團圍住。
“拿下!”墨影沉聲喝道。
侍衛們拔刀上前,宋雙雖然學過一些防身術,但哪里是他們的對手?眼看就要被抓住,忽然一道黑影從斜刺里殺出,幾下就打倒了幾個侍衛,拉起宋雙的手就跑。
是林厭!他怎么會在這里?
兩人一路狂奔,躲進花園深處的假山洞里。林厭喘著氣,低聲道:“小姐,你太冒險了!”
“我看到了!”宋雙激動地抓住他的手,“阿厭哥,我看到了!他真的是阿林!他手里拿著我送他的斷簪!”
林厭愣住了:“真的?”
“千真萬確!”宋雙眼中閃爍著淚光,“他還留著那支簪子,他沒有忘記我!”
林厭看著她激動的樣子,心中卻隱隱有些不安:“小姐,既然他記得你,為什么不肯認你?這其中一定有隱情。”
宋雙也冷靜下來,是啊,既然他還記得,為什么要裝作不認識?難道真的像她猜測的那樣,有人在監視他?
“阿厭哥,你有沒有聽到他剛才在書房里說什么?”宋雙問。
林厭搖搖頭:“我趕到時,只看到你被圍住,就趕緊沖了出來。”
兩人正說著,洞外傳來腳步聲。楚溫瀾的聲音在外面響起,平靜無波:“出來吧,我知道你們在里面。”
宋雙和林厭對視一眼,知道躲不過去了。林厭將宋雙護在身后,兩人一起走出假山洞。
楚溫瀾站在洞口,身后跟著墨影和幾個侍衛。他看著宋雙身上的夜行衣,眼神晦暗不明,卻沒有生氣,只是淡淡地說:“你果然什么都知道了。”
“殿下……不,阿林,”宋雙鼓起勇氣,淚水滑落,“為什么?為什么不肯認我?”
楚溫瀾看著她流淚的樣子,眼中閃過一絲痛苦,卻很快被冰冷覆蓋:“我是賢王楚溫瀾,不是什么阿林。”
“你還想騙我到什么時候?”宋雙上前一步,“我看到你書房里的斷簪了!我知道那是我送你的!”
楚溫瀾的身體猛地一震,眼中閃過一絲慌亂,隨即又恢復了平靜:“那又如何?或許是我無意中得到的呢?”
“你!”宋雙氣得渾身發抖,“你還要裝到什么時候?”
“夠了!”楚溫瀾突然提高聲音,眼中充滿了疲憊和無奈,“宋雙,你聽著,我不是宴林,從來都不是!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他的話像一把刀,刺穿了宋雙最后的希望。她看著他冰冷的眼神,只覺得一陣心寒。為什么?為什么他就是不肯承認?
“小姐,我們走!”林厭見狀,拉起宋雙就走。
楚溫瀾沒有阻攔,只是站在原地,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眼中充滿了復雜的情緒。墨影低聲問:“殿下,就這樣放他們走?”
楚溫瀾沒有說話,只是閉上了眼睛,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沙啞:“備車,我要去宮里。”
“是。”墨影領命而去。
楚溫瀾睜開眼睛,望著宋雙消失的方向,喃喃自語,聲音低得只有自己能聽見:“雙雙,對不起,我不能認你……不能……”
淚水,終于從他眼中滑落,滴在冰冷的石板上,像破碎的珍珠。
回到房間,宋雙脫下夜行衣,淚水再也忍不住,洶涌而出。綠萼嚇得不知所措,只能不停地安慰她。林厭站在窗外,心中也是一片苦澀。
“小姐,”林厭低聲道,“或許……事情還有轉機。”
宋雙抬起淚眼,看著他:“轉機?他都不肯認我,還有什么轉機?”
“他不肯認你,一定有他的苦衷,”林厭分析道,“你想,他既然留著你的斷簪,就說明他心里有你。他之所以裝作不認識,肯定是因為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
宋雙想起楚溫瀾在暖房里失控的樣子,想起他在書房里拿著斷簪的神情,心中的痛楚稍微減輕了一些。是啊,他不是不愛,只是不能愛。可那“不能”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阿厭哥,你說,會不會是太子?”宋雙想起太子手中的玉佩,“今天在宴會上,我看到太子拿著一枚玉佩,紋飾和宴林的兵符很像。楚溫瀾看到那玉佩時,臉色很不好。”
“太子?”林厭皺起眉頭,“太子一直視賢王為眼中釘,如果他知道楚溫瀾的真實身份,肯定會大做文章。”
“會不會是太子威脅他?”宋雙猜測,“如果他不認我,太子就不會揭穿他的身份?”
“有可能,”林厭點點頭,“但這只是猜測。我們必須找到證據,證明楚溫瀾就是宴林,同時也要查清太子和這件事到底有什么關系。”
“證據……”宋雙想起林厭說的疤痕,“右肩下的疤痕,只要能看到那道疤痕,就能證明他是阿林!”
“可是,怎么才能看到?”林厭面露難色,“楚溫瀾防備森嚴,我們根本沒有機會。”
兩人陷入沉默。窗外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已經是三更天了。宋雙看著桌上楚溫瀾白天送她的南海珍珠,心中忽然有了一個主意。
“阿厭哥,”宋雙眼中閃過一絲光芒,“我有辦法了!”
“什么辦法?”林厭連忙問。
“明天,我會故意打翻湯碗,弄濕他的衣服,”宋雙解釋道,“到時候,我就能趁機看看他的右肩!”
林厭愣住了:“這太冒險了!如果被他發現,后果不堪設想!”
“我必須試試,”宋雙的眼神堅定,“阿林就在我身邊,我卻不能認他,這種痛苦,我再也不想承受了!就算是死,我也要知道真相!”
林厭看著她決絕的樣子,知道勸不住她,只能嘆了口氣:“好吧,我支持你。明天我會在附近接應你,萬一有什么事,立刻發出信號。”
“好。”宋雙點點頭,心中既有期待,又有恐懼。這將是她最后的機會。
第二天一早,宋雙特意讓廚房燉了楚溫瀾“喜歡”的蓮子羹。楚溫瀾來到飯廳時,看到桌上的蓮子羹,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卻沒有說什么。
“殿下,嘗嘗這個,”宋雙拿起湯勺,為他盛了一碗,“臣妾親手為您燉的。”
楚溫瀾接過碗,嘗了一口,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今日的蓮子羹,好像有點咸。”
“是嗎?”宋雙故作驚訝,拿起自己的碗嘗了一口,“哎呀,可能是臣妾鹽放多了。”她說著,假裝手滑,“啪”的一聲,湯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湯汁濺了楚溫瀾一袖子。
“殿下,對不起!”宋雙連忙道歉,拿起帕子去擦他的衣袖。
“無妨。”楚溫瀾站起身,避開她的手,“綠萼,去拿件干凈的衣服來。”
宋雙的心沉了下去。他避開了!他是不是知道她的意圖?
綠萼很快拿來一件干凈的錦袍。楚溫瀾接過,對宋雙說:“我去換件衣服,你先用早飯吧。”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宋雙感到一陣絕望。難道她的計劃失敗了?
就在這時,她看到楚溫瀾換下的臟衣服掉在了地上,右袖內側似乎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她心中一動,連忙走過去,撿起衣服。
在右袖內側靠近肩膀的位置,果然有一道淡淡的疤痕,雖然已經愈合,但形狀和位置,與林厭描述的一模一樣!
是真的!他真的是阿林!
宋雙捂住嘴,淚水再次涌了出來。原來林厭沒有猜錯,楚溫瀾真的是宴林!他右肩下的疤痕,就是最好的證明!
就在這時,楚溫瀾換好衣服走了出來,看到宋雙拿著他的臟衣服,眼神驟然一變:“你在做什么?”
宋雙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他,聲音顫抖:“阿林……我知道是你……我知道是你……”
楚溫瀾的身體猛地一震,眼中充滿了震驚和恐懼。他看著宋雙手中的衣服,看著她淚流滿面的樣子,知道再也無法隱瞞了。
“雙雙……”他終于忍不住,輕輕喚出了那個藏在心底三年的名字,聲音哽咽,“你……都知道了?”
一句“雙雙”,讓宋雙徹底崩潰。她撲進他懷里,放聲大哭:“阿林!你為什么不認我?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楚溫瀾僵硬地伸出手,想要擁抱她,卻又在半空中停住。他看著她哭泣的肩膀,眼中充滿了痛苦和無奈:“雙雙,對不起……我不能……”
“為什么不能?”宋雙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他,“是不是因為太子?是不是他威脅你?”
楚溫瀾愣住了,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他的玉佩了,和你的兵符很像,”宋雙急切地說,“阿林,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楚溫瀾看著她焦急的眼神,知道再也瞞不下去了。他嘆了口氣,扶著她坐在椅子上,緩緩道出了三年前的真相……
三年前,邊關一戰,宴林所在的哨所被敵軍突襲,他為了掩護林厭撤退,身受重傷,昏迷不醒。當他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營帳里,救他的人,竟然是微服私訪的先皇后!
原來,先皇后一直為無子而苦惱,暗中派人在民間尋找與皇室血緣相近的孩子。她發現宴林與自己早夭的兒子容貌相似,又得知他是邊關將領,身手不凡,便心生一計,決定讓他頂替自己兒子的身份,成為未來的賢王。
宴林本想拒絕,可先皇后以林厭和宋雙的性命威脅他。為了保護心上人,也為了給死去的弟兄們報仇,宴林不得不答應了先皇后的要求。
后來,先皇后病逝,臨終前將秘密告訴了太子。太子一直視賢王為眼中釘,得知楚溫瀾的真實身份后,便以此要挾他,讓他在奪嫡之爭中為自己所用。
“所以,你娶我,也是太子的意思?”宋雙淚流滿面地問。
楚溫瀾搖搖頭,眼中充滿了溫柔:“不,娶你,是我自己的意思。我知道你被指婚給我時,我高興壞了。我以為……我以為我們終于可以在一起了。”
“那你為什么不認我?”宋雙不解。
“因為太子一直在監視我,”楚溫瀾眼中閃過一絲厲色,“他警告我,如果我敢認你,就把我的身份公之于眾,到時候,不僅我活不了,你和將軍府也會受到牽連。”
“所以,你對我的好,都是真的?”宋雙的聲音帶著一絲希望。
“當然是真的!”楚溫瀾握住她的手,眼中充滿了深情,“雙雙,這三年來,我對你的好,沒有一絲一毫是假的。我每天對著你,看著你,卻不能告訴你真相,這種痛苦,你知道有多深嗎?”
宋雙看著他眼中的痛苦和深情,心中的委屈和怨恨瞬間煙消云散。原來他不是不愛,而是愛得太深,深到不得不將自己偽裝起來,深到只能用這種方式守護她。
“阿林……”宋雙哽咽著,再也說不出話來。
就在這時,書房的門“砰”的一聲被推開,墨影臉色蒼白地跑進來:“殿下!不好了!太子帶著人馬來了,說要搜查王府!”
楚溫瀾臉色一變,猛地站起身:“他怎么來了?”
“不知道,”墨影焦急地說,“他說……他說查到您與亂黨有勾結,要親自來拿人!”
宋雙心中一緊,太子這是要動手了!他一定是發現了什么,想要趁此機會除掉楚溫瀾!
“雙雙,你先走,”楚溫瀾當機立斷,“墨影,你護送王妃從密道離開!”
“殿下,那您呢?”宋雙不肯走。
“別管我,快走!”楚溫瀾推了她一把,“保護好自己,等我!”
宋雙看著他堅定的眼神,知道現在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她點點頭,跟著墨影向密道走去。走到門口時,她回頭看了一眼楚溫瀾,他正拔出佩劍,眼神銳利如鷹,像極了當年在邊關戰場上的少年將軍。
密道里漆黑一片,宋雙跟著墨影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她不知道楚溫瀾能不能躲過這一劫,不知道他們還有沒有機會再見面。
走出密道,外面是賢王府的后花園。林厭早已等候在那里,看到宋雙,連忙迎上來:“小姐,您沒事吧?”
“阿厭哥,阿林他……”宋雙淚水直流。
“我知道,”林厭沉聲說,“我剛才看到太子帶人闖進去了。小姐,我們快走,這里不安全。”
兩人剛要離開,就見一群侍衛沖了過來,為首的正是太子!
“賢王王妃,想去哪里啊?”太子皮笑肉不笑地說,“賢王涉嫌謀反,本太子奉皇上旨意,將其拿下。王妃娘娘,還是跟本太子回宮里‘說清楚’吧。”
宋雙看著太子眼中的得意和陰險,知道自己落入了他的圈套。原來太子早就計劃好了一切,今天的賞花宴,暖房里的偷聽,書房外的追捕,都是他設下的局,目的就是為了抓住楚溫瀾的把柄,除掉這個眼中釘。
“太子殿下,”宋雙定了定神,直視著他的眼睛,“你陷害賢王,就不怕皇上知道嗎?”
“皇上?”太子冷笑一聲,“皇上現在龍體欠安,還不是我說了算?”他揮了揮手,“把她給我帶走!”
侍衛們上前,抓住宋雙的胳膊。宋雙掙扎著,卻無濟于事。她看著賢王府的方向,淚水再次涌了出來。阿林,你一定要沒事!我們還要一起喝甜梨湯,還要一起看邊關的月亮……
太子看著宋雙絕望的樣子,得意地笑了。他知道,只要抓住了宋雙,楚溫瀾就投鼠忌器,再也翻不起什么風浪了。
夕陽西下,將賢王府的朱墻染上了一層血色。宋雙被押上馬車,看著窗外漸漸遠去的王府,心中一片茫然。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將是什么,也不知道楚溫瀾能否化險為夷。
但她知道,只要心中還有愛,還有希望,就不能放棄。即使身處朱墻之內,即使夢碎成空,她也要拼盡全力,守護自己的愛情,守護那個為了她而戴上偽裝的少年。
馬車轆轆前行,載著她駛向未知的命運。而那碗未喝完的甜梨湯,似乎還殘留著淡淡的香氣,在晚風中飄散,像一個破碎的夢,卻又帶著一絲微弱的希望,指引著她在黑暗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