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風口的風裹挾著礫石,如無數細針刮過楚溫瀾的面甲。他勒住烏騅馬,望著兩山夾峙的隘口——暮色將東側山壁染成鐵銹色,那里密布著三年前激戰留下的箭孔,像無數只窺視的眼。馬鞍上的青銅兵符突然硌得他小腹生疼,那冰涼的觸感讓他想起墨影信上的血字:“帶符來,宴林在祭天臺等你。”
“殿下,西側山脊有炊煙!”林厭突然壓低聲音,玄色披風被風掀起,露出腰間染血的刀鞘,“探馬回報,北狄夜狼營的狼頭旗在三里外的紅柳灘移動,馬蹄印約千余騎,正繞向黑風口北麓,踩斷的芨芨草里藏著響箭機關。北側山坳發現新挖的壕溝,溝內埋著削尖的木樁,覆著偽裝網。”
楚溫瀾翻身下馬,靴底碾碎一枚嵌在沙中的狼牙箭鏃。碎石下滲出暗褐色的痕跡,他指尖擦過那片沙礫,仿佛觸到三年前宴林倒下時的體溫——那時他以為自己是來救義兄,卻不知命運早已布下雙生的迷局。沙粒從指縫滑落,混著一絲若有似無的鐵銹味,那是屬于戰場的永恒氣息。他蹲下身,用匕首撥開浮土,發現沙層下埋著半片染血的衣襟,布料上繡著飛騎營的狼頭徽記,邊緣有被利刃割開的痕跡。“墨影算準了我們會走這條舊路。”他將衣襟收入囊中,目光掃過凹地中央的巨石——石面上用新鮮血液畫著半朵梅花,花瓣邊緣凝結著冰晶,在夕陽下折射出詭異的光,顯然是兩刻鐘內留下的記號,血珠尚未完全凝固,還在微微顫動,而花瓣末端多了一道斜斜的刻痕,那是宴林獨有的求救信號,意為“敵眾我寡,速退”。
“是阿林的標記!”宋雙突然勒住馬韁,軟劍從鞘中滑出半寸,劍身上的梅花紋映著殘陽,泛起冷光,“當年他教我刻這個記號時說,若在戰場失散,見梅如見人。他總說梅花看似柔弱,實則能傲立霜雪……”她的聲音發顫,鬢角發絲被風吹得糊住眼睛,卻仍死死盯著那血跡,仿佛要從凝固的血珠里讀出宴林的訊息。記憶如潮水般涌來:邊關月下,宴林握著她的手,教她在箭桿上刻梅,說“見梅如見我心”,而眼前這朵血梅,花瓣邊緣多了一道細微的裂痕,那是宴林獨有的刻法,意味著“危險,速離”。她突然指著梅花旁的碎石堆:“你看,那石頭擺成了飛騎營的‘雁字陣’,是撤退信號。”
楚溫瀾剛要上前,忽聽一陣極輕微的衣袂破風之聲,比風沙更沉郁,帶著金屬特有的冷冽。他猛地將宋雙拽下馬背,同時抽出長劍——三支淬毒的狼牙箭擦著她發頂釘入巨石,箭尾羽翎還在簌簌顫動,箭鏃上的幽藍毒光在暮色中格外猙獰,箭頭的倒鉤上甚至掛著一絲皮肉,顯然是近距離射出。“伏兵!”林厭怒吼著揮刀劈向右側山壁,刀風劈開沙霧,卻見數十道黑影從巖縫中躍出,北狄騎兵的馬蹄聲如雷,瞬間將三人圍在中央,形成密不透風的圓陣,馬隊踏起的沙礫遮天蔽日,竟在半空形成一道沙幕。為首的騎兵舉起狼頭旗,旗角撕裂處露出內里的猩紅,那是用飛騎營戰旗改制的標記。
為首的黑衣人掀開斗篷,左眉那道淺疤在暮色中如蜈蚣般扭曲——正是墨影。他拄著狼牙槍,腿上的箭傷滲出的血已凍成冰碴,每走一步都在沙地上留下暗紅的腳印,腳印邊緣結著薄冰,可見傷勢之重,卻仍笑得猙獰:“賢王殿下,別來無恙?宴林將軍就在前面的地洞,拿兵符來換他的命——不過看您這傷勢,怕是撐不到見他了。”他的聲音被風吹得斷斷續續,卻帶著穿透沙幕的穿透力,每一個字都像冰錐刺入楚溫瀾的耳膜。他身后的騎兵隊列中,突然推出一個被綁的傷兵,正是飛騎營幸存的老兵老刀,嘴里塞著布團,看見楚溫瀾便拼命搖頭,示意陷阱。
“放屁!”楚溫瀾揮劍斬落逼近的馬刀,刃風刮起沙礫迷了敵兵雙眼,卻在交鋒剎那瞥見墨影槍尖挑著的飛騎營軍旗——旗角繡著的“宴”字已被血浸透,那是三年前黑風口之戰的殘旗,邊角處還有宋雙當年為宴林縫補的針腳。他策馬前沖,劍尖直取墨影咽喉,槍劍相交的瞬間爆發出金鐵交鳴,火花濺在兩人相似的面容上,映出墨影眼中一閃而過的復雜情緒,那情緒里有恨,有痛,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羨慕。墨影突然壓低聲音,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語速說:“先皇后當年抱錯了孩子,你才是……”話未說完,便被楚溫瀾一劍逼退。
宋雙突然揚手甩出三枚銀針,直取墨影面門。她軟劍翻轉,竟使出鎮國將軍府的“梅花七式”,劍尖如靈蛇般挑飛一名敵兵的頭盔,裙角卻被另一名騎兵的馬刀劃破,裂口處露出內襯的血色里子,像一朵突然綻放的花。可北狄騎兵越聚越多,箭雨如蝗,楚溫瀾后背突然一痛——一枚狼牙箭穿透鎧甲,箭頭的倒鉤刮著肋骨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冰冷的毒素順著傷口蔓延,讓他半邊身子發麻,眼前陣陣發黑。他能感覺到毒素正順著血液涌向心臟,連忙運功壓制,嘴角溢出一絲黑血。
“楚溫瀾!”宋雙撲過去用身體擋住他,軟劍舞成光墻,卻被墨影一記槍花挑飛,劍柄撞在她胸口,讓她悶哼一聲,嘴角也滲出鮮血。眼看槍尖就要刺入她心口,楚溫瀾猛地轉身,用后背硬生生撞向槍頭,同時揮劍斬斷墨影的馬韁。鮮血噴濺在沙地上,與那半朵梅花的血跡混在一起,凝成暗紅的冰,在暮色中像一朵妖異的花,花瓣的脈絡都是血絲構成。他趁機撕下衣襟,堵住傷口,卻感覺毒性越發猛烈。
“想救宴林?”墨影拋煙霧彈的瞬間,將一張羊皮紙擲向楚溫瀾,“三日后北狄王庭祭天,帶符獨闖,否則他的人頭就掛在王庭城頭!”煙霧彌漫中,他的聲音帶著詭異的笑意穿透沙霧,“對了,替我問皇上,‘牽機引’的滋味如何?那毒藥是先皇后親手調制的,專毒至親骨肉,當年她連自己的雙生子都敢下手。”煙霧里隱約透出墨影轉身的輪廓,他的步伐踉蹌,卻帶著一種解脫般的決絕,臨走前突然扔出一個小瓶,滾到楚溫瀾腳邊,瓶身刻著“解藥”二字。
待煙塵散去,林厭率輕騎沖來時,只見楚溫瀾半跪在血沙中,后背的箭傷深可見骨,黑色的毒血正順著鎧甲縫隙滴落,在沙地上開出黑色的花。他手中緊攥著那張羊皮紙——上面用北狄文畫著祭天臺的地形圖,祭臺下的密室被紅筆圈出,旁邊用漢字寫著:“玉佩在左賢王冠冕里,宴林無記憶。”而在地圖角落,有一行極細小的血字,用的是中原的朱砂:“雙生子血咒,解鈴還須系鈴人——墨影絕筆。”他腳邊的小瓶里,裝著墨綠色的藥液,散發著奇異的香氣。
與此同時,長樂宮的暖閣內,赤金點翠步搖在貴妃鬢邊顫動,每片翠羽都映著燭火下的陰謀。熏香濃烈得令人窒息,混合著鶴頂紅特有的腥甜,像一張無形的網籠罩著整個宮殿。“娘娘,北狄傳來飛鴿傳書,”貼身宮女翠兒捧著描金漆盒,手指在盒面刻著的狼頭紋上顫抖,盒蓋上的金漆狼眼在燭光下泛著綠光,“賢王中伏,背上中了墨影的毒箭,毒發攻心,軍醫說撐不過今夜子時。這是墨影讓帶回的賢王貼身玉佩。”她打開漆盒,里面躺著一枚碎成兩半的玉佩,正是楚溫瀾常戴的那枚“溫”字佩。
貴妃對著銅鏡勾唇,用銀簪挑起妝奩里的狼牙耳環——那是三年前她讓淑妃轉交給北狄的信物,狼眼處鑲嵌的黑曜石此刻像凝固的血,觸手冰涼。“撐不到正好。”她指尖劃過耳環上的紋路,突然將其擲在妝臺上,寶石碰撞發出刺耳的聲響,在寂靜的暖閣里格外突兀,“皇上那邊如何了?今早可還認得玉璽?”她拿起那半枚碎玉佩,對著燭光細看,裂縫處有新鮮的血跡。
“劉院判剛給皇上灌了加大劑量的‘牽機引’,”翠兒諂媚地笑著,為貴妃披上紫貂斗篷,斗篷邊緣的白狐毛擦過貴妃腕間的玉鐲——那是先皇后親賜的信物,內圈刻著“溫”字,卻被貴妃用金箔遮掩,“今晨皇上把李德全認成先皇后,抓著他喊‘我的兒,別替宴林去死’,還把奏折上的‘安邦’寫成‘宴林’,墨汁滴在龍袍上,暈開一片黑。您看這是皇上今早寫的字,”她呈上一張廢紙,上面歪歪扭扭寫著“溫瀾救我”,“等賢王一死,您再拿出鎮國將軍通敵的‘證據’……”
“證據?”貴妃突然冷笑,抓起桌上的鶴頂紅,瓶身冰涼刺骨,仿佛握著一條毒蛇,“那老匹夫精得像狐貍,沒確鑿把柄怎能動他?先讓雙兒交出兵符,再把她父親私通北狄的假密信‘無意間’漏給御史臺——宋家一倒,雙兒那丫頭還不是任我拿捏?別忘了,她脖子上還戴著我送的‘同心鎖’,里面藏著能讓她失聲的毒藥,只要我一聲令下……”她撫摸著鬢邊的赤金步搖,步搖上的珍珠隨動作晃動,發出細碎的聲響。
話音未落,殿外突然傳來瓷器碎裂的巨響,緊接著是宮女凄厲的尖叫,那聲音撕心裂肺,像被人掐住了喉嚨。淑妃的貼身宮女連滾帶爬地闖進來,發髻上的銀簪歪斜,臉上帶著清晰的五指印,嘴角還掛著血絲:“娘娘!不好了!淑妃娘娘她……她把劉院判給她灌的‘安神湯’打翻了,還喊著要見皇上,說當年黑風口的狼牙箭是您讓她交給北狄使者的!她還說……還說您床頭暗格里藏著與左賢王的密信,信上蓋著您的鳳印!這是淑妃娘娘拼死藏下的半封信!”她呈上半張燒焦的信紙,上面隱約可見“兵符”“牽機引”等字樣。
“廢物!”貴妃猛地將妝奩掃落在地,珍珠翡翠滾了一地,有幾顆掉進燭火,發出噼啪的爆響,火星濺在她精致的妝容上,燙出幾個小黑洞。她抓起鶴頂紅,對翠兒厲聲道:“跟我去!活要見人,死要見尸!若敢亂說話,就把她舌頭割下來喂狗!”她的聲音因憤怒而扭曲,頭上的步搖劇烈晃動,翠羽紛紛掉落,露出鬢角新生的白發。
淑妃的宮殿內藥味刺鼻,熏香被強行灌入的鶴頂紅毒煙覆蓋,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甜腥氣。淑妃靠在床頭,臉色蒼白如紙,嘴唇烏紫,見到貴妃進來,眼中閃過極度的恐懼,掙扎著指向妝臺:“毒……毒湯……”她的指甲因抓撓喉嚨而染血,脖頸間有明顯的掐痕,顯然是劉院判強行灌藥時留下的。貴妃走近時,她突然用盡最后力氣,從枕下摸出一枚狼牙箭頭,擲向貴妃:“你……和墨影……都是先皇后的……”話未說完,便氣絕身亡,手中還緊握著半枚梅花玉佩。
處理完淑妃,貴妃回到長樂宮,卻見宋雙一身血污地站在殿中,腰間皮囊鼓鼓囊囊,發絲上還沾著沙礫,顯然是剛從黑風口趕回,手中緊握著那半枚碎玉佩。“雙兒?你怎么回來了?”貴妃心頭一跳,面上卻擠出笑容,伸手想扶她,指尖卻觸到她斗篷下冰冷的鎧甲,“賢王呢?北狄傳來消息說他……”
“楚溫瀾中了毒箭,讓我回來取兵符。”宋雙解下染血的斗篷,露出內襯繡著的半朵梅花,針腳處有新的撕裂痕跡,那是黑風口激戰時留下的,“他說只有兵符能換宴林的命——對了姑姑,父親讓我問您,三年前您送去邊關的‘家書’,為何會有北狄狼毫的墨跡?那種狼毫,只有夜狼營的信使才用,而您當年的陪嫁丫鬟,恰好在北狄王庭做了左賢王的小妾。這是黑風口找到的狼牙箭,箭尾刻著您的閨名縮寫。”她呈上一支狼牙箭,箭尾果然刻著“蕓”字。
貴妃臉色煞白,尚未開口,楚溫瀾的聲音突然從屏風后傳來,帶著毒傷的沙啞,卻字字清晰:“因為她不僅給北狄送了狼牙箭,還送了皇上的‘牽機引’配方,甚至把先皇后留下的影衛分布圖都給了左賢王。這是墨影死前供認的罪狀,還有您與左賢王的密信原件。”他掀開屏風,后背纏著的繃帶滲出黑血,手中卻高舉著一卷明黃的詔書——那是皇上用最后力氣寫下的血詔,指證貴妃下毒通敵,而李德全正扶著氣息奄奄的皇上,皇上眼中含著淚,望著宋雙,嘴唇翕動,用盡全力吐出兩個字:“雙……雙……”
與此同時,林厭率禁軍沖入,將貴妃團團圍住。貴妃看著楚溫瀾腰間真正的兵符,又看看宋雙手中那枚完整的“溫”字玉佩(原來碎佩是墨影偽造),突然狂笑起來,指著楚溫瀾尖叫:“楚溫瀾!你以為自己贏了?你不過是先皇后從亂葬崗撿來的野種,憑什么坐這江山?!宴林才是她的親生兒子,而你,連做棋子的資格都是偷來的!先皇后當年生的雙生子是墨影和宴林,你不過是個長得像的替代品!”她突然從袖中甩出毒針,直取宋雙。
天牢深處,墨影被浸過麻藥的玄鐵鏈鎖在石柱上,傷口潰爛的惡臭混著霉味,令人作嘔。鐵鏈每一次晃動,都發出沉悶的聲響,在空曠的地牢里回蕩。楚溫瀾手持燭臺走近時,鐵鏈突然嘩啦作響,墨影猛地睜眼,眼中血絲如蛛網,死死盯著他腰間的兵符,瞳孔因激動而收縮:“你……沒死?那毒箭是先皇后特制的,見血封喉,連草原上的巨狼中了都活不過三息……你用了我給的解藥?”
“托你的福,活得很好。”楚溫瀾將燭臺插在石壁,光影在墨影臉上切割出猙獰的紋路,他解下后背的繃帶,露出已經結痂的傷口,毒血已被林厭用金瘡藥逼出,留下扭曲的疤痕,像一條蟄伏的蛇,“說,宴林到底在哪里?先皇玉佩在誰手里?別逼我用刑——你知道鎮國將軍府的‘分筋錯骨手’,能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是你當年教我的招式,還記得嗎?”
墨影看著他的傷口,突然發出嗬嗬的笑聲,鐵鏈嘩啦作響,震落石縫中的蛛網,灰塵簌簌落下,覆在他凌亂的頭發上。“用刑?你以為我怕?先皇后當年把我扔進亂葬崗時,我就已經死過一次了!”他額頭撞向石柱,血混著淚流下,在石面上開出妖異的花,血珠順著石柱凹槽流下,在地面匯成一小灘暗紅,“先皇后當年生的雙生子……一個是宴林,一個是我!她嫌我體弱,把我扔了,卻把宴林送給邊關農戶,想等他長大后奪回兵權,再除掉我這個‘多余’的!你以為先皇后真的愛你?她只是把你當成宴林的影子!”
楚溫瀾握燭臺的手猛地一顫,燭油滴在他手背上,燙出燎泡,卻渾然不覺,聲音因震驚而沙啞:“那我呢?!我又是誰?!”他想起童年模糊的記憶,總是在雪夜驚醒,夢見一個模糊的女人背影。
“你?”墨影咧開嘴,露出染血的牙齒,牙齦已因中毒發黑,笑容猙獰,“你是她從亂葬崗撿來的棄嬰!就因為你長得像宴林,她就把你養在身邊,教你武功,讓你頂替賢王,做她控制兵權的棋子!她騙你是她的兒子,不過是讓你心甘情愿為她賣命,替她鏟除異己!”他突然劇烈咳嗽,血沫噴在楚溫瀾胸前,帶著濃重的腥氣,“先皇早就知道她的陰謀,把真正的遺詔和玉佩給了宴林,讓他制衡她……可她把宴林囚禁在北狄,喂他喝忘憂散,抹去所有記憶,只留個‘阿林’的空殼,讓他生不如死!這是先皇后給我的密令,讓我斬草除根!”他咳出一塊血痰,里面竟有半枚牙齒。
真相如同一把銹劍,緩慢卻殘忍地剖開楚溫瀾的過往。他想起先皇后臨終前那句“你要替我守好江山”時眼中的復雜,想起三年前頂替賢王時那碗逼他喝下的“強身湯”——原來那不是補藥,而是讓他暫時忘記童年記憶的湯藥,藥渣里至今還能聞到忘憂散的微苦。“玉佩……到底什么樣?”楚溫瀾扶住石柱,指甲嵌進石縫,鮮血順著指縫流下,與墨影的血混在一起,“先皇玉佩,到底有什么玄機?”
“玉佩……”墨影的眼神突然柔和下來,像在回憶遙遠的春天,聲音也變得沙啞,帶著一絲難得的溫情,“是先皇親雕的和田暖玉,正面刻著半朵梅花,背面刻著‘溫’字……宴林貼身戴著……可先皇后做了個一模一樣的假玉佩給左賢王,玉質偏冷,背面刻的是‘宴’……”他猛地抓住楚溫瀾的手,指甲幾乎嵌進他的肉里,力氣大得不像將死之人,“告訴宴林……哥哥對不起他……先皇后說……雙生子必有一殤,是我……是我替她殺了那么多忠良……我欠他的……還有你……”他突然指向楚溫瀾身后的陰影,“看!先皇后在等我……”話音未落,頭一歪,斷了氣,眼中卻凝著一滴未落下的淚,在燭火下閃著微光。他緊握的手掌松開,里面躺著半枚梅花玉佩,正是淑妃臨死前緊握的那枚。
林厭匆匆踏入,手中拿著密信,蠟封上是鎮國將軍府的虎頭印,印泥邊緣有些模糊,顯然是加急送來的:“殿下,北狄王庭傳來急訊,左賢王以宴林為祭天祭品,布下‘天羅地網’,祭壇下埋了火藥,引線直通祭天臺四周的黑石,就等您帶符入甕。另外……”他頓了頓,喉結滾動,聲音哽咽,“皇上……快不行了,傳旨說無論如何,要您務必帶回宴林,說有關于您身世的最后密旨,藏在太廟神龕的第三塊磚下。這是從貴妃暗格找到的先皇后手札,里面可能有真相。”他呈上一卷泛黃的手札,墨跡已有些暈染。
楚溫瀾擦掉臉上的血與淚,將墨影的匕首收入懷中,那匕首柄上刻著半朵梅花,與宴林的玉佩紋路互補,合在一起正是一朵完整的梅。地牢外傳來驚雷,震得石頂簌簌落灰,他望著石縫中透出的微光,低聲道:“備馬。就算北狄王庭是刀山火海,我也要把他帶回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這雙生子的血咒,該由我來終結了。”他展開先皇后的手札,上面寫著:“雙生子溫瀾、宴林,皆我出……墨影非我子,乃影衛之子……”
北狄王庭的祭天臺上,薩滿巫師的骨笛聲響徹夜空,音符像無數毒蛇鉆進人耳,笛聲中夾雜著北狄語的咒語,大意是“以仇敵之血,祭我狼神,賜我沃土”。篝火將左賢王的臉映得如同惡鬼,他頭戴鑲滿紅寶石的王冠,冠冕中央嵌著一枚半朵梅花的玉佩,玉色偏冷,在火光下泛著青芒,正是先皇后偽造的那枚。宴林被鐵鏈鎖在圖騰柱上,眼神空洞地望著火焰,北狄皮甲下露出一角褪色的錦緞——那是宋雙送他的定情信物,上面繡著的半朵梅花已被血漬浸染,錦緞邊緣還有她當年縫補的針腳。他手腕上戴著一個銀鐲,是楚溫瀾當年送他的生日禮物。
“賢王殿下,別來無恙?”左賢王把玩著金狼令,突然將令旗指向楚溫瀾,他身后的北狄士兵立刻舉起弓箭,弓弦拉滿的聲響如同死神的低語,“兵符帶來了嗎?再晚一步,你的‘義兄’就要被祭天了,狼神會把他的靈魂撕碎。你看,這是他剛寫下的‘降書’。”他展示一張羊皮紙,上面是宴林模糊的筆跡,卻寫著“愿降北狄”。
楚溫瀾翻身下馬,將青銅兵符擲在祭天臺上,金屬碰撞的聲響在寂靜中格外刺耳,驚飛了棲息在圖騰柱上的烏鴉,烏鴉嘶鳴著劃破夜空,像在為即將到來的殺戮哀鳴。“放了他。”他的聲音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后背的傷口因動作而撕裂,血透過繃帶滲出,在月光下呈深黑色。他注意到宴林雖眼神空洞,卻在用腳趾在地上畫著飛騎營的暗號:“我裝的,玉佩在衣領。”
左賢王撿起兵符,就著火光細看,突然狂笑出聲,王冠上的假玉佩隨著他的動作晃蕩,玉質冰冷,毫無光澤:“果然是真的!來人,把賢王拿下!祭天儀式開始,用賢王和他義兄的血,祭我北狄狼神!”剎那間,祭天臺四周的黑石后涌出無數北狄士兵,弓箭如林,瞄準楚溫瀾,而薩滿巫師開始吟唱古老的咒語,火焰突然暴漲,映紅了整個王庭,熱浪撲面而來,烤得人皮膚生疼。祭壇下的火藥引線被點燃,發出“滋滋”的聲響。
“想抓我?”楚溫瀾冷笑,突然從懷中掏出墨影的匕首,擲向宴林身上的鐵鏈。匕首在空中劃出一道銀弧,精準地斬斷鎖鏈,鐵鏈落地的聲響被火焰爆裂聲掩蓋,宴林踉蹌著摔倒,恰好滾到楚溫瀾腳邊。與此同時,林厭率飛騎營舊部從祭天臺地宮沖出,火把照亮暗道——里面關著的,正是被北狄囚禁三年的鎮國將軍,他須發皆白,卻仍緊握佩劍,見到楚溫瀾,老淚縱橫:“溫瀾,玉佩!”
“父親?!”宋雙驚呼著沖過去,為鎮國將軍解開枷鎖,卻見左賢王突然抓住宴林,將狼牙槍抵在他咽喉,槍尖刺破皮膚,滲出的血滴在那枚假玉佩上,血珠在冰冷的玉面上滾動,如同淚滴:“楚溫瀾,放下武器!不然我讓他和你爹一起死!你看,這是先皇后給我的密令,讓我殺了你們雙生子!”他展示一張泛黃的紙,正是墨影偽造的密令。
楚溫瀾渾身一震,看著被折磨得形銷骨立的父親,又看看眼神茫然的宴林,握劍的手微微顫抖。就在此時,宴林突然低頭,看到自己掉落的皮甲下露出的錦緞角——上面繡著半朵梅花,與楚溫瀾腰間玉佩的紋路隱隱相合。他下意識地摸向胸口,觸到一個硬物,隔著衣物也能感受到溫潤的觸感,那是與楚溫瀾腰間玉佩相同的暖玉。他突然扯斷衣領,露出那枚真正的“溫”字玉佩,玉佩因貼近心臟而溫熱。
“這是……”宴林喃喃自語,腦中閃過邊關的雪夜——他為宋雙披上斗篷,她笑著說“梅花像我,也像你”;閃過楚溫瀾遞來的傷藥,說“阿林,傷口要及時處理”;閃過先皇后冰冷的聲音“你是棋子,他也是棋子”……記憶如潮水般沖破忘憂散的禁錮,頭痛欲裂,他猛地抬頭,看向楚溫瀾,眼中涌起淚水,聲音嘶啞:“阿瀾?你是……阿瀾!我想起來了!我們是雙生子,先皇后是我們的母親,可她為了權勢,把我們分開,還想讓我們自相殘殺!這是先皇給我的玉佩,讓我護你!”
“是我!”楚溫瀾揮劍砍斷左賢王的槍頭,趁其分神之際,一把將宴林拉到身后,劍刃上還滴著北狄士兵的血,“我們回家!回我們本該屬于的地方!”他將自己的“溫”字玉佩與宴林的合在一起,完整的梅花玉佩在火光下散發溫潤的光。
激戰瞬間爆發,楚溫瀾與宴林背靠背作戰,劍招渾然一體,如同鏡像。楚溫瀾使的是賢王府的宮廷劍法,狠辣精準,每一劍都直指要害;宴林用的是邊關快刀,迅猛凌厲,刀風帶著草原的粗獷,卻在招式轉換間,不自覺地露出與楚溫瀾相似的習慣——這是雙生子血脈里的共鳴,是刻在骨子里的默契。宋雙舞著軟劍殺到,梅花劍影纏住左賢王的退路,每一劍都帶著鎮國將軍府的風骨,又暗含楚溫瀾教她的巧勁,劍花翻飛間,竟隱隱形成一道梅花屏障。
左賢王見狀大駭,突然從冠冕里扯出那枚假玉佩,猙獰笑道:“楚溫瀾,看看這是什么!有了它,你永遠是個冒牌貨!”
“真正的玉佩在你身上!”楚溫瀾對宴林大喊。宴林猛地撕開貼身衣物,露出胸口掛著的另一半玉佩,溫潤的玉色在火光下透著暖意,與左賢王的假玉佩形成鮮明對比。他將兩半玉佩合在一起,背面赫然刻著先皇御筆:“朕之子,名溫瀾,字安邦;雙生子宴林,護之。凡持此玉佩者,乃天命所歸,可清君側,正朝綱。”玉佩合璧的剎那,祭壇下的火藥引線突然熄滅,仿佛天意。
左賢王見陰謀敗露,怒吼著撲向玉佩,卻被宴林一劍刺穿心臟。他倒下時,王冠滾落,假玉佩摔在楚溫瀾腳邊,裂成兩半,露出里面暗藏的北狄狼頭標記。北狄士兵見首領已死,頓時潰散,薩滿巫師的骨笛聲戛然而止,只剩下篝火燃燒的噼啪聲,以及遠處傳來的北狄牧民的哀嚎。
楚溫瀾扶住宴林,看著他胸口的真玉佩,又看看遠處被救下的父親,突然想起墨影的話——先皇后當年誤將親生子楚溫瀾當作棄嬰,卻將雙生子墨影和宴林分別送往亂葬崗和農戶家,最終釀成三兄弟相殘的血咒。而他楚溫瀾,從始至終都是先皇和先皇后共同的棋子,卻在命運的撥弄下,成了破局之人,讓雙生子的血咒終于得以終結。
“我們回家。”楚溫瀾握住宴林和宋雙的手,北狄的篝火在身后熄滅,天邊泛起的晨曦將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仿佛一幅歷經血火的畫卷。親族的鮮血洗凈了朱墻內的謊言,當他們帶著鎮國將軍回到京城時,皇上已在彌留之際,他抓著楚溫瀾的手,指向太廟方向,用最后一口氣說:“去……取……傳國玉璽……還有……你母親的……遺書……她……后悔了……”
金鑾殿的鐘聲響起時,楚溫瀾身著太子蟒袍站在丹陛之下,宴林站在他身側,手中緊握著那枚完整的玉佩,玉佩溫潤的觸感仿佛母親的輕撫。宋雙則以太子妃的身份立于階前,眼中帶著歷經風雨的堅定。殿外風雨欲來,北狄的威脅尚未解除,朝中舊臣的目光充滿猜忌,但楚溫瀾握緊了手中的玉佩——那溫潤的觸感告訴他,無論前路有多少血光,他不再是孤身一人。朱墻內的碎夢已醒,而屬于楚溫瀾的時代,才剛剛在烽煙與血光中,拉開真正的序幕。他低頭看向玉佩上的“溫”字,那是他的名字,也是他的宿命,從今往后,他將以楚溫瀾之名,守護這萬里江山,以及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太廟神龕下的遺書上寫著:“吾兒溫瀾,母誤認棄嬰,實為己出,望勿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