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庫的空氣凝滯得如同陳年的漿糊,混雜著鐵銹、灰塵和一股若有似無的過期油脂味。高高的貨架上,積壓的“白玉霜”包裝盒沉默地注視著下方的一片狼藉。成堆的訂單打印紙散落在地上,被踩上了幾個臟兮兮的腳印。幾個臨時雇來的分揀員一臉茫然地站在堆積如山的包裹中間,手里拿著掃碼槍,對著混亂的系統界面不知所措。
林小魚站在倉庫門口,感覺額角的青筋在突突直跳。直播間“黑紅”帶來的爆單狂喜早已被眼前的混亂澆得透心涼。差評像雪片一樣飛進后臺:
“發貨速度堪比蝸牛爬!”
“客服是擺設嗎?問十句回一句!”
“說好的情懷呢?連貨都發不出來,騙錢的吧!”
周桂枝站在她身邊,布滿皺紋的手緊緊攥著一個空了的白玉霜鐵盒,指節發白。這位硬核奶奶此刻眼中也充滿了焦慮和痛心:“小魚,這樣下去不行啊…牌子剛有點起色,不能砸在咱自己手里。”她看著那些被粗暴堆放、甚至有些包裝都被壓扁的貨物,心疼得直嘆氣。
角落里,張偉盤腿坐在地上,面前攤開著一臺半舊的筆記本電腦,屏幕幽幽的藍光映著他緊鎖的眉頭和厚重的黑框眼鏡。鍵盤被他敲得噼啪作響,屏幕上飛速滾動著令人眼花繚亂的代碼流和數據庫日志窗口。
“找到你了!”張偉猛地低喝一聲,聲音帶著熬夜的沙啞,卻透著一股興奮。他指著屏幕上幾行被高亮標記的、時間戳異常接近的操作記錄:“看!小魚姐,周阿姨!系統記錄顯示,在每次訂單量激增的關鍵節點,倉庫的庫存數據都會被人為‘調整’過!數量對不上!而且,”他切換到一個網絡流量監控界面,幾條異常的數據包發送記錄被標紅,“有外部IP在特定時間段高頻訪問我們那個老掉牙的庫存管理系統后臺,傳輸數據量異常,目標指向一個…私人郵箱服務器?這絕不是正常的操作!”
林小魚和周桂枝立刻湊了過去。屏幕上那些冰冷的數字和術語她們未必全懂,但那刺眼的紅色標記和“異常”、“人為調整”的字眼,如同利刃般刺破了混亂的表象。
“趙叔?”周桂枝的眉頭擰成了疙瘩,渾濁的眼底射出銳利的光,“倉庫鑰匙和系統密碼只有他管得最細!他干了半輩子倉庫了…”
“不止是混亂,是在故意制造混亂!”林小魚的心沉了下去,怒火在胸腔里翻涌。她想起趙叔那張總是唯唯諾諾、眼神躲閃的臉,想起他幾次“不小心”搞錯批次、弄丟單據的“失誤”。原來不是“不小心”,是“太用心”了!這背后是誰?蘇薇薇?還是…王德發?
“能鎖定證據嗎?”林小魚的聲音冷了下來,帶著一種鯊魚嗅到血腥味的危險氣息。
張偉推了推眼鏡,鏡片后的眼睛閃爍著技術宅特有的、抓到獵物破綻時的精光:“光看日志不夠硬。得讓他自己動!小魚姐,我們得設個‘餌’。”
計劃在合租屋的餐桌上迅速成型。昏暗的燈光下,林小魚、張偉和李美麗圍坐一圈,氣氛凝重又帶著點隱秘的亢奮。
“他想要什么?混亂,把項目搞黃,或者…撈點好處?”林小魚用筆在紙上劃拉著,“我們就給他一個看起來能撈到‘好處’的機會。”
“比如…處理一批‘瑕疵品’?”李美麗咬著吸管,眼珠一轉,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就說質檢發現有一批貨包裝輕微破損,或者膏體有點小瑕疵,需要‘內部消化處理’,不能流入市場,但…‘處理’給誰,怎么‘處理’,油水空間很大嘛!”
“妙啊!”張偉一拍大腿,“我們可以偽造一份‘內部瑕疵品處理通知單’,權限設置只讓趙叔能看到。然后,監控他的一舉一動!只要他敢動這批‘餌料’,不管是私下賣掉還是轉移,數據流、操作記錄、甚至…現場錄像,我都能給他扒得干干凈凈!”
技術細節在張偉口中快速流淌:“我會在系統后臺植入一個隱蔽的追蹤腳本,記錄他所有對這批‘瑕疵品’的操作路徑和時間。同時,在存放‘瑕疵品’的特定貨架區域,藏幾個微型無線攝像頭,角度覆蓋關鍵位置。數據會實時同步到云端和我這臺筆記本上。”他拍了拍自己的電腦,像撫摸心愛的武器。
“我來搞定那份‘通知單’,模仿行政部的口吻和格式,保證以假亂真。”李美麗自告奮勇,手指在鍵盤上飛舞,“順便,查查那個接收異常數據的私人郵箱,看看能不能扒到點皮。”
林小魚深吸一口氣,眼中閃爍著決斷的光芒:“好!就這么干。‘瑕疵品’就用我們上次直播測試用剩下的那批樣品,包裝稍微弄舊一點就行。張偉,技術保障就交給你了。美麗,信息支援。周阿姨…”她看向一直沉默但眼神堅定的周桂枝,“到時候,需要您出面。”
周桂枝重重地點了點頭,臉上的皺紋仿佛都化作了堅硬的線條:“放心。廠子就是被這些蛀蟲啃垮的!這次,我親手抓!”
“瑕疵品處理通知單”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只有趙叔有權限查看的內部系統通知欄里。通知措辭含糊又充滿暗示:“…少量包裝破損及膏體輕微分離樣品…需盡快內部處理完畢…避免占用庫存資源…具體處置方式由倉庫管理員酌情把握…”
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塊腐肉,很快引來了窺伺的魚。
張偉的筆記本屏幕上,代表趙叔賬號的綠色光標在“瑕疵品通知單”上停留了很久。緊接著,一連串的操作記錄瘋狂刷新:查看“瑕疵品”具體庫存位置、修改該批次貨品狀態為“待處理”、甚至…試探性地在系統里新建了一個“內部損耗”的單據草稿,但還沒提交。
“他上鉤了!在試探!”張偉壓低聲音,對著耳麥說。他和林小魚、周桂枝就藏在倉庫角落一個堆滿空紙箱的陰影里,透過紙箱的縫隙,能清晰地看到趙叔所在的位置。
趙叔顯得很焦躁,不停地搓著手,在狹窄的過道里來回踱步,時不時警惕地四下張望,像一只在貓爪下瑟瑟發抖的老鼠。終于,他似乎下定了決心,快步走向存放“瑕疵品”的貨架區域。他小心翼翼地搬下幾個標記著特殊符號的箱子,沒有立刻搬走,而是拿出手機,對著箱子拍了幾張照片,手指飛快地打字。
“他在聯系買家!”李美麗的聲音從林小魚的耳機里傳來,帶著一絲抓到把柄的興奮,“IP地址跳轉了幾次,最終定位到…蘇薇薇那個常用的小號!他們在談價格!”
時機成熟!
林小魚和周桂枝對視一眼,點了點頭。周桂枝深吸一口氣,挺直了那被歲月壓彎卻依然堅韌的脊梁,率先從陰影中走了出去,腳步沉穩有力,帶著一股久違的、屬于當年車間骨干的雷霆氣勢。林小魚緊隨其后。
“趙大海!”周桂枝的聲音不高,卻像一道驚雷在空曠的倉庫里炸響,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正埋頭對著手機屏幕、臉上還帶著一絲即將得逞的竊喜的趙叔,渾身猛地一哆嗦,手機“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他驚恐地抬起頭,看到周桂枝和林小魚如同神兵天降般站在面前,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
“周…周姐…林…林組長…”他嘴唇哆嗦著,話都說不利索了。
“你在干什么?”周桂枝的目光銳利如刀,掃過他腳邊的“瑕疵品”箱子,又落在他掉在地上的手機上,屏幕還亮著,顯示著未發送完的信息。
“我…我…處理點…廢品…”趙叔語無倫次,試圖彎腰去撿手機。
“廢品?”林小魚上前一步,彎腰撿起手機,屏幕上的聊天記錄清晰可見。她冷笑一聲,將屏幕轉向趙叔:“‘包裝輕微破損的白玉霜樣品,量大價優,速聯’?趙叔,你這‘廢品’處理得挺積極啊?買家還姓蘇?”
趙叔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的工裝。
“說!誰讓你干的!”周桂枝猛地一拍旁邊的貨架,震得鐵架子嗡嗡作響,積年的灰塵簌簌落下。她指著周圍堆積如山、因混亂而延誤發出的正品貨物,聲音因憤怒而顫抖:“看看!看看這倉庫被你搞成了什么樣子!看看外面那些等貨的客人罵得多難聽!白玉霜,這牌子是多少老工人一雙手熬出來的心血!好不容易有點盼頭,你就這么糟蹋?!為了幾個臭錢,良心都讓狗吃了?!”
周桂枝越說越氣,抓起趙叔腳邊一個裝著“瑕疵品”的玻璃罐白玉霜,狠狠摜在地上!“哐當!”一聲巨響,玻璃碴混著雪白的膏體四濺飛散,濃郁的、帶著年代感的香氣猛地彌漫開來。
“廠子就是被你們這些吃里扒外的蛀蟲!一點一點!啃垮的!”周桂枝的聲音帶著哭腔,卻又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力量。她通紅的眼睛死死盯著面無人色的趙叔,仿佛要將他釘死在恥辱柱上。
趙叔的心理防線在這雷霆般的質問和老領導積威的震懾下徹底崩潰了。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鼻涕眼淚糊了一臉:“周姐!我錯了!我鬼迷心竅!是…是蘇薇薇!是她!她給了我錢…說…說只要讓倉庫亂起來,讓項目黃了…或者…或者能弄到點便宜貨給她…她就…她就給我兒子介紹個好工作…我…我對不起廠子!對不起您啊周姐!”
人贓并獲,口供確鑿。
周桂枝雷厲風行,沒有絲毫拖泥帶水。她直接叫來了公司安保和行政部負責人,當著所有人的面,將張偉提供的系統操作日志、網絡追蹤記錄、現場錄像以及趙叔的口供錄音(張偉早已默默開啟)全部擺了出來。鐵證如山。
趙叔被當場解除合同,灰溜溜地被安保帶離,等待他的可能是更嚴厲的法律追究。周桂枝以項目顧問的身份,直接接管了倉庫的現場管理權。她擼起袖子,親自帶著幾個信得過的老員工,開始整頓混亂的現場,那份久違的雷厲風行和條理清晰,讓林小魚仿佛看到了她年輕時在車間里指揮若定的風采。
“張偉,你那套簡易的系統,能立刻用上嗎?”周桂枝一邊指揮著搬運歸類,一邊頭也不回地問。
“能!周阿姨!”張偉立刻響應,抱著筆記本跑到倉庫唯一一張還算干凈的破桌子前,“李美麗姐給的ERP模板我魔改優化過了,基礎入庫、出庫、庫存管理功能馬上就能上線!雖然簡陋,但比現在這個篩子強百倍!”他十指如飛,開始部署。
林小魚看著眼前的一幕:混亂在一點點被梳理,積壓的訂單開始被有條不紊地分揀打包,新的系統界面在張偉的電腦上亮起,周桂枝沉穩有力的指揮聲回蕩在倉庫里。一股暖流驅散了連日的疲憊和焦慮。團隊的凝聚力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
然而,就在倉庫秩序初步恢復,大家剛松了口氣時,林小魚的手機響了。是一個陌生的公司內線號碼。
她疑惑地接起:“喂,你好?”
“林小魚嗎?我是陳董的秘書,小吳。”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客氣卻沒什么溫度的女聲,“陳董讓我私下提醒你一聲。”
林小魚的心微微一緊:“吳秘書,您說。”
“王德發總監在下午的高層例會上,提交了一份關于‘優化公司資源配置,提升重點項目運營效率’的提案。”吳秘書的聲音平穩無波,像是在念一份報告,“他特別提到了白玉霜項目近期取得的‘顯著進展’,認為這得益于明星經紀部前期打下的‘堅實基礎’和‘資源傾斜’。他建議,為了項目后續更‘高效’、‘規范’的發展,應該將白玉霜項目收歸明星經紀部統一管理,由更有經驗的團隊來主導。”
林小魚握著手機的手指瞬間收緊,指節泛白。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摘桃子!王德發這手玩得真快!真臟!
“陳董的意思是…”吳秘書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辭,“…讓你有個心理準備。王總監的提案,聽起來理由很‘充分’,也符合某些‘流程’。風浪…可能要來了。陳董的原話是:‘效率’這個詞,有時候聽著挺刺耳的。”
電話掛斷了。林小魚站在原地,倉庫里剛剛恢復的秩序和暖意仿佛瞬間被抽空。她看著周桂枝指揮若定的背影,看著張偉專注敲代碼的側臉,看著打包臺上那些承載著無數人希望和心血的“白玉霜”包裹。
“效率?”林小魚喃喃自語,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倔強的弧度。王德發,蘇薇薇…你們想用“效率”的名義,把我們的心血和成果一口吞掉?
耳機里,傳來李美麗咬牙切齒、火力全開的怒罵,清晰得如同在耳邊炸響:
“我呸!摘桃子就摘桃子!還他媽扯什么‘提升效率’?王禿子那張嘴是油田嗎?噴出來的全是不要臉的油花!小魚,這能忍?這必須掀桌啊!連桌子帶他新買的假發片一起掀飛!”
倉庫的燈光在頭頂滋滋作響,將林小魚的影子拉得很長。一場新的風暴,裹挾著名為“大局”和“效率”的虛偽外衣,已經迫近眉睫。而這一次,她絕不會坐以待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