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室門楣上刺眼的紅燈，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林小魚的視網膜上。那單調而固執的光，將醫院走廊冰冷的白墻和消毒水氣味都染上了一層令人窒息的絕望。她背靠著冰涼刺骨的墻壁，身體僵硬得像一尊石雕，只有右手死死攥著那個同樣冰冷的“鋼鐵直女獎杯”，底座內側的微型U盤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左手手心，黏膩的觸感揮之不去——那是方明遠肩頭涌出的、尚未完全干涸的血液，混合著倉庫的灰塵，在她掌紋里凝結成暗紅色的痂。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掌心那塊凝固的血痂，傳來一陣陣遲滯的鈍痛，提醒著她倉庫里那電光火石間飛濺的溫熱和刺鼻的硝煙味。

時間被無限拉長、扭曲。警察的詢問、李美麗帶著哭腔的安撫、張偉對著筆記本屏幕瘋狂敲擊匯報追捕進展的聲音……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被那盞紅燈無聲地吞噬。林小魚的腦海里，只剩下方明遠被推進手術室前，那張因失血而慘白如紙、卻依舊帶著一絲微弱弧度的臉，和他無聲的口型：“…沒…事…”

真的沒事嗎？子彈撕裂皮肉的聲音，鮮血噴涌的溫熱觸感，還有他身體失去支撐重重倒下的畫面，如同循環播放的默片，在她眼前反復閃回。每一次閃回，都讓她的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鐵手狠狠攥緊，幾乎停止跳動。她引以為傲的“掀桌”魄力，在冰冷的子彈和手術室的紅燈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

“小魚！小魚你聽見了嗎？”李美麗用力搖晃著她的胳膊，聲音帶著強行壓抑的哭腔和焦急，“張偉那邊有消息！趙金水那老混蛋，跳江了！”

林小魚渙散的目光猛地聚焦，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浮木。“跳江？”她的聲音干澀沙啞，像是砂紙摩擦。

“對！特警在城南碼頭下游的蘆葦蕩把他堵住了！這老東西像條泥鰍，打傷了兩個協警，搶了條破漁船就往江心沖！”李美麗快速說著，把手機屏幕懟到林小魚眼前。屏幕上，是張偉通過警用頻道共享的實時畫面：渾濁翻滾的江面，幾艘警用快艇的探照燈如同利劍刺破黑暗，死死咬住前方一條在風浪中劇烈顛簸的破舊小漁船。一個干瘦佝僂的身影，正死死趴在船尾，身上那件標志性的洗白藍工裝夾克在狂風中獵獵作響。畫面晃動劇烈，夾雜著呼嘯的風聲、引擎的轟鳴和擴音器里模糊的警告聲。

“他跑不了！水警已經合圍了！”李美麗咬牙切齒。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制服的警官快步走來，表情嚴肅：“林小姐，王德發那邊松口了，愿意配合我們指證蘇薇薇。但他要求現在見你一面，說有重要東西只能交給你。”

王德發？林小魚眉頭緊鎖。這個在倉庫片場為假發片崩潰、又被趙金水像垃圾一樣拋棄的“前總監”，此刻能有什么重要東西？

市局審訊室的燈光慘白而冰冷，將王德發臉上每一條溝壑都照得無所遁形。他比片場時更加頹喪，稀疏的頭發油膩地貼在頭皮上，眼窩深陷，穿著看守所的橘黃色馬甲，整個人縮在椅子里，像一只被拔光了刺的刺猬。只有看到林小魚走進來的瞬間，他那雙死氣沉沉的眼睛里才驟然迸發出一絲混雜著恐懼、絕望和最后一點希冀的光。

“林…林總…”他的聲音嘶啞顫抖，帶著濃重的討好和畏懼。

“王德發，你說有東西給我？”林小魚在他對面坐下，聲音沒有任何溫度，目光銳利如刀。她沒時間浪費在寒暄上。

王德發像是被她的目光燙到，瑟縮了一下，隨即神經質地左右張望了一下，確認陪同的警察離得稍遠，才猛地壓低聲音，身體前傾，用一種近乎耳語的氣聲說道：“U盤…錄音…蘇薇薇給我的指令…都在這個里面…”他哆哆嗦嗦地從橘黃馬甲的內側口袋里，掏出一個用透明膠帶纏了好幾層的、拇指大小的黑色老式U盤，顫抖著推過桌面。

林小魚沒有立刻去拿，只是冷冷地看著他：“什么指令？”

王德發的臉上瞬間失去了最后一點血色，嘴唇哆嗦著：“是…是燒倉庫！燒C7倉庫的指令！就在…就在你們去倉庫之前！”他眼中充滿了極致的恐懼，仿佛那指令是來自地獄的召喚，“她說…說只要我找機會放把火，把倉庫里‘不該存在的東西’都燒干凈…就給我一筆錢…足夠我下半輩子隱姓埋名…我…我鬼迷心竅啊林總！”他猛地抓住自己稀疏的頭發，發出壓抑的嗚咽，“可…可我還沒來得及動手…你們就…趙金水就…”

燒倉庫？燒掉“不該存在的東西”？林小魚心頭劇震！C7倉庫里除了廢棄的集裝箱和機械，還能有什么“不該存在的東西”？聯想到趙金水工裝夾克內可能藏匿的賬本，還有他瘋狂撲向倉庫深處的舉動……一個可怕的念頭瞬間清晰——趙金水在C7倉庫里，絕對藏匿了比賬本更致命的東西！很可能是原始的證據備份！蘇薇薇（或者說她背后的趙金水）早就計劃好，一旦事情敗露，就徹底毀滅證據！

“除了這個，你還知道什么？趙金水在倉庫里藏了什么？”林小魚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王德發被嚇得一哆嗦，茫然地搖頭：“不…不知道…趙金水只把我當條狗…用完就扔…蘇薇薇也…也只知道讓我放火…”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眼中恐懼更甚，“但…但蘇薇薇提過一句…說什么‘備份燒了…源頭就干凈了’…源頭？什么源頭？我真的不知道啊林總！”

備份燒了，源頭就干凈了？林小魚的心臟如同被重錘擊中！這印證了她的猜測！趙金水果然在C7倉庫藏了原始證據！蘇薇薇讓王德發放火，就是想物理毀滅它！而周姐在辦公室里焚燒的圖紙殘片，只是“備份”！

“源頭”……是指當年技術泄密的真正源頭？還是……指向更高層的某個“源頭”？

就在這時，李美麗舉著手機，臉色煞白地沖進了審訊室，聲音因為極度震驚而變調：“小魚！江上…江上出事了！”

林小魚猛地站起身！

渾濁的江心，風高浪急。破舊的漁船在數道強力探照燈的光柱鎖定下，如同驚濤駭浪中的一片枯葉，隨時可能傾覆。趙金水像一頭窮途末路的困獸，趴在劇烈搖晃的船尾，江水不斷涌上甲板，將他半邊身子都打濕了。他那件洗得發白的工裝夾克緊緊貼在身上，更顯干瘦。但他臉上沒有絲毫懼色，只有一種近乎癲狂的決絕和毀滅欲，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越來越近的警用快艇，嘴角咧開一個猙獰的笑容。

“趙金水！立刻停船投降！你跑不掉了！”擴音器里傳來嚴厲的警告。

“跑？”趙金水猛地抬起頭，濕漉漉的頭發貼在額頭上，他嘶啞地狂笑起來，笑聲被風聲撕裂，“老子就沒想跑！老子要你們所有人記住今天！記住舊時代是怎么被你們逼死的！”他一邊狂笑，一邊用那只沒受傷的手，瘋狂地撕扯著自己身上的工裝夾克！

“他在干什么？！”快艇上的指揮官心頭警鈴大作！

刺啦！紐扣崩飛！趙金水猛地將濕透的工裝夾克從身上扯了下來！在強光照射下，夾克的內襯赫然暴露出來——里面密密麻麻縫滿了防水袋！每個袋子里，都塞著折疊整齊、泛著陳年舊黃的紙張！而在夾克最內側心臟的位置，一個厚實的防水袋異常醒目，透過半透明的材質，能看到里面是一個黑色硬皮筆記本的輪廓！

賬本！果然在他身上！

“想要？想要這些能要你們命的東西？！”趙金水將濕透的夾克高高舉起，臉上是扭曲的快意，“下地獄去找吧！”他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用盡全身力氣，將手中沉重的、浸滿江水的工裝夾克，狠狠砸向船舷外翻涌的漆黑江面！

“阻止他！”指揮官怒吼！

噗通！沉重的夾克瞬間被渾濁的江水吞沒，只留下一圈迅速擴散的漣漪！

幾乎在夾克入水的同一秒，趙金水猛地轉身，撲向漁船小小的駕駛艙！那里，一個打開的、散發著刺鼻氣味的塑料桶正歪倒在地，里面粘稠的液體汩汩流出——是汽油！

“不好！他要自焚！”快艇上所有人都臉色劇變！

趙金水枯瘦的身影消失在駕駛艙門內。下一秒！

轟——！！！

一團巨大的、橘紅色的火球，裹挾著滾滾黑煙，猛地從狹小的駕駛艙門窗中噴涌而出！瞬間吞噬了整條破舊的漁船！灼熱的氣浪和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即使隔著幾十米的江面，也狠狠沖擊著快艇上每一個人的耳膜和神經！破碎的船板、燃燒的碎片被高高拋起，又如同火雨般砸落在翻滾的江水中，發出滋滋的聲響，迅速被黑暗的江水吞沒。

火光沖天，映紅了半邊江面，也映紅了林小魚手機屏幕上實時傳輸的畫面。她站在醫院走廊慘白的燈光下，看著屏幕里那團在江心熊熊燃燒、迅速沉沒的烈焰殘骸，耳邊是李美麗急促的呼吸聲和遠處手術室紅燈固執的光芒。

趙金水，這個被舊時代怨念吞噬的復仇之鬼，選擇了最慘烈、最決絕的方式，將自己和那些可能顛覆無數人命運的“源頭”證據，一同葬入了冰冷的江底。

死寂。

手機屏幕上的火光漸漸黯淡，最終只剩下江面的黑暗和警燈徒勞的閃爍。張偉沙啞的聲音從手機里傳來，帶著難以置信的震撼和沉重：“…目標…目標確認死亡…火勢太大…無法靠近…那些賬本…”

林小魚緩緩放下手機。掌心那塊方明遠的血痂，傳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趙金水死了，帶著他浸透江水的秘密。方明遠生死未卜。而蘇薇薇，那個藏在幕后的毒蛇，還在陰影里吐著信子。王德發交出的U盤像一塊冰，沉甸甸地揣在她口袋里。

手術室的紅燈，依舊固執地亮著。

“林小魚家屬！林小魚在嗎？”手術室的門突然被推開，一個穿著綠色手術服的醫生快步走出，口罩上方的眼神帶著凝重。

林小魚的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猛地轉身。

“患者方明遠，手術基本完成。子彈取出來了，避開了主要大血管，但…”醫生語速很快，目光掃過林小魚蒼白緊繃的臉，“彈道擦傷了臂叢神經叢，右肩胛骨也有粉碎性骨折。目前生命體征暫時平穩，但血氧飽和度只有90%，尚未脫離危險期。而且…右臂功能，很大概率會留下永久性損傷。”

永久性損傷…

林小魚的身體晃了晃，李美麗趕緊扶住她。醫生后面的話，什么“觀察期”、“神經恢復可能性”、“復健”，都變成了模糊的嗡鳴。她只看到醫生嘴唇在動，只聽到那幾個冰冷的字眼像釘子一樣鑿進她的腦海：臂叢神經損傷…永久性…血氧90%…

那個在競標會上用PPT毒舌碾壓對手、在慶功宴上送她鋼鐵直女獎杯、在倉庫里用身體替她擋下子彈的男人…他的右手…

手術室的門再次打開，移動病床被推了出來。方明遠躺在上面，臉色是失血后的慘白，嘴唇沒有一絲血色。他閉著眼睛，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身上插著管子，連著各種監護儀器。最刺眼的是他右肩，厚厚的紗布包裹下，依舊能看到不自然的塌陷輪廓。監護儀屏幕上，代表著血氧飽和度的數字，固執地顯示著：90%。

林小魚的目光死死釘在那個數字上，看著那微弱的曲線艱難地起伏。90%。一條在深淵邊緣艱難呼吸的鯊魚。

護士推著病床走向重癥監護室。林小魚下意識地跟了兩步，腳步虛浮。她的右手，無意識地再次攥緊了口袋里那個冰冷的、沾著方明遠血跡的U盤。

王德發嘶啞的、帶著無盡恐懼的聲音，如同幽靈般，在她耳邊再次響起：

“蘇薇薇讓我燒的是備份…她說…備份燒了…源頭就干凈了…”

備份…源頭…

趙金水帶著他浸水的賬本沉入了江底。蘇薇薇想燒的倉庫備份也被趙金水的自爆炸毀。但“源頭”…那個隱藏在這一切背后的、真正的“源頭”…真的干凈了嗎？

方明遠監護儀上那跳動的“90%”，如同一個冰冷的問號，懸在充滿血腥與灰燼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