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打在落地窗上的聲響漸漸消失時,汪雨柔正用指尖摩挲著梳妝臺鏡面。玻璃上凝著一層薄霜,將映出的面容模糊成蒼白的影子。床頭柜上的座鐘停在十一點十七分,秒針卡住的位置像極了黃山崖邊那道決絕的弧線——自蓮花峰歸來已過去二十七晝夜,腕間銀鏈上的橙色碎鉆卻仍帶著云端的涼意。
“你要和我在一起,就要放棄你所擁有的一切?!?/p>
男人的聲音突然在空蕩的臥室里響起,驚得她碰倒了梳妝臺上的香水瓶。法國梨與小蒼蘭的甜膩氣味彌漫開來,卻蓋不住記憶里那清冽的茉莉香。她望著窗外永夜的城市燈火,想起最后一次見他時,他披風(fēng)上的銀線在晨光中泛著幽藍(lán),鼻尖鉆石映著她墜落時的淚眼。
衣柜門被推開的剎那,樟腦丸的氣味混合著塵埃撲面而來。她伸手去夠掛在最里側(cè)的白色紗裙,指尖卻觸到一片冰涼的金屬。那是個雕花鐵盒,盒蓋上刻著扭曲的藤蔓花紋,與男人披風(fēng)邊緣的刺繡如出一轍。打開時,一枚橙色寶石滾落在掌心,光芒微弱如將熄的燭火。
“這是......”她對著寶石呵氣,霧氣中隱約浮現(xiàn)出黑色宮殿的輪廓。
掌心突然傳來灼痛,寶石化作一道暖流涌入血管。天花板上的水晶燈開始劇烈搖晃,吊燈墜下的瞬間,橙光如瀑布般傾瀉而下,將她整個人包裹其中。失重感襲來的同時,耳邊響起尖銳的風(fēng)嘯,仿佛有成千上萬只鬼在哭喊。
再次睜眼時,腳下的觸感讓她猛地一顫。上好的白玉磚縫里滲著暗紅液體,在金黃琉璃瓦的反光下像凝固的血。抬眼望去,飛檐上雕刻的鳳凰眼珠竟是兩顆鴿血紅寶石,正隨著宮殿的震動緩緩轉(zhuǎn)動,瞳孔里映出她驚恐的臉。
“歡迎來到黑暗帝國?!?/p>
男人的聲音自頭頂傳來,她這才發(fā)現(xiàn)他站在三丈高的縷金柱上,黑色披風(fēng)如蝙蝠翅膀般展開。鼻尖的菱形鉆石在黑暗中閃著寒光,照亮他腳下堆積的白骨——那些顱骨的眼窩正汩汩流出黑色黏液,在白玉地面匯成蜿蜒的溪流。
汪雨柔的尖叫卡在喉嚨里。檀香木飛檐上突然垂下無數(shù)條黑色觸手,每條觸手上都串著曬干的人耳,隨著夜風(fēng)輕輕搖晃,發(fā)出細(xì)碎的碰撞聲。她下意識后退,卻踩在一塊會蠕動的肉塊上,那東西裂開嘴露出尖牙,涎水順著她的腳踝流下,瞬間腐蝕出細(xì)密的水泡。
“怕了?”男人不知何時已落在她身后,溫?zé)岬暮粑鬟^耳廓,“我是阿瑟王,黑暗帝國的君主,靠吸食生魂續(xù)命的妖魔。”他抓起地上一條白骨,指腹碾過骨節(jié)時,無數(shù)半透明的人臉從骨髓里涌出,發(fā)出無聲的哀嚎。
腥臭氣味突然變得濃郁。她這才注意到宮殿深處,三個青面獠牙的怪物正圍坐在青銅鼎旁,用人類脊椎骨做的湯勺舀著沸騰的腦漿。鼎下燃燒的不是木柴,而是成捆的活人頭發(fā),火苗舔過頭皮時,焦糊味混著油脂香飄滿整個大殿。
“我送你回去吧?!卑⑸醯闹讣鈩澾^她顫抖的唇瓣,“人間的陽光很暖,適合你這樣的凡人。”
但汪雨柔盯著他身后那道橙光之門——門后隱約可見她公寓的落地窗,窗臺上那盆枯萎的茉莉還擺在老位置??僧?dāng)她的手觸到光門邊緣時,心口突然傳來劇痛,仿佛有根無形的線被猛地拽緊。她想起黃山崖邊阿瑟王后背的冰箭,想起他抱她時骨骼發(fā)出的輕響,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我留下?!?/p>
阿瑟王的瞳孔驟然收縮。他轉(zhuǎn)身時,披風(fēng)掃過一具正在腐爛的尸體,尸身立刻化作黑色粉末,粉末中升起無數(shù)螢火蟲般的光點,紛紛鉆進(jìn)他的袖口。“帶她去‘忘川居’?!彼麑β劼暥鴣淼膬蓚€怪物下令,聲音冷得像殿外的寒風(fēng)。
左邊的怪物單膝跪地,頭頂?shù)莫毥遣涞降铐敊M梁,震落一片金箔。“小人傲長天,見過汪小姐?!彼_口時,嘴里掉出半顆人類臼齒,“這位是傷莫離,我們兄弟倆負(fù)責(zé)您的起居?!庇疫叺墓治镞肿煲恍?,露出三排尖利牙齒,喉間發(fā)出“嗬嗬”的聲響,腰間懸掛的人眼燈籠隨之明滅。
走過九曲回廊時,汪雨柔數(shù)著地上的骷髏頭。每塊頭骨的天靈蓋都被鑿出圓形孔洞,里面種著黑色曼陀羅,花心是未完全消化的人類指甲。傷莫離突然停下腳步,用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指向走廊盡頭——那里有個巨大的玻璃容器,里面浸泡著數(shù)百條人類腸子,每條腸子上都用金線繡著人名,在幽藍(lán)的光線下微微蠕動。
“到了?!卑灵L天推開一扇烏木大門,門上的銅環(huán)竟是兩個哭嚎的人面。
房間里的景象讓汪雨柔怔住了。淡藍(lán)色的墻壁上掛著絲綢卷軸,畫的卻是人間的春景:桃花樹下,穿白裙的少女正伸手接落英。床上的淡綠色格子床單熨燙平整,淡紫色的被面上繡著并蒂蓮,粉紅色的枕頭邊放著一本《飛鳥集》,書頁間夾著干枯的茉莉花瓣。
“阿瑟王說您喜歡淺色?!卑灵L天打開衣柜,里面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白裙,每件裙擺都繡著不同的花卉,從山茶到牡丹,甚至還有她大學(xué)畢業(yè)晚會上穿的那款。傷莫離點燃書桌上的蠟燭臺,水晶燭淚落下時,竟在桌面上凝成細(xì)小的橙色光點。
“他......”汪雨柔指尖劃過一條繡著鈴蘭的裙角,“什么時候來看我?”
傲長天與傷莫離對視一眼,前者的獨角突然滲出黑色血液:“王上在處理‘晝魘’的叛亂,已經(jīng)三百年沒合眼了?!焙笳邉t掏出一個骨制懷表,表蓋內(nèi)側(cè)刻著復(fù)雜的星圖:“不過您看,這是王上用自己的心頭血畫的星軌,每當(dāng)橙色流星劃過,就是他在想您的時候?!?/p>
第一晚獨處時,汪雨柔被床下的聲響驚醒。掀開床單,只見無數(shù)條黑色觸手正從地板縫隙鉆出,每條觸手上都托著一顆跳動的心臟,心臟表面布滿細(xì)密的文字,她認(rèn)出其中一顆寫著“杜星宇”,另一顆寫著“胡莉”。她用被子蒙住頭,卻聞到枕邊茉莉花瓣散發(fā)出的血腥氣。
第二天,傲長天送來的早餐是一碗透明的膠狀物,里面漂浮著完整的人類眼球。“這是‘忘憂眼’,吃了就不會想家?!彼f著,自己先舀起一顆塞進(jìn)嘴里,眼球在他喉間滾動時,他的眼睛突然變成藍(lán)色,映出巴黎鐵塔的倒影。
汪雨柔推開碗,開始整理衣柜里的白裙。她發(fā)現(xiàn)每條裙子的內(nèi)襯都繡著細(xì)小的橙光符文,當(dāng)她把所有裙子疊在一起時,符文連成一片,在黑暗中組成阿瑟王的側(cè)臉。傷莫離這時送來一摞書,最上面的《浮士德》里夾著張便簽,是阿瑟王的字跡:“這是我最喜歡的人類故事,因為魔鬼也會渴望陽光?!?/p>
時間在這里失去意義。汪雨柔用口紅在墻壁上畫日歷,每天畫一個橙色圓圈。當(dāng)圓圈畫滿三十個時,她在《飛鳥集》里發(fā)現(xiàn)了新的便簽:“黑暗帝國的一天,等于人間的一年。你已經(jīng)等了我三十年。”她這才明白,為何傲長天的獨角上凝結(jié)了厚厚的血痂,為何傷莫離腰間的人眼燈籠變得渾濁。
第四十個圓圈畫到一半時,床頭柜上的蠟燭突然爆發(fā)出強光。橙光中,阿瑟王的身影若隱若現(xiàn),他的右肩插著半截冰矛,黑色血液正順著矛尖滴落,在地毯上開出黑色的花?!皠e出來?!彼穆曇魯鄶嗬m(xù)續(xù),“晝魘的刺客......”
汪雨柔卻推開房門。走廊里,無數(shù)個黑影正在圍攻阿瑟王,他們手中的冰刃每一次揮舞,都會在他身上留下永不愈合的傷口。她想起衣柜里那些白裙,想起床頭的《飛鳥集》,想起黃山崖邊他顫抖的睫毛,抓起桌上的蠟燭臺就沖了出去。
蠟燭的光芒照到黑影的瞬間,他們發(fā)出刺耳的尖叫,身體像冰雪般融化。阿瑟王驚訝地看著她,血從他嘴角流下,滴在她胸前的白裙上,竟化作橙色的花。“你......”他想說話,卻咳出一團(tuán)黑色霧氣。
“我不怕?!蓖粲耆嵊孟灎T臺抵住他的傷口,橙光順著燭淚滲入他的身體,那些猙獰的傷口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因為你說過,魔鬼也會渴望陽光。”
阿瑟王突然笑了,那笑容驅(qū)散了他眼底三百年的疲憊。他伸手撫摸她的臉頰,指尖帶著血跡,卻異常溫柔:“傻丫頭,我不是魔鬼,我是被光明遺棄的神。”
這時,走廊盡頭的玻璃容器突然炸裂,數(shù)百條腸子騰空而起,每條都化作橙色光帶,纏繞在阿瑟王身上。他背后展開巨大的光翼,翼尖掃過之處,所有的白骨、骷髏、尸體都化為光點,飄向黑暗帝國的上空。
“黑暗帝國的黑暗,是我用三百年的光明換來的?!卑⑸醣еw向空中,下方的宮殿正在崩塌,露出底下流淌的橙色巖漿,“當(dāng)年為了救你,我背叛了神界,從此只能活在陰影里。”
汪雨柔看著他背后逐漸淡去的光翼,終于明白為何每次他出現(xiàn)時都帶著橙光,為何她的心會與他的生命相連。她抬手觸摸他鼻尖的鉆石,那冰涼的觸感下,是他三百年未曾冷卻的心跳。
“那現(xiàn)在呢?”她的聲音在風(fēng)中顫抖。
阿瑟王低頭吻她,唇間帶著血的腥甜和茉莉的清香?!艾F(xiàn)在,”他指著天空,那里正有無數(shù)橙色流星劃過,“我用剩下的神力打開了結(jié)界,你可以回家了?!?/p>
但汪雨柔搖了搖頭,她從懷里掏出那個雕花鐵盒,里面的橙色寶石正在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光芒?!澳阏f過,要和我在一起,就要走進(jìn)黑暗世界?!彼褜毷丛谒乜?,“那我就把我的光明給你。”
寶石融入阿瑟王身體的瞬間,黑暗帝國的天空裂開一道縫隙,陽光如瀑布般傾瀉而下。汪雨柔看著他背后重新亮起的光翼,看著他鼻尖的鉆石化為流星飛向人間,突然明白了以死換愛的真諦——不是用生命換取相遇,而是用靈魂換取相守。
當(dāng)?shù)谝豢|陽光照在她臉上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黃山的雪地里,懷里抱著一束新鮮的茉莉花。遠(yuǎn)處的蓮花峰在陽光下閃耀,像一座巨大的水晶宮殿。而在她腕間的銀鏈上,那顆橙色碎鉆正發(fā)出柔和的光芒,仿佛從未離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