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帝國的時間像被濃稠的墨汁浸泡過，每一分每一秒都拖著黏膩的尾音。汪雨柔數著墻上的日歷圈，紅色口紅早已用完，改用指甲在淡藍色墻面上劃出細碎的痕跡。第三十七道劃痕完成時，她望著自己在燭火下投出的影子，發現裙擺的褶皺里還夾著初到那日沾上的白骨碎屑——原來已經過去了三十七晝夜，而阿瑟王的腳步聲始終沒有在門外響起。

衣柜里的白裙被她穿得泛舊，領口處繡著的鈴蘭花紋在黑暗中愈發蒼白。每當傲長天送來新的衣飾，她都會把那些綴滿寶石的華服推到柜底，固執地只穿繡著淺色花卉的舊裙。傷莫離曾欲言又止地看著她手腕上的銀鏈：“那東西......是王上用半神之血凝結的引魂鈴，三百年前就該碎在光明結界里的。“

她摸著鏈尾的橙色碎鉆，想起蓮花峰上的雪，想起他披風上的銀線在云端閃爍的模樣。黑暗帝國的空氣里永遠漂浮著細不可聞的哭號，像無數亡靈在她耳邊低語，唯有這枚碎鉆能帶來片刻安寧。

“小姐，該用膳了。“傲長天的聲音從門外傳來，伴隨著骨節叩門的輕響。

瓷碗里盛著半透明的液體，漂著幾縷泛著磷光的發絲——這是黑暗帝國的“永夜羹“，用墮天使的羽毛熬制，能暫緩凡人在黑暗中的衰亡。汪雨柔盯著碗面映出的自己，發現眼尾竟生出了細小的黑霧紋路，如同被誰用炭筆輕輕掃過。

“阿瑟王......今日可有議事？“她撥弄著湯匙，碎鉆在湯面投下菱形光斑。

傷莫離正在整理床頭柜上的骨制燭臺，聞言頓了頓，腰間的人眼燈籠突然明滅不定：“王上在黑晶殿與墮天族議事，已經七日未合眼了。“他指尖劃過燭臺邊緣的符文，橙光突然增強，“小姐可知，您房中的燭火是王上用神識點燃的，每熄滅一盞，便是他在議事中受了傷。“

汪雨柔猛地抬頭，看見書桌上的七盞燭臺果然只剩三盞還在燃燒。最靠近窗口的那盞燭芯歪斜，蠟油在桌面上積成小小的血泊。她忽然想起初到那日，阿瑟王指尖劃過她唇瓣時的溫度，想起他眼底轉瞬即逝的動搖——原來那些冷硬的拒絕背后，藏著這樣的溫柔。

夜色（如果這里有夜色的話）愈發深沉時，汪雨柔跪在床邊整理裙擺。衣柜門打開的瞬間，內襯上的橙光符文突然連成一行小字：“子時三刻，黑晶殿后巷。“她指尖撫過那些發燙的文字，想起傷莫離說過的話：“王上每次受傷，符文就會顯形。“

懷表的齒輪在寂靜中轉動，這是她用白裙上的珍珠向傷莫離換來的人間物件。指針指向子時三刻的剎那，門鎖發出輕響。汪雨柔吹滅燭火，任由黑暗吞噬自己，唯有腕間銀鏈在幽暗中發出微弱的橙光，像迷路者手中的燈籠。

走廊里的血腥味比往日更重，墻壁上的浮雕刻畫著黑暗帝國的歷史：阿瑟王單膝跪在破碎的光明結界前，背后的光翼被十二道鎖鏈貫穿，每道鎖鏈都系著一顆正在熄滅的星辰。汪雨柔摸著冰涼的石壁，突然明白為何他總說“見不得光“——那些被扯碎的星辰，正是他曾擁有的光明。

轉過第三個回廊時，她聽見前方傳來撕心裂肺的慘叫。拐角處的青銅巨釜里，沸騰的黑血中浮著半具軀體，胸腔還在劇烈起伏，眼球被剜去的眼眶里流出銀色淚水。幾個頭戴骨冠的怪物正用長柄銀叉翻動血肉，釜邊堆著整齊的人類指骨，每根指骨上都刻著編號。

“新抓的光明界斥候。“沙啞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傷莫離倒掛在廊柱上，人眼燈籠垂在胸前，“小姐不該來這里。“

汪雨柔后退半步，鞋底碾過一塊光滑的圓石——那是人類的頭骨，天靈蓋被磨成鏡面，映出她蒼白的臉。“我要見阿瑟王。“她握緊銀鏈，碎鉆在掌心烙下熱痕，“他受傷了，我能感覺到。“

傷莫離的燈籠突然劇烈搖晃，人眼中的瞳孔變成豎直的細線：“跟緊我，別出聲。“

黑晶殿的外墻由整塊黑色水晶雕成，表面流動著銀河般的星軌。汪雨柔貼著墻壁移動，聽見殿內傳來激烈的爭吵。

“七日前的月食祭，您又放走了光明界的使者！“蒼老的聲音帶著硫磺味，“黑暗帝國不需要仁慈，我們需要的是用光明界的血來灌溉亡者花園！“

“孤的決定，輪不到你們置喙。“阿瑟王的聲音像冰錐刺破濃霧，“退下。“

殿門突然打開，幾個身披腐骨甲的墮天族大臣魚貫而出，其中一人的肩甲上嵌著半顆橙色寶石——與汪雨柔腕間的碎鉆一模一樣。她急忙躲進陰影，卻看見大臣們經過時，地面上的白骨突然發出哀鳴，那些未閉合的眼窩里，竟映出阿瑟王獨自坐在王座上的身影。

他的披風垂落在臺階下，露出半截染血的袖口。右肩的傷口還在滲著黑血，滴在黑晶地面上，綻開細小的橙光火花。汪雨柔再也忍不住，繞過廊柱沖了進去，卻在看清王座時猛地怔住——那是用十二根光翼殘骨拼成的座椅，每根骨頭上都纏著發光的鎖鏈，正是壁畫上扯碎他光明的刑具。

“誰讓你進來的？！“阿瑟王的呵斥驚飛了梁上的骨鳥，他撐著王座站起，指尖掐入掌心，“出去！“

但汪雨柔看見他踉蹌的腳步，看見他鼻尖的鉆石失去了往日的寒光。她伸手抓住他的手腕，觸感如同握碎的冰塊：“為什么要騙我？你根本不是妖魔，你是......“

“夠了！“阿瑟王突然甩脫她的手，披風掃過地面時，黑晶墻上浮現出無數畫面：幼年的汪雨柔在孤兒院的梧桐樹下玩耍，大學時在圖書館抄寫筆記，還有那個暴雨夜，她抱著濕透的課本在公交站臺等車——全是她從未向人提起的記憶。

“這些......都是你？“她指著畫面中那個始終站在陰影里的黑袍身影，聲音發抖。

阿瑟王轉身走向王座，光翼殘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三百年前，光明界預言你是'滅世之燭'，唯有孤能熄滅你身上的火種。“他坐下時，鎖鏈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但孤發現，你不是火種，而是孤遺失的......“

殿外突然傳來怪物的嘶鳴，夾雜著人類的哭喊。一個渾身是血的年輕人撞開殿門，胸口的光明印記正在迅速熄滅，他看見汪雨柔的瞬間，眼中燃起希望：“救......救救我！他們說這里有能對抗黑暗的光......“

阿瑟王的瞳孔驟然收縮，汪雨柔這才注意到年輕人頸間戴著的吊墜——那是光明界的圣女信物，與她小時候在孤兒院撿到的碎片一模一樣。殿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至少有二十個怪物正在逼近。

“躲到孤身后。“阿瑟王站起身，指尖在空氣中劃出橙光符文，王座上的鎖鏈突然繃直，纏上他的手臂，“無論發生什么，別睜眼。“

但汪雨柔沒有動。她看著年輕人胸前的傷口，想起自己在人間被背叛時的絕望，想起阿瑟王每次救她時眼中的掙扎。當怪物們撞破殿門的剎那，她突然摘下腕間的銀鏈，碎鉆在掌心發出前所未有的強光。

“原來......你就是我的光。“阿瑟王的低語被怪物的嚎叫淹沒，他看著汪雨柔掌心的光芒與自己的橙光共鳴，那些纏繞在光翼殘骨上的鎖鏈突然發出脆響，“不！這樣你會......“

強光閃過的瞬間，汪雨柔看見阿瑟王的光翼殘骨正在重新生長，斷裂處涌出的不是黑血，而是帶著體溫的橙光。怪物們在光芒中化作飛灰，年輕人頸間的吊墜碎成齏粉，露出里面藏著的畫卷——畫中，穿白裙的少女與戴菱形鉆石的男子并肩站在云端，腳下是燃燒的光明結界。

“這是......我們的過去？“汪雨柔顫抖著撫過畫卷，發現少女腕間戴著與自己相同的銀鏈，男子鼻尖的鉆石正映著少女的笑臉。

阿瑟王跪在她面前，光翼殘骨上的鎖鏈全部崩斷，露出下面新生的羽翼：“三百年前，孤是光明界的守燈使，你是燈芯化形的引魂燭。孤奉命熄滅你，卻在觸碰你的瞬間，聽見了自己破碎的心跳。“他握住她的手，指尖劃過她掌心的光痕，“從此孤被逐出光明界，用三百年時間建造黑暗帝國，只為在預言成真時，能護你周全。“

殿外的哭號漸漸平息，傷莫離的燈籠光在遠處閃爍。汪雨柔看著阿瑟王眼中倒映的自己，終于明白為何那道橙光總在她危險時出現——那是他用半神之血為她點燃的引魂燈，是他三百年不敢熄滅的執念。

“所以，你不是妖魔，是我的守燈人。“她擦去他嘴角的黑血，發現那血滴在她指尖竟化作茉莉花的形狀，“而我，是你寧愿墮入黑暗也要守護的燈芯。“

阿瑟王低頭輕笑，聲音里帶著三百年的疲憊與釋然：“燈芯若滅，守燈人便要永墮無間。但孤寧愿與你共墜黑暗，也不愿在光明中獨自燃盡。“他站起身，新生的光翼在黑晶殿內投下巨大的影子，“現在，你可明白，為何孤不讓你踏出房門？這黑暗帝國的每一寸土地，都在吞噬你的光明。“

汪雨柔看著自己掌心逐漸變淡的光芒，想起衣柜里那些繡著橙光符文的白裙，想起床頭《飛鳥集》里的便簽——原來他早已把她的光明碎片，縫進了每一寸她能觸及的地方。

“我不要做燈芯，也不要做被守護的人。“她抓住他的手，將銀鏈重新戴回腕間，碎鉆與他鼻尖的鉆石發出共鳴，“我要做你的引魂燭，就算只能照亮你一人，就算要與整個黑暗帝國為敵。“

阿瑟王的瞳孔中泛起漣漪，那是三百年未見的情緒。他低頭吻她的額頭，光翼輕輕包裹住她，像保護最脆弱的燈芯：“傻丫頭，你可知，當你決定走進黑暗的那一刻，孤的引魂燈就再也滅不了了。“

殿外，傲長天和傷莫離正對著逐漸消散的黑霧發呆。傷莫離摸著腰間的人眼燈籠，發現里面的眼珠竟流出了橙色淚水：“原來王上不是不會笑，是怕一笑，這三百年的偽裝就全碎了。“

黑暗帝國的永夜中，兩簇橙光在黑晶殿頂亮起。汪雨柔望著阿瑟王新生的光翼，發現每片羽毛的尖端都泛著她掌心的光芒——那是黑暗與光明的交織，是守燈人與引魂燭的宿命。

“以后，我會每天來陪你議事。“她靠在他肩上，聽著他胸腔里重新變得有力的心跳，“就算要面對墮天族的詰難，就算要看著那些可怕的刑具，我也要站在你身邊。“

阿瑟王輕笑，指尖劃過她發間的黑霧紋路：“隨你。但先說好——“他突然板起臉，鼻尖的鉆石重新亮起寒光，“若再私自跑出房間，孤就用引魂鏈把你鎖在王座上。“

汪雨柔看著他耳尖的微紅，突然明白，這黑暗帝國的君主，不過是個害怕失去光明的守燈人。她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在他驚訝的目光中，將自己掌心的光芒渡進他的傷口：“那你要每天陪我看'永夜羹'里的星星，還要給我講三百年前的故事——比如，你第一次看見我化形時，是不是也像現在這樣，耳尖發紅？“

黑晶殿內，橙光與黑霧共舞。遠處的亡者花園里，枯萎的曼陀羅正在抽出新芽，花瓣呈現出半黑半橙的顏色。傷莫離看著手中的骨制懷表，發現停滯百年的指針，終于開始轉動——黑暗帝國的時間，因為這對跨越三百年的守燈人與引魂燭，重新流動起來。

而在光明界的最深處，破碎的光明結界突然泛起漣漪，十二盞熄滅的引魂燈中，最中央的那盞，正亮起微弱的橙光。某個沉睡百年的聲音在云端響起：“原來，滅世之燭的真正使命，是照亮守燈人的心。“

雪，又開始下了。不過這次，黑暗帝國的雪是橙色的，像碎掉的星光，紛紛揚揚地落在汪雨柔的白裙上，落在阿瑟王的光翼上，落在他們交疊的手背上——那是黑暗與光明的初雪，是釀情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