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夜色濃稠,猶如冷卻的瀝青,緊緊包裹著月棲鎮的一切,月光慘白,勉強勾勒出遠處玫瑰園猙獰的剪影,濕冷的霧氣纏繞著腳踝,每一步踏在濕滑的地面上,都能激起空洞的回響,空氣中鐵銹與陳腐的氣味揮之不去,我默默跟在路克斯和威爾后面,十指不自覺地掐進掌心,腦袋里反復回響著莉恩之前在宿舍說的那幾句話:
“…那里可是傳說中‘夜之子’最古老的狩獵場!”
“…所有在滿月夜踏入狩獵場的人類,要么消失,要么...成為‘血色盛宴’的一部分。”
我緊張地不斷做著深呼吸,打量著一步步向我逼近的玫瑰園。
聚攏在鐵柵欄周圍的花朵是近乎腐敗的深絳色,花瓣邊緣蜷曲起來像是干涸皺邊的血痂。最奇特的是縈繞在這里的香氣——初聞像蜂蜜甜膩,過一陣后混上了鐵銹的腥膻,最后留在鼻尖的氣味更像是泡在水里很久的白玉蘭,與路克斯大衣上的味道極其相似。
在玫瑰園最陰暗的角落里,我注意到有尊殘破的圣母像,雖然面容被遮擋了大半但仍可以看出來她臉上悲憫的神情。無數荊棘纏繞著她完美的身軀,有的藤從頭頂蜿蜒而下,緊緊勒住她的脖頸。那些從她石質眼眶中爬過的細枝,被夜風一吹輕輕顫動…她好像正在對我眨眼,向我問候。
“Oh——f**k!”就在這時,思維飄向遠方的我,毫無征兆地絆到了凸起的石板路,就在我即將和大地親密擁抱的瞬間,一雙手穩穩地托住了我的肩膀。威爾的聲音在頭頂響起,“瑟拉菲娜?”語氣中似乎還帶著一絲無奈的嘆息,“看路。”
“謝謝你,威爾。”我下意識抬頭,目光越過他的肩膀找尋路克斯的身影。
還未等我看清,一股冷冽的白玉蘭香氣朝我撲面而來,此時我竟十分不合時宜的想起一句,以前在書上讀過的詩——“花氣襲人知驟暖”。路克斯站在我們身旁,他面無表情地掃了威爾一眼,后者立馬識相的松開雙手,狀作投降似的往后退了半步。
“小瑟拉,”路克斯的聲音里有種旁人勿近的警告,“請跟緊我好嗎。”
不等我反應,他已用單手穿過我的膝蓋,將我整個人橫抱起來,我驚呼一聲差點失去平衡,連忙將半個身子緊緊貼住他,雙手摟住他的脖頸。他的動作優雅得像是捧著一件名貴的古董,手臂上繃緊的線條暴露了他正在壓抑的怒氣。
“路克斯,我沒事...”我的抗議被他一個眼神堵了回去。
“噓,”他的獠牙若隱若現,“你替他多說一個字,我都會嫉妒的發狂。”
威爾在身后輕咳一聲:“別鬧小孩子脾氣路克斯,她剛剛快摔倒了...”
“啰嗦。”路克斯頭也不回地打斷他,抱著我大步走向宴會的方向。我紅腫的腳踝被他的掌心握著,最疼的那片區域感受到了如潮涌一般的涼意——他的掌心正滲出珍珠母色的液體,緩緩滲入我紅腫的皮膚。
“這是...?”
“諾克圖恩家的止痛秘方。”他低頭在我耳畔輕語,“我剛剛在體內,用那個小巫術師的血轉化的。”
真是有夠殘忍的…比冷血動物還不如,我沒忍住在心里咒罵。
不遠處,瑞文正坐在一張長方桌前,身子倚靠在靠背上翹著二郎腿,嘴里正叼著一顆無花果往下咽,一抹暗紫從嘴角滲出,粘稠又透著詭異的光澤,讓人恍惚間分不清究竟是果子的汁水,還是即將干涸的血液。
“別緊張,小可愛,”他沖我眨眨眼,“我們今天不玩‘活祭禮’那套,準確的來說我們早就不玩了。”——至少餐前不玩。
路克斯將我安置在主座旁的鎏金椅子上,威爾則在長桌盡頭舉起酒杯,“嘗嘗1828年的克魯格,”他抬抬手向我示意,“這可是釀酒師的杰作,比少女跳動的脈搏更令人向往。”
整場晚宴我都在靜默的吃東西,聆聽夜之子們聊著我根本插不進嘴的話題:從中世紀樂譜到威尼斯的玻璃工藝,從古董商淘來的越洋青花瓷到古希臘文明……好像這只是場尋常的貴族晚宴。
“當當當——”第十三次鐘聲響起。
“不對…”聽到鐘聲的威爾咔嚓一下捏碎了水晶酒杯。我猛地一驚,吃進嘴里的牛排差點嗆到喉嚨。那昂貴的香檳順著桌布流淌,在銀白的絲綢上勾勒出形似河道的彎彎繞繞。男人抬頭凝視著黑云密布的天空,鏡片后的瞳孔慢慢縮成針尖:“……血月呢?”
今天竟然還真的有血月嗎?!
瑞文的銀叉當啷落地,他和路克斯同時仰頭——夜空中別說血月了,連個月亮都沒有。
“有人...篡改了天象。”
“現在就查,誰做的。”路克斯的話語里聽不出任何情緒。
威爾沾取酒液,在桌面畫了一堆奇形怪狀的字母,緊接著銀色的光從正在扭動的字文里噴涌而出,在空中拼出了一個剪影……是莉恩——她從制服口袋里掏出一串連在一起的、凝聚著黑霧的小玻璃瓶,然后對著天空的方向高高舉起緊接著“啪”的摔向地面…所有的玻璃渣四起飛濺,有幾片飛起來擦破了臉……
威爾冷笑出聲:“‘緘默之瓶’?那個半死的小女巫竟敢用禁術...”
路克斯的餐刀還插在牛排上,此刻突然震顫著發出龍吟般的嗡鳴。他輕輕按住刀柄,對我露出一個溫柔到毛骨悚然的微笑:“看來我們的甜點...要換了。”
---
在路克斯話音落下的瞬間,花園盡頭的灌木叢突然劇烈晃動。我驚恐地看見莉恩正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拖拽著向前爬行——她十個手指深深摳進泥土,指甲蓋被沙石不斷翻裂直到出血,拖行的速度越來越快,我的腦袋瞬間宕機了。
“莉恩!”我朝她撲過去,卻在碰到她的瞬間被彈開。她的哀嚎已經不像人能發出來的了,脖頸上有五道青紫色的指痕,就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掐住。
“來——大家都看看。”路克斯優雅地抬手,莉恩的身體猛地懸空,像提線木偶般被摔到餐桌中央。頃刻,餐食掀翻湯汁四濺,“瑟拉你瞧,你的小女巫多勇敢。”
我麻木地看著莉恩,嘴巴里說不出一句話,她的眼神已經逐漸空洞了。
月光穿透莉恩單薄的身體,照亮她左肩傷口里閃爍的銀絲網絡——那些發光的絲線正與夜空中的云層相互輝映。瑞文撓了撓胳膊,“原來問題出在你啊……嘖,難怪我今天晚上渾身都不舒服。”
威爾端詳著莉恩的傷口,圓框眼鏡反射出環繞在莉恩身上沒來得及散去的黑霧:“‘云牢術’加‘緘默之瓶’...得用到將死之人的最后一口氣。”他用手臂撐著頭在桌子上思考了一會,“瑟拉菲娜,你的朋友至少籌備了三個月的新月周期。”
“莉恩……她…”我控制不住自己的顫抖,只能抓緊莉恩僵硬的手腕。我想問這幫劊子手,她還有救嗎?
“沒氣兒了。”瑞文回答我。
莉恩的身體扭曲成了一個可怕的弧度,渾濁的目光死死的盯著我。嘴角詭異地微微揚起——那分明是莉恩平日嘲諷我時才會露出的笑容。
我被這詭異的場面嚇得有些失了魂,“不…不,是我害了她……”
我受不了這種場面,胃部一陣痙攣,酸水混著淚水一起涌上來。我想去揍這三個男人,即便是手無縛雞之力,也要拼盡全力的用拳頭狠狠的砸在他們的臉上。但我的大腿已經徹底軟了…往前挪不了一步,只能用恨恨的眼神盯路克斯。
但路克斯好像誤解我的意思了,走過來環抱住我,用那雙沾滿罪惡的手指尖撫過我的淚痕:“不哭了好嗎?她不值得你哭。”
一群惡心,偽善的家伙。我抬手,用盡了最后的力氣,把路克斯的胳膊掰開,“今天的事我就當沒看見過,我也不會告訴老師…我知道你們有一萬種方法讓莉恩合理的消失…但相應的,我也會離開鴉羽山大學,你們滿意了吧?”
“不好意思我的小薔薇,是我弄哭你了。”路克斯一邊用他最溫柔的語氣給我道歉,一邊又把我拉回他身邊,“但我不滿意…你要是離開鴉羽山,你的朋友復活之后就見不到你了。”
“什么!你能復活莉恩?”我猛的抬頭,眼淚還掛在睫毛上。
路克斯沒有回答,只是抬了抬手指。威爾立即會意,走向了那具毫無生氣的人體。
“等等!”我抓住路克斯的衣袖,“你要怎么——”
他用一根冰涼的手指抵住我的嘴唇,不讓我繼續說下去,“威爾,這里交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