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刀懸頸。朔風卷過斷頭臺,揚起濃重的血腥氣和塵埃。臺下是一片令人齒冷的死寂,除了監斬官冰冷的聲音在宣讀沈箏的罪狀:“佞妃所出,包藏禍心,勾連外戚,意圖傾覆江山……依律,斬立決!”
沈箏,大胤王朝最后一位暴君的長女,此刻鐐銬加身,鳳釵委地,那身象征皇族威儀的明黃宮裝已被血污和塵灰染得斑駁不堪。她抬著頭,頸項挺得筆直,縱使形容狼狽,一雙眼卻亮得駭人,像淬了寒冰的利刃,刮過臺下每一個垂首瑟縮的臣子。
“……爾等今日,不過誅沈箏一人!”她猛地吸了口氣,喉間撕裂的疼痛刺激得聲音更高更厲,壓過了監斬官,幾乎要刺穿臺下那些虛偽面孔下的肝膽,“大胤氣數已盡!孤在黃泉路上等著看!看你們——!”
最后一個“亂臣賊子”尚未出口,眼前驟然爆開一片刺眼的白光,冰冷銳利的感覺瞬間吞沒了所有嘈雜。那感覺并非刀鋒觸及皮肉,更像被什么東西蠻橫地拽離,投入一片虛無的漩渦。
耳畔是巨大的、持續的嗡鳴。
啪!
一聲清脆刺耳的炸響,帶著些許濕漉漉的碎末濺到臉上。緊接著,喧囂聲浪毫無預兆地沖進耳道,淹沒了那冰冷的嗡鳴。不是臣民的死寂,而是嗡嗡低語、書本翻動、桌椅碰撞的混響,嘈雜得令人頭昏腦漲。
沈箏猛地睜開眼。
脖頸處光滑平整,沒有冰冷的刀鋒,也沒有溫熱的血。觸手可及是冰冷的金屬——不是鐐銬,而是一種……奇形怪狀的彎曲器物?剛才濺在臉上的,是溫熱的水漬,混著一些透明堅硬的碎片。
眼前一片昏暗的、排列得密密麻麻的……坐席?無數穿著古怪藍白二色窄袖“囚服”(至少在她看來如此)的少年男女,或伏案疾書,或嬉笑交談,頭頂是幾盞不知名圓盤,竟發出比白晝還要刺目的慘白光芒,照亮這一方奇怪至極的“牢籠”!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陌生刺鼻的墨水和……油炸食物的奇怪味道。
這不是刑場!
幻覺?攝魂邪術?!沈箏胸腔里那股暴戾之氣瞬間頂了上來。她父皇在位時,手段酷烈,被斬首抄家的罪臣沒有八百也有一千,怨念深重。莫非是哪路妖人在臨刑前動了手腳,想引她心魔?
“何方妖孽!布此幻境惑孤?滾出來!”她一聲斷喝,拍案而起。手下的“案”——一張平滑冰冷的、不知道什么材質的“窄桌”發出抗議的嘎吱聲。
死寂。
這一次的死寂比刑場上更徹底,瞬間籠罩了整個嘈雜空間。空氣仿佛凝固了,無數道驚愕、疑惑、看傻子般的目光齊刷刷釘在了她身上。那些目光像無形的針,密密麻麻刺在她身上,陌生又冒犯。沈箏能感覺到自己的指尖在身側微微蜷緊,指甲幾乎嵌進掌心殘留的、被粗糙木枷磨出的淺淺紅痕里。
暴君之女的心防驟然繃緊,前所未有的荒誕和詭異感席卷而來。這感覺比直面鋼刀更令人心悸。這不是幻境如此簡單……那些目光里,沒有惡意,沒有敬畏,只有純粹的陌生和……看異類的好奇?
她僵在原地,像一只誤入人世的猛獸,全身每一寸肌肉都繃緊至極限,用凌厲到近乎暴戾的眼神回掃過去,試圖用積威壓下這片混亂。她記得父皇教過,當身處絕對劣勢的未知險境,示弱或退縮只會招來更殘酷的絞殺。唯有將獠牙亮得最猙獰,才有可能搏出一線生機。
“嗡——嗡——”
口袋深處突然傳來一陣突兀的、低沉而持續的震動,像某種不知名的甲蟲在掙扎,震得她大腿肌膚微麻。沈箏渾身一凜,閃電般探手入那個古怪縫在衣側的“口袋”,指尖觸碰到一個光滑堅硬的長方體物件。她幾乎是帶著要將這妖邪捏碎的狠勁將它掏了出來!
一塊黑色如墨的扁石,一面光潔如鏡。此刻那鏡面正一下下地亮著慘綠的光,震動不休,映出一個陌生的名字:【沈箏】,后面跟著一個奇詭的符號【(1)】。
這……是何法器?信號?兇兆?她指關節用力到發白,死死盯著那塊閃著綠光的黑石鏡,眼風卻警惕地掃過整個昏暗的“牢籠”,試圖找出操控這一切的“施術者”。就在此刻——
“篤篤!”
帶著明顯不耐的兩聲脆響,突兀地在整個安靜的空間里炸開,來自于前方高臺之上。沈箏倏地抬頭。
高臺上站著個男人。約莫三十許年紀,身量中等,穿著同樣古怪的藍黑色“衣袍”,神情嚴肅得近乎刻板,眉心皺成一個深深的“川”字,手里捏著一截……白色的、纖細的木炭棒?剛才那聲音,就是這根“木炭棒”用力敲擊前方一塊巨大烏漆墨黑板所發。
男人推了推鼻梁上壓著的兩塊圓圓的透明水晶片,那雙銳利的眼睛穿過鏡片,像精準的箭矢,牢牢鎖定了還站在那里的沈箏。
“沈箏!”那男人的聲音冷硬,穿透力極強,帶著一股不容置喙的威壓,猛地撞進沈箏的耳膜,“上課鈴打半天了!站著當門神呢?!拿手機看什么看?收起來!還有十分鐘開始隨堂小測!趕緊給我坐下!少耽誤全班時間!”
每個字都清清楚楚,連成一串砸在沈箏心上,卻讓她更加茫然。
上課鈴?門神?手機?小測?
每一個詞匯都像異域的古老咒文,陌生得毫無頭緒。
更讓她心頭劇震的是那張臉!隔著那兩塊古怪的水晶片,那男人的眉眼輪廓、抿成一條直線的嘴角、甚至那股嚴肅得近乎刻板的神態,竟與她父皇的心腹近衛、自幼教導她弓馬騎射亦守護她周全的校尉——蕭寒,有著七分酷似!
蕭寒!那在宮門傾覆、叛軍如潮水般涌來時,率最后的百騎硬生生為她撕開一條血路,卻最終力竭死在宮門甬道,渾身浴血仍以刀拄地不肯倒下的身影……如今卻以這般裝束,站在一個“施刑者”的位置,對她厲聲斥責?
一瞬間,前世血火與今生荒誕在她腦中激烈對撞,幾乎要將她的神識撕裂。她甚至能嗅到宮門處那混合著鐵銹與火焰的焦腥氣味,與此刻教室里彌漫的粉筆灰味、油炸食物味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反差。
她的目光死死釘在那個酷似蕭寒的男人臉上,嘴唇微微動了動,那聲“蕭校尉”幾乎要沖破喉嚨的阻隔。然而男人下一句冷酷的命令,像一盆帶著冰碴的水,當頭澆下。
“還磨蹭什么!坐下!”
那聲音里沒有半分舊主的溫情,只有對“不守規矩學生”純粹的、公事公辦的嚴厲。那陌生感擊碎了她瞬間的恍惚。不是他。沈箏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尖銳的疼痛強制喚回近乎崩潰的理智。蕭寒死了,她親眼看著他身中十余箭,最后關頭用身體抵住了轟然落下的宮門千斤閘,骨頭碎裂的聲音清晰可聞……他是為她死的,死在那場血流漂杵的宮變里。
眼前這個,只是巧合。這整個地方,都透著詭異至極的巧合和惡意。
她胸膛劇烈起伏了兩下,強行壓下涌到眼眶邊緣那股被背叛與被冒犯交纏的、幾乎讓她失控的暴怒火焰,那感覺如同滾燙的巖漿在薄冰之下奔突洶涌。她緩緩地,幾乎是僵硬地坐回了那張冰冷的硬椅上。
剛坐下不到兩息,一陣尖銳刺耳、不成曲調的銅鈴聲便穿透空間(這古怪地方連喚人行刑的劊子手都這么沒品位!),陡然響起。緊接著,那酷似蕭寒的男人——聽旁邊學生喊他“徐老師”——開始動作麻利地分發一種輕薄潔白的……紙片?上面密密麻麻印著看不懂的小黑字和一些奇形怪狀的符號。
“傳下去,十五分鐘,做完后五題。”徐老師的聲音平板無波,像在宣告某種既定程序的啟動。那些紙片很快傳到她面前的前座女生手中,那女生只瞥了她一眼,眼神里帶著點同情又摻著點嫌棄,抽了一張遞給她,快速把剩下的傳向后座。
沈箏垂眸。眼前的“雪白紙片”上,墨色的字跡清晰而陌生。
已知集合A={1,3,5},B={1,2,4},求A∩B=________
她盯著那些鬼畫符般的符號和詭異的文字組合:“1,3,5”?“1,2,4”?這些是什么?藏寶圖標記?暗碼索引?那“A∩B”又是什么妖邪符箓?
一個冰冷的認知沉甸甸地砸進她心里:這根本不是大胤!這里的語言、裝束、器物、乃至這滿室之人,全都與她熟悉的規則格格不入!這不是幻術,這是……一片完全不同的世界。
暴君之女的驕傲瞬間被一種更龐大、更森然的未知碾過。她的手指蜷在冰冷的桌面上,指尖殘留著剛才捏手機留下的微麻感,還有地上那只被摔碎的保溫杯里淌出的、早已冷卻的水漬粘膩。
這時,徐老師嚴厲的聲音再次響起,如同冰冷的宣判,在她心頭炸開:“最后一排那個穿藍白校服的同學,發什么呆?還有七分鐘!不會做的題目也要填滿!空白卷子我看一次撕一次!”
沈箏猛地抬頭。那雙屬于帝姬的、曾在上朝時讓群臣戰栗不安的冰冷鳳眸里,此刻翻涌著一種近乎窒息的、被強權碾壓的屈辱火焰。她是沈箏!是大胤暴君最寵愛的女兒!是生殺予奪、金口玉言的帝姬!何時輪到一個酷似她臣下的男人,一個莫名其妙的“施法者”,用一種驅趕牛羊的方式對她呼來喝去?!
讓她填滿那些如同天書的鬼符?七分鐘?!
那股熟悉的、屬于皇權至尊才有的狂暴戾氣,被這屈辱感徹底點燃,像滾油里潑進冷水,“轟”地一聲在她心頭炸開!前世臨刑前那聲未曾喊完的“亂臣賊子”如同沸血倒灌,瞬間沖毀了所有強壓下的理智!
“放肆——!”
一聲暴喝,如同驚雷驟然炸響在寂靜得只有筆尖沙沙的教室。
“啪!”
沈箏一掌重重拍在冰冷堅硬的金屬桌面上,巨大的聲響駭得前排學生一哆嗦,差點從椅子上彈起來。她豁然站起,桌椅發出刺耳的刮擦聲。明澈刺眼的燈光下,她那張本就因激動而蒼白的臉,此刻更是籠罩在一層近乎妖異的煞氣和威嚴之中。她的目光不再是冰刃,而是熊熊燃燒的怒火熔漿,精準地射向講臺上那個穿著藍黑色“道袍”的男人。
“何處山野妖道!竟敢在孤的江山設此無名科考!膽大包天!”聲音拔得極高,帶著金石撞擊般的鏗鏘和不容置疑的裁決感,響徹整個教室,“此乃欺君!是謀逆大罪!當誅九族!梟首示眾!曝尸城門三日以儆效尤!爾等——!助紂為虐,皆……咳!”喊得太急太厲,喉間一股腥甜涌上,她猛地嗆咳起來,眼角因為劇烈情緒激動竟沁出了微微水光。
但那強橫的姿態絲毫未減,那份帝姬的驕矜與暴烈,硬生生在這荒誕的情境里劈開了一道屬于她的疆域。她抬起下巴,用睥睨的姿態掃過整個教室里驚得如同石雕泥塑的同學,那眼神分明在說:孤今日就要看看,哪個“亂臣”敢第一個上來送死!
世界安靜得可怕。
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會激起巨大回聲的那種安靜。
所有目光都僵直地聚焦在最后一排那個暴起的少女身上。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扭曲。講臺上,徐老師那張酷似蕭寒的嚴肅面孔,罕見地出現了片刻的凝滯。他的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像是神經在應激拉扯,接著是兩下、三下……那兩塊透明的圓玻璃片后,瞳孔震驚地放大,里面清晰地倒映著沈箏怒不可遏、殺氣騰騰的身形。
兩秒鐘死寂。然后——
“噗嗤——”
不知是哪個角落,極其突兀地冒出一聲壓不住的氣音,像水泡破裂,帶著明顯的忍俊不禁。
這一聲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
“噗——哈哈哈!”
“臥槽哈哈哈!拍戲呢?!演皇帝?”
“誅九族?牛逼啊姐妹!”
“演得好尬……但是好上頭……”
緊接著,如同堤壩決口,小小的笑聲此起彼伏,很快連成一片壓抑不住、此起彼伏的哄堂大笑。教室里像是猛地被點燃了歡樂彈,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喧囂和震動桌椅的拍打聲。幾個女生笑得前仰后合,眼淚都冒了出來。幾個男生一邊捶桌一邊怪叫:“學姐!給個簽名啊!”“陛下!臣有本奏!今天物理作業能不能免了!”
空氣中那種肅殺僵冷的試探感瞬間被荒唐和歡樂擊得粉碎。沈箏站在笑聲的海洋中央,像一座孤零零的、即將被海嘯吞沒的懸崖礁石。那份凌厲的煞氣和帝姬的威勢,在這滔天的、純粹被逗樂的荒謬笑聲里,像投入熔爐的冰晶,飛速地瓦解消融,只剩下一種讓她渾身發冷、血管里仿佛注入冰水的巨大難堪和茫然失措。
這不是她熟悉的世界。這里的人,不怕殺威棒,不怕王權劍,甚至對她的“暴怒”和“威脅”……報以戲謔和笑聲?
她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喉頭那股腥甜越發濃郁。拍桌的手還留在桌面上,掌心因為用力過大而發紅發麻,此刻卻感知不到絲毫溫度,只有一片冰冷黏膩。
就在這片哄笑和沈箏的僵直中,一個冰冷得沒有一絲波紋的聲音,像帶著精密刻度的薄刃,輕易地切了進來,清晰地遞到她耳畔。不高,卻穿透力十足,像冰水灌頂。
“集合運算而已。”
沈箏被那冰水似的聲音激得一顫,猛地循聲側頭,看向自己右手邊隔著一條狹窄過道的鄰座。
一個少年。身形清瘦,側臉輪廓冷峻利落,鼻梁挺直。他穿著同樣的藍白校服,外面隨意套了件純黑的、質感看起來相當不錯的針織薄開衫,拉鏈一絲不茍地拉到最頂端。微垂的眼睫在眼下投出小片陰影,眼神專注地停留在桌面上攤開的一張草稿紙上,右手捏著一支同樣漆黑的筆(沈箏勉強認出那是筆,一種比毛筆精致許多、構造復雜的書寫工具),正以一種穩定而快速的頻率在紙上滑動著。
他不是在嘲笑,他只是……專注于他面前那張紙。
紙上密密麻麻布滿了沈箏前所未見的圖形和符號。那不是文字!沈箏微微瞇起眼,帝姬敏銳的洞察力讓她在瞬間捕捉到了線條的走勢——圓弧和直線奇異地交織、切割、延伸,構成一種奇異的結構。那少年筆下縱橫捭闔,一條直線干脆利落地穿過幾個關鍵交點,一個清晰的幾何輪廓躍然紙上,旁邊精確標注著角度和尺寸。
排兵布陣圖?
沈箏心頭猛地一跳!那種布局的精準、角度的銳利、圖形的復雜多變……像極了她父皇御案上那些被列為絕密的邊疆布防圖!不,甚至比那些更精妙,更具幾何美感!這絕不是瞎涂亂畫!
一種找到同類,或者說是找到戰場熟悉的“地圖”的感覺,讓她瞬間忽略了那些刺耳的笑聲和自身難堪的境地。她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被那張圖紙牢牢吸引,身體微微向少年的方向傾斜了一點,試圖看得更清楚些。
就在這時,那一直專注的冰山般的少年,筆尖在紙面利落一頓,勾勒出一個完美的圓形收尾。他終于抬起頭,視線從紙面移開,沒有看她,而是極其平靜地轉向講臺上臉已經黑得像鍋底的徐老師。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壓過了教室里漸弱的笑聲,透著一種公式化的、毫無溫度的簡潔。
“徐老師,她的保溫杯碎了。要不要讓她先去處理一下?水快滲進地板縫了。”
徐老師的目光像被激活的捕獸夾,“咔噠”一下從那片狼藉的保溫杯碎片和淌了半地的水跡上移開,猛地鎖定了沈箏,眉心的“川”字幾乎要裂開,眼中的怒火簡直能直接點燃空氣。
“沈箏!”咆哮聲再次轟擊沈箏的耳膜,帶著不容置疑的驅逐,“現在!立刻!馬上!給我滾去雜物間拿拖把!把這爛攤子收拾干凈!十五分鐘內沒弄好你也別想考了!給我外面站著去!”
沈箏站在一片混亂的中心——水漬在冰冷的塑膠地面上漫延成一片狼藉的小湖,銀亮的保溫杯碎片在燈光下反射著刺目的光芒,如同碎裂的星辰。徐老師的咆哮和四面八方幸災樂禍或純粹看熱鬧的眼神如同黏膩的蛛網,纏繞在她的手臂上,帶來一陣陣令人窒息的僵硬感。
滾?拿拖把?清理?
每一個詞都像耳光扇在臉上。
她是沈箏!是金枝玉葉!是動輒可以杖斃宮人的帝姬!就算……就算如今虎落平陽,流落此等妖異之地,也輪不到一個酷似昔日臣子的男人指著鼻子讓她去拿那等污濁器物清掃污穢!
一股子冰封的怒火在她四肢百骸凍結。她沒有動,只是側著臉,冷冷地垂著眼睫,目光如同凝著寒霜的刀刃,聚焦在眼前桌面的一道細小刻痕上。仿佛聽不見講臺上爆發的雷霆之怒,也看不見那一地狼藉。周身散發出一種拒人千里的寒氣,無聲地宣示:休想。
“沈箏!”徐老師的聲音拔得更高,幾乎劈了叉,“聾了是不是?!”
教室里的空氣繃緊到極致。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死寂里,沈箏旁邊那條過道,那個冰山少年突然動了。
他極其迅速地站起身,動作沒有多余的滯澀,身高比沈箏高了大半個頭,擋在她和講臺之間,正好微妙地隔絕了徐老師那快要噴出火來的視線,也打破了沈箏僵立不動的窘境。他甚至沒有看沈箏一眼,清冷的目光徑直投向徐老師,依舊是那副毫無波瀾、公事公辦的語氣:“位置是我踹歪的。保溫杯先掉地上她才弄破。我去拿拖把。”
說完,也不管徐老師瞬間卡殼般噎住的表情,以及沈箏愕然轉過來的目光(那目光里充滿了“大膽逆臣竟敢替孤擅作主張?!”的驚怒),邁開長腿,徑直走向教室后面角落里的一扇小門——那正是方才徐老師咆哮中提到的“雜物間”所在。
徐老師像被塞了個生雞蛋堵在喉嚨口,氣怒交加又一時無法發作,臉色精彩紛呈。周圍的同學發出一片“哦~~”“噫~~”的起哄聲,看向沈箏和她那個“替罪羊”同桌的目光充滿了意味深長。
沈箏站在那里,看著少年挺拔利落的背影消失在雜物間門內,聽著那些曖昧的、刺耳的起哄聲浪再一次包圍了她,一股邪火和另一種奇異混亂的情緒在胸腔里激烈撕扯。
這個寡言少語、寫“排兵布陣圖”的家伙……
他這是,在替孤解圍?!
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疑惑和一種被冒犯權威的焦躁感交織著,讓她臉色更難看了。
幾分鐘后,冰山少年拎著一個濕漉漉、不斷滴水的破舊拖把走了回來。他面無表情地將拖把放在沈箏桌邊的水漬旁,依舊看都沒看她一眼,聲音淡漠得像在念說明書:“先用干的地方吸表面水。動作快點。”說完,直接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重新拿起筆,目光投向那張充滿幾何線條的草稿紙,仿佛剛才那幕根本與他無關。
仿佛他只是丟過來一個清掃的工具,順便告知一個簡單操作流程。
沈箏瞪著眼前這骯臟的、還在往下滴著臟水的拖把木柄,又猛地轉頭看向那個完全當她不存在、已然重新投入“排兵布陣”的少年。額角的青筋難以克制地突突跳了兩下。
混賬!
讓她這位帝姬,親自動手……拿著這等腌臜之物……?!
四周幸災樂禍的竊笑聲更大了一些。徐老師抱著胳膊站在講臺上,臉色鐵青,眼神像釘子一樣牢牢釘在她身上,顯然在等待她“滾”出去開始勞動,或者更激烈地反抗——以便他有借口立刻執行懲罰。
一股前所未有的屈辱感裹挾著暴戾的沖動席卷而來。沈箏的指尖微微顫抖。拖把冰冷的木質手柄傳遞來的潮濕感和粗糙感刺入她的神經。她感覺自己的尊嚴像那攤水漬一樣,正被無形的力量肆意踐踏、稀釋、蒸發。
就在那惡意滿滿的視線焦點幾乎要將她點燃的瞬間,她猛地深吸一口氣。那只冰冷潮濕的手如同被無形的命令驅動,死死攥緊了拖把柄。
力量之大,指節發出微弱的嘎吱聲響。她垂下眼,濃密的睫毛遮住了眼中所有的風暴,只留下兩潭深不見底的寒池。在所有人看戲的目光中,她以一種近乎狂暴的姿態,將拖把重重地、帶著一股發泄般惡狠狠的氣勢,摁在了那灘水漬上!
“刷!嘩啦!”
水花夾雜著細微的碎玻璃,在她粗暴的動作下四散飛濺!周圍的同學驚呼著慌忙躲避。她不管不顧,只把那片狼藉的地面當成千軍萬馬的仇敵,狠狠地剮蹭、碾壓!力氣大得拖把桿在她手里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水痕在她瘋狂的力道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露出下方被摩擦得失去光澤的塑膠地面,水漬迅速被吸收,形成一團團深色的不規則印記,如同一片戰場的焦土。
動作極快,極兇,像在沙場上劈砍敵人。
徐老師眼角抽了抽,看著那幾乎要被擦穿的地板,最終也只從鼻子里重重哼了一聲:“十分鐘后沒擦完就出來站著考!”轉頭背著手,開始踱步巡視其他奮筆疾書的學生。
她身旁的冰山少年,在她動作的第一下微不可查地側了側身,避開飛濺的水花。等她幾乎帶著殺伐之氣將最后一點水漬摩擦干凈(順帶也把地面擦出了一片明顯的“潔凈過度”的慘白色),他才極其自然地,仿佛是等她清理完畢才需要空間一般,伸出手臂越過狹窄的過道,指尖精準地按在沈箏桌面那張空白一片的考卷上,用那支漆黑的簽字筆,在“A∩B=”后面的空白處,龍飛鳳舞地寫下一個簡潔至極的答案:
{1}
寫完,立刻撤回手臂,目光一秒都沒有在她臉上停留,仿佛只是隨手處理掉一塊擋路的石子,視線重新沉入他自己的草稿紙迷宮。
沈箏手里還緊緊攥著濕冷的拖把柄,呆立在原地。她的指甲在剛才死命的摩擦中裂開了縫隙,滲出了絲絲血跡,與木柄上粗糙的木茬混雜在一起。她怔怔地看著自己桌面上那張空白考卷。
那上面只有一個被強行印上的符號。
一個由曲線組成的、中間像是被一道豎線貫通的“1”,外加兩個斜線組成的“括號”,死死框住了它。那符號,帶著一種絕對的、不可辯駁的清晰和冰冷。
和她剛剛粗暴擦拭地面的動作一樣,簡單,粗暴,帶著一種不由分說的力量感,給她指明了一個方向。
一個她完全看不懂的方向。
她緩緩抬起頭,用一種混雜著極端驚疑和一絲難以言喻悸動的目光,猛地投向那個又沉浸在自己紙面幾何世界里的冰山少年。
那張冷峻的側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
只有筆尖在紙張上快速游走的細微沙沙聲,規律而持續,像某種來自異界的、隱秘召喚的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