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把柄的濕冷還印在掌心,指尖細密的裂口滲出血珠,在卷面上洇開點點刺目的猩紅。講臺上方懸掛的巨大計時器,紅色數字正冷酷無情地跳動歸零——小測結束。
沈箏盯著桌面上那張唯一的痕跡。
那由程諾劃下的冰冷符號:{1}。
如同孤懸深淵的鐵索,橫亙在她與這整片詭異的“江山”之間,散發著令人不安的未知氣息。她完全看不懂。集合?交集?這些詞在她腦中如同符咒嗡鳴。周圍的少年男女紛紛起身,將寫滿陌生墨跡的卷子傳到前排。那些紙頁翻飛的聲音,像無聲的嘲諷海浪一波波涌來。
徐老師重重敲了一下講桌,響聲如同斷頭臺的鼓點。“安靜!前桌收卷!后排往前傳!”
命令簡潔,帶著不容置疑的效率。卷子如同被無形的鞭子驅趕的羊群,迅速向她匯聚。沈箏眼神陡厲,幾乎要再次拍案而起。交卷?讓她將那滿紙鬼畫符和那恥辱的、由臣子強加的孤零零一個符號交上去?她指尖猛地蜷起,扣住了卷面一角。
前座的女生似乎被身后陡然散發的冷氣懾住,傳卷的手頓在半空,有些無措地回頭瞥了她一眼,又求救般望向講臺。
“沈箏!”徐老師的視線如探照燈般立刻鎖定了她,眉心那道深深的“川”字溝壑擰得更緊,聲音從牙縫里擠出,“卷——子——”
那強調的尾音,帶著全教室目光焦灼的重量,壓得她掌心幾乎要沁出新的汗意。空氣再次繃緊如拉滿的弓弦。
就在這時,一道冰冷的視線從右手邊射來,比徐老師的咆哮更直接地刺穿了沈箏因憤怒而僵滯的思緒。
程諾只是微微側目,掃了一眼她因用力過度而緊壓住卷面的手,隨即又面無表情地移開目光,投向他桌面另一張布滿精妙圖形的紙頁,聲音毫無起伏,卻又清晰無誤:“收走了事。”字字冷硬如冰珠落盤,不含一絲勸誡,僅僅是陳述一個最簡單的逃離當前困境的途徑。
沈箏的目光瞬間被程諾手中那張紙攫住了。那上面墨跡新鮮,顯然是他剛才趁亂繪制的。線條銳利流暢,兩個大小不一的橢圓(至少沈箏覺得是類似橢圓的形狀)緊密相切,內部嵌套著一個精致完美的圓,圓的直徑剛好穿過兩個橢圓的兩個切點,形成一種神秘而充滿幾何張力的圖案。旁邊標注著小小的字母標識和精確的數字角度:∠APB=120°,∣AB∣=3c……每一個符號都如同異界的箴言。
這不是布陣圖是什么?!沈箏胸中冰封的怒火瞬間坍縮,又被一種更強烈的探究欲占據。此等精妙的軍陣布局,此等對尺寸角度近乎苛刻的掌控……竟出自一個如此寡言淡漠的少年之手?難道……他真是此界通曉兵法的方外隱士?
“嘀嗒……”計時器最后一秒耗盡,發出一聲輕響,像是行刑最后的倒計時。
徐老師重重拍板的聲音炸開:“倒數五排那個!沈箏!卷子再不放就按零分處理!”
時間窮盡,敵情不明,陣圖在前!
沈箏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幾乎破喉而出的咆哮。作為帝姬,她深諳審時度勢。此刻硬抗這群“異世妖民”無異于自毀長城。她眼神倏然凌厲,帶著一種被逼至懸崖、孤注一擲般的決絕,五指猛地一松!那張唯一寫著符號的考卷,如同被強行剝離的軍旗,帶著屈辱被前桌收走,匯入那雪白的洪流之中。
講臺上,徐老師繃緊的神經似乎也隨著這張卷子的上交而松弛了一絲(盡管看向沈箏的眼神依舊充滿警惕),臉色稍霽,清了清嗓子:“好了,都坐直!下面開始……”
然而,沈箏的視線根本不在講臺。她的目光像被釘在了程諾的演算紙上。在徐老師話音未落之際,她霍然轉頭,身體瞬間朝程諾的方向大幅傾斜過去,手臂撐在兩張桌子中間冰冷的金屬過道擋板上。
“愛卿!”沈箏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因急促和不容置疑的威嚴而顯得異常清晰銳利,瞬間刺破了徐老師準備訓話的氣氛。全班目光,包括程諾身旁幾道好奇的視線,再次被牢牢吸引到他們這個角落。
程諾握著筆的手懸停在紙面上方,清冷側臉的眼角余光,捕捉到了幾乎闖入他個人領空的那抹藍白身影和逼近的陌生壓力。他肩線不易察覺地繃直了一瞬,隨即又強制放松,筆尖在紙面洇開一點微不可查的墨痕。
“此圖!”沈箏根本不在乎什么界限或旁人的目光,蔥白染血的指尖直接越過擋板隔閡,帶著不容置喙的氣勢,點向那張演草紙上最核心的兩個橢圓相切處,“此乃……雙蛇交頸、中宮鎖喉之陣?緣何陣眼置于此處?”她語速極快,眼神灼亮,語氣篤定如同在沙盤前審閱麾下將領的部署圖卷,“尺寸如此苛求,精妙!然若遇破陣騎突鋒矢,交頸之節點便顯脆弱!此非以險搏生?當設……”
帝姬的用兵心得下意識地傾瀉而出。她眼中沒有抽象幾何,只有壁壘、戰場、活路與死門!那復雜圖形在她眼中自動解構成一張立體血腥的戰爭沙盤!
程諾緩緩地、幾乎是逐幀地轉過頭。他的眼神終于不再是空白和疏離,帶著一絲難以解讀的、被強行打斷后衍生的沉滯愕然。他沒有看沈箏激動的臉,只是垂眼,沉默地注視著她那根毫不客氣點在他精密幾何圖核心區域的、還帶著血痕的手指。
空氣死寂。
徐老師在講臺上醞釀的開場白徹底胎死腹中。他僵硬地站在那里,臉皮抽動著,看著教室后方那堪稱詭異的一幕:新來的轉校生像個古代女將軍在指點江山(字面意義),手指都快戳到他班里那個出了名的冰山學霸程諾的頭上了!重點是,程諾居然沒立刻讓開或者把那手打開?他只是在看她的手指?!
時間凝固了足有三秒。
終于,程諾抬起了眼。那雙寒潭般的眸子,平靜無波地看向沈箏那因激昂而微微泛紅的臉頰,眼底深處似有細小的冰層碎裂。他開口,聲音低沉,比剛才回答問題時更添了一分幾乎難以察覺的、屬于個人情緒的微末干澀:
“這不是蛇。這是橢圓。”
他目光下移,重新落回那張圖,用筆點了一下其中一個橢圓邊緣線:“這是焦點,P,P’。這是長軸AB。”解釋精準、冷靜,完全是專業的數學語言。
“胡言!孤親見雙蛟盤踞,氣機絞纏!”沈箏柳眉倒豎,仿佛權威被質疑,“陣眼何在?便是此點?”她的手指不甘地又往前探了探,幾乎要直接按在那片墨跡上。
程諾的視線跟著她的指尖移動,眼神平靜,語氣也依舊毫無波瀾:“圓心O。位置由公切點坐標及定長半徑r確定。計算依據圓錐曲線方程……”
“公敵何在?坐標所定陣眼,其勢幾合?何以御強鋒?”
兩人雞同鴨講,各說各話,竟隱隱形成一種詭異對峙的氣場。一個沉浸在沙場破陣的激昂推演中,一個精準地拋著數學定義的冰彈。
前排同學聽得一臉懵逼,后排幾個好事者脖子伸得老長。
“噗……噗嗤……”某個角落又有人開始憋笑。
徐老師額角的青筋終于徹底崩斷!眼前這荒誕一幕徹底挑戰了他教學十幾年的認知底線!他抓起講臺上粉筆盒里半截粉筆,朝著后排沈箏的方向狠狠擲了過去,動作帶著積壓已久的怒火:
“沈箏!程諾!你們倆在那搞什么皇家軍事會議?!要不要我給你們在講臺上設個帥帳?!”
粉筆頭嗖地飛過幾排座位,精準地砸在程諾放在桌角的那本嶄新的、深藍色的筆記本上。“啪”一聲脆響,粉筆碎裂,留下一個微小的白點。
這一記物理打斷效果顯著。沈箏愕然閉嘴,程諾握著筆的手也停住了。
全班寂靜。目光再次聚焦講臺風暴中心。
徐老師胸膛起伏,指著沈箏:“沈箏!你!給我站到后面去!”又指向程諾,“程諾!下課后把這張圖拿去數學組,找陳老師看看是不是他給你講得太深了,讓你上課還在琢磨!卷子發下去立刻看錯題!”
短暫的、暴風雨前的死寂后,下課鈴終于如同救命的哀鳴般刺耳響起。徐老師再不多言,抱起試卷和教材,黑著臉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教室。他一離開,凝固的教室瞬間解凍。
“我去……好尬……”有人低呼。
“程學霸都被連累了……嘖嘖嘖……”
“那女的怕不是真有點……那什么?”
細碎的議論和異樣的目光如同無數根細小的針,刺向獨自站在教室后墻邊的沈箏。她挺直著脊背,下頜繃緊地昂著,像一株雪地里寧折不彎的孤竹。墻面的冰涼透過薄薄的夏季校服滲入脊背,反而讓她翻騰不息的心緒冷靜了一分。她強迫自己不去理會那些竊竊私語和針扎般的視線,目光如淵,沉沉地掃視前方——
一群學生正嬉鬧著將一疊疊散發著油墨味的雪白“紙張”——不,是“戰報”或“奏章”?——從講臺傳向下方。
幾張薄紙輕飄飄地落在了沈箏面前的課桌上。
她垂眸。
正中央便是那張只印著一個孤零零符號“{1}”的考卷。分數欄用猩紅色的筆,粗暴地圈了一個數字:【1】。旁邊用同樣刺目的朱紅批注:【就蒙對一個?!】,筆力遒勁,帶著十足的怒其不爭的厲色。更下方一行小字:【錯題!集合運算重寫十遍!放學交!】
一個碩大醒目的【1】分!朱砂般的紅筆圈注!還有那充滿斥責的字眼!
一道冰冷的火焰倏地從沈箏腳底直躥上頭皮!瞬間燒盡了所有強行維持的冷靜!蒙?她堂堂帝姬,沈箏,竟被此等小吏污蔑為蒙?!只配得一分?!還要重寫……十遍?!
這紅圈和批注,讓她仿佛又看到了御案前那些敢用辭藻晦澀、妄圖蒙蔽圣聽的奸臣奏本!上面總會被她父皇用朱砂御筆,批下觸目驚心的血紅大字:斬!絞!族誅!
一股近乎本能的、屬于暴君血脈深處對污蔑和輕視的極致暴虐,混合著被低賤術法羞辱的滔天怒火,在她胸腔里咆哮、撞擊!
她猛地抓起桌上那支不知前座誰留下(也可能是程諾桌上備用)的紅色簽字筆!筆尖飽蘸濃墨(紅芯),帶著玉石俱焚的煞氣!
“大膽!爾等宵小!竟敢以鬼畫符妄評孤之……”
控訴的字句尚未沖出喉嚨,她已閃電般俯身,在那張散發著油墨臭味和被紅色分數玷污的恥辱考卷上,在那猩紅的【1】和刺目的批注旁邊,揮毫!
筆走龍蛇,鋒芒畢露!
猩紅的墨跡比分數更加刺眼,帶著磅礴怒火傾瀉而下,在潔白的卷面上炸開驚心動魄的批語,鋒芒畢露,殺氣騰騰:
【放屁!】
【狗賊誤國!】
【胡謅八扯!】
【此計……呸!此題蒙混之術,當斬!】
幾個鮮紅得幾乎要滴下血來、力透紙背的大字,如同在敵人戰報上蓋下的血淋淋斬首印記!最后那一個“斬”字,筆鋒尖銳如刀鉤,直欲破紙而出!字字皆是她被壓抑已久的、無處宣泄的帝威!
一口氣寫完,沈箏猛地將手中那支如同染血的刀劍一般的紅筆重重拍在卷面上!那“啪”的一聲震響,蓋過了教室里所有嘈雜!
做完這一切,她胸口劇烈起伏,卻感到一種奇異的、如同拔劍斬敵的暢快淋漓。她傲然環視,正對上無數雙因極度震驚而張大的眼睛。
就在這死一般的、落針可聞的寂靜中,一個清冷的聲音,如同冰凌落地,清晰地在她右側響起。
沈箏側頭。
程諾不知何時已經收拾好了他那張珍貴的、描繪著精妙“陣圖”的草稿紙,連同那個被粉筆砸了一下的藍色筆記本一同塞進了純黑的背包里。他單肩挎著背包,拉鏈一絲不茍地拉到頂端,那雙寒潭似的眼睛越過狹窄的過道,平靜無波地看著她,眼底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情緒,像是……無聲的嘆息?
“徐老師姓徐,名建國。”他的聲音依舊沒什么溫度,但沈箏卻捕捉到了那細微語氣中比冰水更冷的某種“宣判”意味,“卷子最下面那行字,”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那張攤開的、布滿血紅大字批斗的考卷底部那一行稍小的藍色印刷體簽名,“【校長:于立民】,是他的簽名。”
他說完,似乎再懶得看她或者這片混亂一眼,徑直轉身,那挺拔利落的背影穿過還在震驚石化的同學間隙,在下一節課老師踏進教室門的瞬間,走出了教室后門,消失在走廊盡頭。
校長……畫的押?
沈箏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雷電劈中,僵硬地、緩緩地低下頭。
她的目光艱難地挪到考卷的最下方。
那里確實有一行藍色油印的小字:【于立民簽印】。
而在她那剛剛噴薄而出的、酣暢淋漓的怒斥中,那幾道帶著沖霄怒火和殺氣的朱紅大字的正下方……最醒目的位置……那幾個被特意圈出來、如同犯人名字被鉤決的字眼:【狗賊誤國】……
正正好好!
死死地!
批在了【校長:于立民】那一行字的正上方!
甚至那血紅的“狗”字最后一撇的鋒芒,都刺破了那個“校”字最頂上的一點!如同斬首令上的血印朱砂,糊了滿紙!
整個教室陷入一種真空般的、徹底的死寂。
只有下節課的老師踏進門時輕快的腳步聲,和驟然響起的、穿透力極強的預備鈴聲,在所有人凝固的神魂中尖銳地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