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課鈴如同救命的號角,刺破高二三班死水般的寂靜。凝固在教室半空的目光終于解凍,窸窣的議論像油鍋終于冒起了泡,瞬間沸騰。無數道灼熱、探究、夾著看戲般興奮的視線如同帶鉤的絲線,緊緊纏在教室后方靠墻而立的那抹藍白身影上。
沈箏脊背挺得筆直,下顎繃緊的弧度像一柄沉默的冷鋒。冰冷的墻面寒意刺骨,透過薄薄的夏季校服,仿佛要滲進她的脊椎里去,反而將那狂燃的心火強壓了下去,只余下眼底一片沉靜的寒潭。她的視線低垂,死死凝在地上兩道被水漬暈開的深灰色陰影上——那是之前那場“御筆朱批”鬧劇的遺跡。指甲縫里殘留的細小血絲和木屑混雜出隱隱的刺痛感,提醒著她方才的瘋狂與失控。
四周的嗡嗡聲浪拍打著她的耳膜:
“沃日……把校長罵成狗賊?還批卷子上?”
“于校看到得氣瘋吧?”
“她這算不算政治事件?”
“程學霸剛才那眼神……嘖嘖,跟看史前生物似的……”
“這轉校生到底哪路神仙?上來就屠榜(社死榜)啊!”
每一句飄來的議論,都像是無形的刀片刮過皮膚。沈箏指尖在身側悄然收緊,指關節用力到泛白。屈辱如同毒藤纏繞心臟,一點一點勒緊。帝姬的驕傲在崩裂的冰層下發出無聲的咆哮。她強迫自己無視那些聲音,將目光投向窗外——那片在她眼中如同監牢放風區的狹小天空。
走廊盡頭,程諾那一點清瘦的深黑背影,已然消失在雜亂流動的人潮之中,快得沒有一絲猶豫。他走得那么決絕,仿佛她只是濺落到他身上的一粒燙手火星,避之唯恐不及。
一股尖銳的冷意猝不及防地刺進心窩。沈箏極快地垂下了眼睫,濃密的羽翳在白皙的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青影,遮住了其中一閃而逝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細微波瀾。那種被徹底剝離、被世界遺棄的荒蕪感,竟比斷頭臺前的寒風更徹骨。
……
正午驕陽似火,白晃晃的光線灼烤著塑膠操場,蒸騰起一層虛幻的熱浪。空氣里彌漫著刺鼻的塑膠味和汗水的咸腥。
“稍息!”
“立正!”
“原地——踏步!走!”
體育老師的口令聲在空曠的操場上一板一眼地回蕩,帶著不容置疑的、枯燥的金屬質感。
沈箏站在隊列最后,穿著那套皺巴巴、充滿異味的陌生藍白“囚服”,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黏著幾縷散落的發絲。她盯著自己前方一個后腦勺上翹起的一小撮呆毛,耳邊是身旁女生壓低卻又清晰的、帶著喘息的抱怨:
“靠……熱死了……”
“為什么高三體育課還這么嚴格?”
“快走快走,食堂等會兒搶不到糖醋里脊了……”
“哎聽說沒?二班那個沈箏……”
“噓!……就那個穿過來……呃不對,轉學來的,上午……”
“嘖,膽子真肥……”
沈箏的脊背繃得更緊了些,一股寒意竄上后頸,太陽穴突突直跳。她的“壯舉”竟已傳得如此之快?像一場無聲的瘟疫,在陽光下也蔓延得肆無忌憚。
就在此刻,體育老師猛然一聲斷喝,如同皮鞭抽在空氣里:“最后兩排!左轉彎!跑步——走!”
巨大的嗡鳴!不是號角,是某種蠻荒巨獸的沉重喘息!
就在隊列前方十步開外!一個巨大的、噴著黃色涂裝的金屬怪物,馱著沉重的鐵箱,正橫穿操場邊緣的道路!它在烈日下閃爍著冷硬的光芒,巨大的橡膠輪胎碾過地面,發出低沉而持續的轟鳴,碾碎一切聲音,如同在宣告領地上的絕對統治!
那龐然的身軀!那無可阻擋的碾壓之勢!
幾乎是同一瞬間,沈箏瞳孔驟然收縮!全身血液瞬間凍住!
鐵甲兵獸?!
“護駕——!!!”
一聲凄厲、短促、破音的尖嘯驟然撕裂操場的口令!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和玉石俱焚的決絕!沈箏根本來不及思考!那前世宮門被重甲騎兵撞擊得搖搖欲墜的恐怖景象、鐵蹄下飛濺的骨肉和破碎盾牌的殘影,如同詛咒般刻在她靈魂深處!
條件反射!如同被觸發的致命機關!
電光火石間!沈箏身體爆發出不可思議的速度和力量!她并非前沖!而是擰腰蹬地,整個人帶著一股狂猛的氣勢,如同一柄悍然出鞘的彎刀,狠狠撞向身邊那個剛剛還在議論她、胖墩墩像堵結實肉墻的男生!
“轟!”
沉悶的撞擊聲響起!
“嗷——!”男生猝不及防被撞個正著,發出一聲驚天的痛嚎,如同一個被打飛的不倒翁,踉蹌著、被巨大的沖力推動著,連滾帶爬地向前撲倒,恰恰險之又險地避開了大型垃圾清運車幾乎碾壓而過的大前輪!清運車帶著呼嘯的風聲,貼著摔趴在地上的胖男生開過,司機似乎也嚇了一跳,重重地按了兩下喇叭,尖銳的“嘀!嘀!”聲如同嘲弄的獸吼。
一切發生得太快!
空氣凝固了!
剛剛還在整齊(劃水)踏步的同學們,動作驟然僵死!無數雙眼睛如同探照燈般“唰”地集中到操場邊緣這詭異的一幕——胖男生驚恐萬狀地趴在地上,哼哼唧唧;垃圾車漸行漸遠的轟鳴;而沈箏,正保持著撞人后微微錯步穩住身形的姿態,胸口劇烈起伏,額發凌亂,眼神還帶著一絲未褪盡的血色瘋狂,如同剛從尸山血海的血戰里掙脫出來的女修羅。
體育老師張大嘴巴,維持著半轉身姿勢,仿佛喉嚨被無形的鉗子卡住。
下一秒,趴在地上的胖男生“哇”地一聲哭了出來,聲音里充滿了后怕和委屈:“嗚……我……我的新鞋!……沈箏你神經病啊!……”
被罵作神經病的沈箏緩緩站直。狂跳的心臟重重砸在胸腔里,帶來一陣鈍痛。臉頰滾燙,汗水滑落,被撞開那男生身上渾濁的塵土和汗味似乎還縈繞在鼻尖。她看著對方沾滿泥土、擦出了痕跡的嶄新名牌運動鞋(在這個時代她勉強認得那醒目的勾子標記),還有對方驚魂未定、帶著恐懼和怒意的眼神,突然意識到——
那……好像,不是突襲的敵軍?
那發出沉悶嗡鳴、噴著臭氣的黃色鐵甲巨獸……目標并非踐踏操場上這小小方陣?它就那樣……漠然路過了?
一種荒謬至極、如同吞了一只蒼蠅般的憋悶感,混合著濃烈的屈辱,瞬間淹沒了她!臉皮火燒火燎!
“嘶……”
“這……”
“為……為什么撞我?”
“她是不是對鐵甲車有PTSD?”
同學們壓低的、難以置信的議論如同冰水,兜頭淋下。
“沈!箏——!”體育老師終于回過魂來,暴怒的聲音炸響,“你又搞什么鬼!神經兮兮!想撞死人嗎?!你!還有你!”他指著地上的胖男生,“都給我起來!再搞這種危險動作,這學期體育課別想及格!”吼完,他胸膛劇烈起伏著,狠狠剜了沈箏一眼,那眼神充滿了“哪兒來的神經病”的煩躁,粗暴地一揮手:“解散!都去吃飯!看著點路!”
隊伍瞬間作鳥獸散,三三兩兩經過還呆立原地的沈箏時,眼神里充滿了驚懼、同情、看珍稀動物以及不加掩飾的鄙夷。
沈箏站在原地,像一尊被烈日蒸烤的僵硬石雕。操場上揚起的細微塑膠粉塵飄進鼻腔,帶來一陣干澀的不適感。胃里空空如也,翻攪著一種令人作嘔的酸水,卻壓不下心頭那片冰冷的、幾乎要將她凍僵的荒漠。
……
午休時分,學生食堂入口處人潮洶涌,像被塞住瓶口的沸水,散發著濃郁的油膩飯菜氣味。沈箏被人流裹挾著,身不由己地被擠到食堂側面一個相對僻靜、綠植稍多的角落。
“叮鈴鈴鈴——!”
懷中那冰冷的黑色鐵塊毫無預兆地發出尖利刺耳的嘯叫!如同無數細密的鋼針同時扎進耳膜!
沈箏渾身劇震!心臟在胸腔里猛地一縮!這毫無人性的“法器”鳴響,其尖銳、突兀,遠甚過戰場上沖鋒的號角!她幾乎是本能地、像要甩掉一只鉆入血肉的毒蟲,閃電般將那響個不停的手機狠狠摜摔出去!
“哐當!”
手機砸在水泥地面上,又彈跳了幾下,悶響過后屏幕瞬間碎裂成蛛網,尖嘯戛然而止,只余下屏幕上那道猙獰的裂痕和一片死寂的黑暗。
沈箏胸口起伏劇烈,盯著地上那具“尸體”,如同剛經歷了一場無聲的搏殺。幾個路過的學生被這動靜驚得后退幾步,眼神古怪地瞥了她幾眼。
就在這片令人窒息的低氣壓中——
“沈箏學姐!”一個清脆,帶著明顯仰慕的少女嗓音如同清風拂來,小心翼翼地從側面響起。
沈箏帶著煞氣的目光倏地掃去。
一個扎著清爽高馬尾、眼睛亮得像小鹿、穿著同樣藍白校服的嬌小女生,雙手捧著一個……散發著柔和香氣與溫熱的白色方形食盒?正怯生生地站在幾步外看著她,臉頰上帶著緊張的紅暈,眼神里閃爍著近乎崇拜的光芒。
“學姐!你……你上午真的太帥了!”女生鼓起勇氣,聲音激動得有些發顫,把食盒又往前遞了遞,“敢直接……敢在卷子上那樣寫……我們背地里都叫徐老師‘建剛師太’……”似乎是意識到說了不該說的,她趕緊抿住嘴,把飯盒遞到沈箏面前,“學姐你肯定還沒吃午飯吧?這個給你!”
沈箏的目光從女生的臉,緩緩移到那個做工細致、散發著食物暖香的白色方形器物上。那溫軟的氣息,勾得她胃部一陣劇烈抽搐的饑餓感。記憶深處,幼時母妃也曾用這樣溫熱的食盒盛著她親手做的、甜香軟糯的點心,哄著不愿讀書的調皮小帝姬……
一種久違的、帶著暖意的柔軟猝不及防地撞上冰冷的心防,細微卻清晰地裂開了一道縫隙。沈箏沉默了幾秒,緊抿的唇角線條似乎不易察覺地微微緩和了一絲。
正當她猶豫著是否該接受這份陌生人的饋贈(即使對方言語恭謹如同小宮女進貢)時——
“沈!箏!”一聲如同喪鐘般低沉、冰冷、醞釀著狂風暴雨的咆哮,驟然在身后炸響!音量不高,卻蘊含著無邊的威壓和實質性的怒火,如同冰雹密集砸落!
沈箏猛地回頭!
教導主任那張國字臉,此刻陰沉黑沉如同鍋底,正站在食堂通往行政樓的露天連廊入口處,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冰棱,狠狠釘在她身上。他身旁還跟著一名神色嚴肅、穿著藍色警服(沈箏只認得那是某種制式公服)的中年男子。
空氣仿佛瞬間凍結。
那個捧著食盒的學妹嚇得手一抖,食盒差點掉在地上,慌忙低下頭,連招呼都不敢打,抱著飯盒飛快地溜走了。
教導主任背著手,踩著沉重得如同擂鼓的步子走了過來,每一步都像是敲在沈箏緊繃的神經上。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沈箏臉上,那里面除了怒火,更透著一絲看“麻煩源”的深重厭煩,隨即又緩緩下移,落在那只屏幕碎裂、被遺棄在地的手機殘骸上,眉頭鎖得更緊,鼻子里發出一聲極其沉重的冷哼。
“于校長,”教導主任終于開口,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冰渣子,帶著一種宣告終結的冷酷,“在辦公室等你。”
他頓了頓,眼神像冰冷的探照燈在沈箏身上刮了一遍,補充道,聲音更低更沉:“還有,”他微微側身,示意了一下旁邊那個穿著藍色制服、面無表情的警官,“這位是負責你情況對接的周警官。有重要的事情,也需要你跟校長一起交代清楚。”
周警官微微頷首,沒有多余的表情,公事公辦的姿態如同一塊無法撼動的寒鐵,他的目光同樣落在沈箏身上,審視中帶著一種不言而喻的審視壓力。
重要事情?交代清楚?沈箏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一股巨大的陰云籠罩下來,比斷頭臺上的刀鋒更讓她感到一種未知的、深不見底的寒意!她的手下意識地在身側捏緊了,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剛剛結痂的裂口里。校長!那個被她御筆朱批點了“狗賊誤國”的家伙!還有這個穿著制服、氣息冷硬的“捕快”!他們要審她?!
教導主任嘴角向下撇著,那雙銳利的眼睛釘在沈箏煞白的臉上,再次從齒縫里擠出幾個冰冷的字:“跟上!”
沈箏的呼吸在那一瞬幾近停滯。她看著教導主任轉身邁步的冷酷背影,又掠過旁邊那警官毫無波瀾的臉。腹中的饑餓感和方才那食盒帶來的微末暖意瞬間蕩然無存,只剩下一種如同赤足踏入萬丈冰窟的戰栗寒意,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腳踝仿佛灌了鉛,沉重得幾乎抬不起。
陽光熾烈依舊,但沈箏卻覺得置身于一個巨大的、森冷的陰影牢籠之中。她抬起僵硬得如同提線木偶般的腿,踩著自己狹長而顫抖的影子,沉默地、一步,一步,跟在那兩道散發出無形威壓的背影之后。
腳下冰涼的水泥地,延伸向那條露天的連廊。
連廊的盡頭,是那座威嚴矗立、在沈箏眼中如同“御書房”般象征著生殺大權的行政主樓。頂樓正中那間朝陽的巨大窗戶,此刻反射著刺目的陽光,像一個巨大而冰冷的眼睛,正毫無感情地俯視著她這被押解的“逆賊”。
于校長的辦公室。
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