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凝固得像一塊堅冰。窗外透進來的慘白日光映在程諾波瀾不驚的臉上，甚至能看清他眼睫投下的一小片靜謐的陰影。他握著保溫杯的手指骨節分明，穩得沒有一絲顫抖。杯壁上殘余的白色奶液如同某種無聲的控訴標識，也像是荒誕劇的注腳。
“好。”一道清冷的聲音打破了這片窒息，仿佛只是答應了去樓下買個早點般尋常。
程諾的目光極其短暫地、不帶任何含義地掃過渾身僵硬、幾欲炸裂的沈箏。
那眼神很淡，淡得就像掠過一粒塵埃。隨即他便垂下眼，視線落回杯壁上那兩個被強行刮磨掉后殘留的刺目疤痕——小雅——然后極其自然地從校長辦公桌一角那包抽取式紙巾盒里抽出一張，慢條斯理地擦拭著保溫杯污濁的外殼。
紙巾吸掉奶漬，露出那銀灰的本色，也徹底暴露了那處如同陳年傷口般的、代表著“周小雅”的模糊劃痕。紙巾在程諾修長干凈的手指下被揉成一團，帶著奶腥氣被精準地投入了不遠處的黑色文件粉碎機敞口。機器發出低沉而規律的嗡鳴。
沈箏像被一道無形的冰錐貫穿了脊椎骨，釘在原地動彈不得。一股足以燃盡她所有怒火的極致寒意從心臟瞬間炸開，蔓延至四肢百骸！他那眼神是什么意思？嘲弄？認命？還是……某種宣告？！
她死死盯著程諾擦拭杯子的動作，仿佛那指尖拂過的是她自己血肉模糊的身份烙印！校長那毀滅性的“御駕親征代考”威脅還在耳邊轟鳴，此刻卻成了遙遠的背景噪音。視線里只剩下保溫杯上那兩個殘缺的字痕，如同地獄入口的標記！
“還杵著干什么？！等著朕派八抬大轎去請不成？！”于校長已然處于核爆后的余威輻射狀態，太陽穴青筋突突直跳，指著門口，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液的冰渣子，“程諾！你！押送！現在！立刻！去實驗樓三號階梯報告廳！競賽選拔啟動儀式！十點整！全省鏡頭下面！給我看住她！她敢捅婁子！我唯你是問！”他氣到極點，連說話的邏輯都開始混亂帶上了封建殘余的語序。
程諾將擦干凈的保溫杯隨手塞進了隨身攜帶的黑色雙肩背包側兜，拉上拉鏈，動作流暢無聲。仿佛那不是什么關鍵證物，只是一個喝水的普通杯子。他站起身，依舊是那副拒人千里的冰冷，對著校長的方向微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如同收到一個普通指令。然后，徑直轉身。
他的步伐沒有絲毫猶豫，走向門口——走向還僵在原地、眼中風暴肆虐的沈箏。
沈箏牙齒咬得咯咯作響，舌尖幾乎嘗到了鐵銹般的血腥味。暴君的血脈在極致的屈辱和冰冷威脅的交煎下發出無聲的哀鳴！她想后退，帝姬的驕傲如同無形的枷鎖鎖死她的雙腳！她想拔劍（雖然無劍可拔），將這冰山亂臣立斬于此！
就在兩人即將短兵相接的剎那！
沈箏眼中戾氣暴漲！身體猛地向前欺進！那只曾執朱筆寫殺伐的手，閃電般探出！帶著無匹的狠厲氣勢，并非指向程諾！而是狠狠抓向他腰間垂落的那個黑色雙肩背包的側兜！
她的目標明確！直指那藏匿著“小雅”烙印的保溫杯證物！
程諾的腳步甚至沒有停頓。就在沈箏指尖即將觸碰到背包拉鏈的瞬間——
程諾放在身側、自然垂落的手，那只剛剛擦拭過杯體奶漬、無比干凈、骨節分明的手，極其輕微地向外一蕩！幅度不大，動作渾然天成，像是走路時正常的擺臂偏移。
手背外側，不輕不重、角度刁鉆至極地——
正好刮過沈箏全力探出的、因憤怒而掌心溫度灼熱的手指！
肌膚相觸！
冰冷！極其冰冷！那股子寒意不是表面溫度，更像是從極地冰核深處汲取而來！瞬間刺入沈箏的指尖！如同冰針刺破滾燙的皮囊！
沈箏瞳孔驟然收縮！指尖劇震！蓄勢待發的那股暴戾“龍爪手”力道仿佛被這股突如其來的、純粹的極致冰寒瞬間凍結凝滯！
而程諾，就在這萬分之一秒的錯愕凝滯中，那擺蕩開來的手已經若無其事地收回，插回了夾克口袋。另一只手極其自然地搭在了雙肩背包另一側的肩帶上。他的腳步甚至沒有絲毫遲滯，高大挺拔的身影已經毫不停留地從沈箏僵直的身側擦肩而過，只有一道挾裹著凜冽寒氣的淡淡黑影掠過沈箏的眼角余光，還有……一絲極其微弱的、仿佛某種藥皂混合著冰雪的冷冽氣息。
他像是拂過一陣不經意帶走了溫度的風。轉眼已消失在辦公室門外敞開的走廊中。
只有沈箏站在原地，那只探出的、差點抓住證物的右手還懸在半空，指尖皮膚上殘留著刺骨的冰寒余痛，如同被毒蛇留下的吻痕，迅速往心脈深處鉆！
羞辱！徹骨的羞辱！
“沈箏！！！”校長辦公室里如同原子彈爆發最后倒計時歸零的警報再次拉響！于校長的咆哮帶著毀滅一切的腥風血雨兜頭蓋來！
沈箏狠狠一跺腳！腳下名貴（在她看來）的地磚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她猛地收回那只帶著“吻痕”的右手，緊握成拳！指甲幾乎深陷皮肉！一雙鳳眸燃燒著屈辱的烈焰，猛地轉頭！最后刮了一眼程諾消失的方向，那眼神足以將萬年玄冰洞穿！隨即轉身，帶著一股破釜沉舟、要砸爛整個破競賽場的悲壯氣勢，頭也不回地大步沖出！
腳步咚咚作響，似要將這層樓板踏穿！
實驗樓三號階梯報告廳，人頭攢動。巨大的液晶屏幕上滾動著紅色醒目的電子橫幅：【江南省中學生物理競賽選拔啟動儀式暨骨干苗子集中特訓開營】。空氣里彌漫著各種劣質香水和青春期的荷爾蒙氣味，還有學霸們特有的、帶著點緊張和驕傲的亢奮低語。來自全市各重點高中的物理精英、帶隊老師、組委會觀察員、穿著正裝的省廳巡視組成員……匯聚一堂。前排攝像機早已架設妥當，鏡頭如同冰冷的槍口，對準了講臺。
沈箏像個被押赴刑場的重犯，由教導主任和王老師一左一右“護送”著，在無數道充滿探究、好奇、驚訝和一絲不易察覺鄙夷的視線聚焦下，穿過人群狹窄的過道，被“安置”在了靠前排一個邊緣的座位里。教導主任臨走前還回頭用口型無聲地嚴厲警告她：“老實點！盯著你呢！”仿佛她隨時會變出一個誅九族的卷軸來砸場子。
如芒在背！沈箏僵坐著，雙手放在膝蓋上，攥得死緊。她的目光如同帶著棱刺的冰錐，四處掃射——尋找那個該死的冰山程諾！
很快她就看到了。就在她前方隔著幾排、靠近講臺的側前方。程諾一個人坐著。依舊是那副遺世獨立的冰山模樣，似乎連周遭沸騰的人聲和目光都無法靠近他身周一米。他坐姿端正挺拔，膝蓋上放著一本深藍色的硬殼筆記本。此刻，他正微微垂著頭，神情專注地看著那筆記本打開的頁面。左手肘隨意地支撐在扶手上，修長干凈的指尖輕輕抵著下頜，似乎正在思索什么復雜的難題。那姿態，沉靜得像一幅靜止的風景。
狗屁物理難題！沈箏的怒火噌地一下又點燃了！盯著我看？他就這么“盯”？！坐前排裝模作樣地看筆記？！那筆記本下面該不會藏著……
沈箏咬緊后槽牙，正欲噴火，主持儀式的清亮女聲通過麥克風傳遍會場，宣布儀式正式開始，請省廳領導、組委會代表講話。
冗長、空洞、充滿官話套詞的發言如同潮水般涌來，沖淡了沈箏的怒火，卻帶來了更深刻的厭惡和疲憊。胃部因為極度的饑餓和冰冷（那個粉色保溫內衣被她塞在書包深處等同于被凌遲過）開始隱隱作痛抽搐。那兩頁被朱批過的、印著“狗賊誤國”的大字和旁邊鮮紅刺目的“1”分的卷子，以及被磨去名字的保溫杯，在她眼前反復疊加閃現。絕望、屈辱、身份曝光的恐懼如同毒藤纏繞勒緊！
她的眼皮開始發沉，身體深處涌起一股難以抗拒的虛弱和寒意。頭輕輕靠著冰冷堅硬的塑料椅背，視線開始模糊……
就在這半夢半醒、意識瀕臨渙散的邊界！
一股極其濃郁的、帶著灼熱火氣的霸道香氣！如同燃燒的金戈鐵馬、踏破云霄的烽火狼煙！帶著一種近乎蠻橫掠奪的姿態，悍然闖入了沈箏被凍僵麻木的鼻腔！
好香！濃烈！滾燙！帶著油脂豐腴的爆裂感！
沈箏像是被這強橫氣味猛然抽了一鞭子！渾身激靈靈一顫！瞬間從混沌邊緣徹底驚醒！
她猛地抬起頭！渙散的瞳孔急劇收縮成針芒！身體本能地繃緊！像一頭被強敵氣息驚醒的孤狼！
在哪？！
那股霸道絕倫、足以喚醒暴君沉睡胃囊的……肉！香！
她的目光如同雷達般急速掃描！瞬間鎖定了……
前方幾排外！那個看似冰山沉靜的程諾！
只見他那本一直放在膝頭的深藍色硬殼筆記本不知何時已經合上，隨意擱在旁邊空位上。而在那原本放置筆記本的位置……此刻！竟憑空多出了一個！
沈箏一眼就認出了那刺眼的、印著夸張卡通熊頭圖案的保溫膜！和她昨晚窗外驚魂看見的一模一樣！那個破桶！
此刻，那只昨晚裝過黃燜雞招災惹禍的保溫桶！居然又被程諾端了出來！蓋子……半開！！！
滾燙的、濃郁的、帶著奇異香料氣息的深褐醬汁裹挾著被煸炒得恰到好處、油光發亮的……雞塊、肥厚的香菇、軟糯的土豆……甚至還有幾根被醬汁浸潤成琥珀色的青椒絲和洋蔥瓣！！！就在那保溫桶蓋子掀開的豁口處！
騰騰白氣裹挾著如同小型核爆香氣蘑菇云騰空而起！！！
一股灼熱的風卷著這濃郁的罪惡氣息，精準地！洶涌澎湃地！直接拍在了沈箏因震驚而微微張開的臉上！！！
“！！！”
沈箏整個人都懵了！大腦宕機！眼珠子死死盯著那口離她不過幾米遠、正源源不斷制造香氣風暴的魔窟！
更過分的是！
程諾那一直清冷如冰山的臉似乎也微微偏了偏頭，避開了正前方講臺某個講話過于投入、唾沫橫飛的領導方向。然后！在那團香氣最濃厚的位置！他那雙干凈、骨節分明、能寫出精密陣圖的手！
極其自然地……
拿起了一雙……
方便筷子？！
動作精準而優雅地……
探入保溫桶！！！
穩穩地……夾起！！！
一塊！
掛著最濃稠深棕醬汁的！
覆蓋著薄薄雞皮、浸滿油脂、在桶口熱氣里微微顫抖的……
雞！翅！中！！！
沈箏的視線死死釘在那塊油光锃亮、如同鑲嵌了蜜色瑪瑙的雞翅上！看著它被那雙清冷干凈的手穩穩夾起！看著它升騰著致命誘惑的熱氣！看著它……
被程諾慢條斯理地！以一種氣死人不償命的優雅儀態！
從容不迫地！送向！
他那微微張開的！薄而線條清晰的唇！！！
近了！更近了！馬上就要送入……
就在那金黃油亮的雞翅尖距離那張薄唇只有零點零一毫米的瞬間！
轟隆——！！！！！！！！！
一聲山崩地裂般的巨響！毫無緩沖！毫無預兆！驟然在會場右后方的角落炸開！！！緊跟著是無數玻璃碎裂的嘩啦巨響！！！還有驚恐刺耳的尖叫！！！
整個報告廳如同投入滾油的水！瞬間炸鍋沸騰！！！
“啊——！！！”
“我的腿！”
“救命！桌子塌了！！！”
無數道目光瞬間驚駭地轉向巨響來源！攝像機的槍口也猛地轉了過去！
講臺上唾沫橫飛的領導驚得目瞪口呆！臺下所有師生驚惶站起，桌椅板凳碰撞亂響！
混亂的正中心！
只見實驗樓三號報告廳右后方那一片用于堆放備用椅子和雜物的角落！此刻一片狼藉！一個原本摞得一人多高、放著數十把折疊備用金屬座椅的沉重角鋼貨架！像是被無形巨錘攔腰砸中！整個傾覆下來！扭曲的金屬支架和折疊座椅散亂一地！
但最駭人的還不是這個！
在那片狼藉翻倒的金屬架子底座下方！一個巨大的！
足足有兩米長、一米高、通體深綠色、金屬厚重如同裝甲車的軍用制式……保險柜？！（在沈箏看來那和鐵甲重盾沒區別）！！！被硬生生砸翻在地！柜門大開！！！
而在那敞開的厚重保險柜柜門內側……
赫然！
用白熾燈強光束聚焦般清晰地映照出！密密麻麻！堆滿了！整整齊齊！碼放著！如同金色鱗甲般在燈光下灼灼發光的！！！
大片的……
金黃鋁箔紙包？！！！
每一份鋁箔紙包都四四方方！棱角分明！上面清晰地印著同一個醒目的Logo和文字標識：
【王記黃燜雞！江南一絕！】
旁邊還有一行小字：【十年祖傳秘方！老灶慢燉！加量定制款！】！
而就在那堆金燦燦的鋁箔紙包上方！在那強光照耀下！散落著幾張輕飄飄的紙片！
最上面那張！被摔翻的保險柜門刮蹭到的！
打印著清晰的抬頭和內容：
《高三年級物理競賽保送協議聯合簽署確認書》
甲方簽名處……一個無比刺目熟悉的簽名剛剛簽署一半，字跡遒勁，墨跡尚新：
程……
下面的筆畫被刮擦掉了一半！
但更重要的是！緊挨著這份文件！另一張輕飄飄的紙片被掀飛了一角！
露出了下半截的內容！
用戶訂單明細清單：
用戶ID：CN（加密專用通道V）
訂購物品：王記定制黃燜雞加量款（全雞*8份/單）
訂購時間：3月18日00：01：34秒
……………
收貨地址：江南實驗中學后勤處王東升代收
特殊要求：凌晨三點送達，無需電話確認。保溫柜最高層級存儲加密（物理）——用于次日特級物理能量補充儲備。
…………
整個報告廳落針可聞！只有混亂后的灰塵在空氣中彌漫！
程諾那張剛剛優雅舉起雞翅的、如同靜止畫面的冰山臉！在滿場驚愕如雕塑般的集體注視下……極其緩慢地……極其僵硬地……
轉了過來！
冰冷銳利如刀鋒的視線第一次失去了精準的坐標！茫然地掃過那狼藉的金色洪流和黃燜雞訂單清單！
又猛地掉轉方向！
死死釘在了前方……那個還保持著半探身欲搶雞翅姿態、整個人卻被這突變的驚天巨浪直接拍成了活體表情包的——
沈箏身上！！！！
他的喉結，在萬眾矚目下，極其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
沈箏依舊僵在半探身的動作上，右手前伸，眼神直勾勾，嘴角似乎還殘留一絲下意識因香氣抽動的痕跡。此刻，感受到那從講臺方向（于校長的位置）射過來的、足以將她當場凌遲處死的狂暴視線……
還有全場聚焦的、如同聚焦在聚變反應核心的燈光……
她的臉頰肌肉猛烈地抽搐了一下！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用一種仿佛被無形的巨力強行扭轉脖子的恐怖角度……
把頭……
一點！一點！極其僵硬地！
轉向了后方……那一片狼藉中……堆滿了整個保險柜柜門的、金光閃閃的“罪證”！
那一片如同小規模黃金儲備般的……黃！燜！雞！包！裝！！！！
沈箏的眼珠子！死死地……凝固了！！！
就在這集體石化的、死寂到連灰塵落地的簌簣都清晰可聞的瞬間——
會場后排！靠近側門準備溜走的一道熟悉肥壯身影！
被猛然反應過來的幾道后勤處工作人員視線鎖定！
一道驚魂未定的怒喝如同雷霆劈開凝滯：
“王！東！升！你給我站住！！！！”
“校長！就是他簽收的貨！就是他申請的破柜子！”
“王東升！你昨晚啃的那雞爪！原來是從陛下（保送）的口糧里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