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昆明的春天來得迅猛而喧囂。翠湖的水面被暖風吹皺，倒映著岸邊如雪似霞的垂絲海棠，空氣中彌漫著甜膩的花香和新生嫩葉的清苦。然而，在翠湖東路那座爬滿炮仗花的青磚小院里，卻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沉重藥味和壓抑的寂靜。
顧承澤的病情，如同這乍暖還寒的天氣，驟然惡化。
昨夜一場毫無征兆的高熱，如同地獄之火席卷了他本就虛弱的身體。史密斯醫生被緊急請來，檢查后臉色極其凝重。聽診器下，顧承澤的肺部如同破敗的風箱，充滿了濕羅音和雜音，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拉風箱般的艱難嘶鳴。體溫計的水銀柱頑固地停在40度的刻度線附近。最令人心碎的是，在劇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之后，潔白的枕巾上再次洇開了刺目的、帶著泡沫的暗紅色血塊。
“急性肺炎，非常嚴重。之前的舊傷嚴重損害了他的心肺功能，身體底子太差，免疫力幾乎崩潰。”史密斯醫生摘下聽診器，碧藍的眼睛里充滿了無奈和一絲悲憫，他壓低聲音，用不太流利的中文對守在床邊的林硯秋說，“林小姐，我能用的藥……都用了。磺胺對他的感染效果很有限。現在……只能靠他自己熬過這一關。如果能……如果能弄到盤尼西林……”他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下去。盤尼西林，這種剛剛問世、價比黃金的“神藥”，在黑市上幾乎絕跡，更遑論被日軍嚴密封鎖的昆明。
林硯秋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握著顧承澤那只滾燙卻異常無力的手，仿佛握著一塊即將燃盡的炭。她的臉色比昏睡中的顧承澤還要蒼白，嘴唇緊抿著，不見一絲血色。一夜未眠，眼底布滿紅絲，卻看不到絲毫困倦，只有一種被巨大恐懼和悲痛淬煉出的、近乎麻木的沉靜。她聽著史密斯醫生的話，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針，扎進她的心臟。盤尼西林……那是渺茫到近乎絕望的希望。
“謝謝您，史密斯醫生。”她的聲音嘶啞干澀，如同砂紙摩擦，“請您……盡力而為。”她甚至無法說出“不惜一切代價”這樣的話，因為代價是什么，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史密斯醫生嘆了口氣，留下幾支強心針劑和詳細的護理說明，再次檢查了顧承澤的脈搏和體溫，搖著頭離開了房間。
房間里只剩下林硯秋和顧承澤沉重的呼吸聲。窗外的海棠開得沒心沒肺，幾只蜜蜂在花間嗡嗡作響，更襯得室內的死寂令人窒息。林硯秋凝視著顧承澤灰敗的臉頰，看著他因高熱而痛苦蹙起的眉頭，感受著他掌心那灼人的溫度。這溫度曾經是她最安心的依靠，如今卻像烙鐵般灼燒著她的靈魂。
“承澤……”她俯下身，在他滾燙的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一遍遍低語，如同最虔誠的祈禱，又像是最無助的哀求，“堅持住……為了我……為了‘風箏’……為了我們還沒做完的事……求求你……堅持住……”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滑落，滴在他滾燙的頸側，瞬間被蒸發。
就在這時，樓下傳來一陣急促卻克制的敲門聲，三長兩短！
是緊急聯絡信號！
林硯秋的心臟猛地一縮！她迅速抹去臉上的淚水，動作輕柔地將顧承澤的手放回被子里，替他掖好被角。再抬起頭時，眼中的脆弱和悲傷已被一種冰冷的、近乎金屬般的銳利所取代。她起身，腳步無聲卻異常迅捷地走出房間，輕輕帶上房門。
樓下客廳里，一個穿著郵差制服、帽檐壓得很低的年輕人（交通員小周）正焦急地踱步。看到林硯秋下來，他立刻迎上來，將一個不起眼的、沾著泥土和草屑的硬紙筒塞到她手里，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風箏’傳信！西山華亭寺后坡，紅色尾穗！情況緊急！”
紅色尾穗！這是啟用《楚辭》新密碼本、傳遞最高優先級情報的標志！
林硯秋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她顧不上多問，迅速接過紙筒，示意小周警戒。她快步走到書桌前，從抽屜里取出碘酒瓶和棉簽。動作麻利地擰開紙筒，里面是一張折疊整齊的、薄如蟬翼的風箏蒙皮紙。紙上空無一字。
她屏住呼吸，用蘸了碘酒的棉簽，小心翼翼地、均勻地涂抹在紙面上。
奇跡發生了！
如同魔法一般，淡黃色的字跡迅速在紙面上顯現出來！字跡娟秀而清晰，正是沈曼云的手筆。然而，當林硯秋看清內容時，瞳孔驟然收縮，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直沖頭頂！
紙上只有一行字：
>**青云衣兮白霓裳，舉長矢兮射天狼。東君-237**
《楚辭·東君》！第237頁！
林硯秋的心跳如鼓！她猛地拉開書桌最底層的抽屜，里面赫然放著一本線裝的《楚辭集注》。她手指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飛快地翻到第237頁。
目光掃過泛黃的書頁，最終死死釘在頁末倒數第三行：
>**操余弧兮反淪降，援北斗兮酌桂漿。**
操余弧兮反淪降，援北斗兮酌桂漿！
林硯秋的腦中如同驚雷炸響！她瞬間明白了沈曼云冒著巨大風險傳遞這條信息的含義！
“操余弧”——“弧”通“弧矢星”，又稱天弓星，主兵戈殺伐！此處代指武器、軍火！
“反淪降”——反向運輸、秘密轉運！
“援北斗兮酌桂漿”——“北斗”指方位，北方！“桂漿”為美酒，此處暗喻珍貴的油料！
整句連起來，結合密碼本指向的《東君》237頁末三行，其核心含義呼之欲出：
>**日軍正通過反向秘密運輸渠道，向北方（巫家壩機場以北某處）轉運一批重要軍火及航空燃油！**
情報指向明確得令人心驚！這絕非普通補給，而是有大動作的前兆！結合之前“風箏”系統零散搜集到的機場大型運輸機起降異常頻繁、油料消耗量激增等碎片信息，一個可怕的輪廓在林硯秋腦中迅速成型——日軍很可能在策劃一次針對北方某戰略要地的大規模空襲！或者是在建立新的、更隱蔽的補給點！
這情報價值連城！必須立刻傳遞出去！
然而，巨大的狂喜瞬間被更深的憂慮覆蓋。傳遞？如何傳遞？顧承澤重傷昏迷，生死一線，她寸步難離！原本由顧承澤掌握的、直通延安的絕密電臺渠道，此刻完全中斷！而“風箏”系統剛剛啟動，還遠不具備傳遞如此核心、如此緊急情報的能力！常規的交通線？在趙妄這條毒蛇潛伏、軍統特務四處嗅探的昆明，風險高到無法承受！
時間就是生命！前線的將士需要這份情報！顧承澤的生命也在分秒流逝！
林硯秋攥著那張顯現著淡黃色字跡的紙，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仿佛要將其捏碎。她的目光在情報紙和樓上顧承澤房間的方向之間痛苦地逡巡。一邊是家國大義，無數將士的生命可能系于此；一邊是刻骨愛人，此刻正孤獨地在死亡線上掙扎……
“林姐！”小周焦急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掙扎，“還有這個！”他又從懷里掏出一個更小的、折疊得方方正正的紙條，“這是和‘風箏’紙筒一起發現的，塞在樹根縫里，像是……像是有人匆忙丟下的！”
林硯秋一把抓過紙條，展開。
上面只有一行潦草得幾乎難以辨認的字跡，用的是最普通的鉛筆，卻帶著一種刻骨的冰冷和決絕：
>**櫻花已識三色鳶，線斷魂驚待君憐。趙**
櫻花已識三色鳶！
趙妄！他果然識破了“風箏”系統！他認出了那三根不同顏色的尾穗（紅、藍、黃）所代表的不同優先級情報等級！甚至可能已經鎖定了陸明遠放飛的地點！最后四個字“線斷魂驚待君憐”——這是赤裸裸的威脅！他在警告，風箏的線隨時會被他掐斷，而放風箏的人（陸明遠、沈曼云）性命堪憂！這紙條，更像是他貓捉老鼠般丟下的戰書！
雙重危機！如同冰冷的鐵鉗，狠狠扼住了林硯秋的咽喉！
情報十萬火急，傳遞渠道卻瀕臨崩潰！戰友命懸一線！而那個陰魂不散的叛徒，正獰笑著在黑暗中舉起屠刀！
巨大的壓力如同山崩海嘯，瞬間將她吞沒！她感到一陣窒息般的眩暈，踉蹌著扶住冰冷的書桌邊緣才勉強站穩。冷汗瞬間浸透了她的后背。
“林姐！你沒事吧？”小周擔憂地看著她慘白的臉。
“沒事……”林硯秋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恐懼和慌亂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她的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運轉，分析著每一個微小的可能。
趙妄識破了“風箏”系統，但他未必精準掌握了所有成員的身份和傳遞方式，否則以他的狠毒，早就直接抓人了。他丟下紙條，更像是挑釁和試探，逼迫她自亂陣腳，或者……引她現身？
傳遞情報……常規渠道風險巨大。有沒有一條……看似最危險，實則可能蘊含一線生機的路？
一個極其大膽、近乎瘋狂的念頭，如同黑暗中劃過的閃電，驟然劈開了她混亂的思緒！
軍統！
那個她一直刻意回避、充滿戒懼的名字！周鴻遠那張亦正亦邪、在亂世中徘徊的臉瞬間浮現在腦海！香港總督府舞廳那染血的將官服……他替她擋子彈的畫面清晰如昨！他最后那句“不想讓你死在別人手里”……是真情？還是更深的偽裝？
但此刻，這似乎是唯一一條可能同時解決雙重危機的險路！
軍統在昆明勢力龐大，擁有自己的電臺網絡和緊急傳遞渠道。如果能將這份情報“送”到周鴻遠手里……以國民黨軍隊目前在北方的布防，他們同樣需要這份情報來應對可能的空襲或地面威脅！他們或許會行動！而趙妄……他是叛徒，投靠的是日本人！軍統和日特之間，同樣是你死我活！如果操作得當，或許能借軍統的手，除掉趙妄這個心腹大患，同時解了“風箏”的危局！
這個計劃風險高到令人窒息！無異于與虎謀皮！一步踏錯，不僅情報泄露、自身不保，更可能連累整個“風箏”系統被連根拔起！周鴻遠……他值得信任嗎？他代表的是軍統！是那個曾經逮捕、審訊過無數自己同志的機構！
林硯秋的目光再次投向樓上。顧承澤沉重的呼吸聲仿佛穿越了樓板，敲打在她的心上。盤尼西林……軍統……他們或許有渠道……
沒有時間再猶豫了！
“小周！”林硯秋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決絕，“立刻去‘濟世堂’藥鋪，找李掌柜！告訴他，‘木棉’需要一條‘安全通道’，立刻，馬上！接頭暗號：‘春城海棠開幾度？’”
小周渾身一震，眼中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林姐！那是……那是通……”
“我知道！”林硯秋打斷他，眼神銳利如刀，“執行命令！快去！”
小周看著林硯秋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決絕，咬了咬牙，重重點頭，轉身飛快地消失在院門外。
林硯秋獨自站在寂靜的客廳里，手中緊握著那張染著顧承澤生命溫度的情報紙和趙妄那冰冷的戰書。窗外的海棠開得正艷，陽光透過花枝，在她蒼白的臉上投下晃動的光影。她緩緩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所有的掙扎和恐懼都被強行壓下，只剩下一種近乎悲壯的、孤注一擲的冷靜。
她走到書桌前，鋪開一張普通的信箋，拿起毛筆。她沒有直接謄抄情報，而是以一種極其特殊的、只有特定人員才能看懂的格式，將《東君》237頁末三行那句“操余弧兮反淪降，援北斗兮酌桂漿”的隱晦含義，轉化為看似一份關于日軍后勤運輸異常的“分析報告”，重點突出了巫家壩機場以北區域異常運輸活動的推測。報告末尾，她沒有署名，只畫了一朵極其簡練卻神似的木棉花。
她將這份“報告”仔細封入一個普通的公文信封。然后，她拿出另一張紙，飛快地寫下幾行字：
>鴻遠兄臺鑒：
>聞兄高升滇站，特備薄禮一份（附后），或對兄肅清日諜、整飭防務略有裨益。禮薄情重，望兄笑納。另，弟偶得珍藥‘盤尼西林’線索，惜力有不逮，若兄得便，萬望援手，救摯友于沉疴。弟晚秋，頓首再拜。
落款是她的化名“林晚秋”。
她將這份短箋和那份“分析報告”一起封入另一個信封。做完這一切，她走到窗邊，望著翠湖瀲滟的波光，眼神復雜難明。周鴻遠……香港的救命之恩，昆明的生死博弈……這一次，是福是禍？
就在這時，院門外再次傳來敲門聲，兩輕三重。
小周回來了，身后跟著一個穿著長衫、戴著圓框眼鏡、提著藥箱，作郎中打扮的瘦高中年男人（李掌柜，地下黨資深交通員，掌握著一條極其隱秘的、與軍統內部某條“特殊渠道”的單線聯系）。
“林小姐，”李掌柜聲音平穩，眼神銳利，“‘通道’已備好。但風險……”
“我知道風險。”林硯秋將那個封好的信封遞給他，目光沉靜，“務必親手送到‘清風茶樓’二樓雅座‘聽雨軒’，給一位姓周的先生。告訴他，‘海棠已開，故人問藥’。”
“明白。”李掌柜深深看了林硯秋一眼，將信封小心地藏入藥箱夾層，轉身離去，身影很快消失在熙攘的街巷中。
信已送出。
是引狼入室？還是驅虎吞狼？
林硯秋不知道。她只知道，為了那份染血的情報能到達該去的地方，為了顧承澤那一線渺茫的生機，為了“風箏”不被趙妄掐斷，她已押上了自己的一切。她緩緩轉身，目光投向樓上那扇緊閉的房門。那里，是她戰斗下去的全部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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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幕預告：清風茶樓暗潮涌，故人相逢鋒刃藏！海棠問藥藏殺機，軍統牢籠鎖木棉。雪松病榻燃星火，密碼疑云鎖龍陵，怒江烽煙待君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