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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這條承載了太多苦難與不屈的東方巨龍,在1945年初春的薄暮里,裹挾著上游融化的冰雪與無盡的悲愴,向著東方的大海奔涌。渾濁的江水翻滾著,撞擊著兩岸沉默的山巒,發出低沉而永恒的轟鳴。江風凜冽,帶著刺骨的濕寒,穿透了“順安號”這艘老舊客貨混裝船的每一道縫隙。
林硯秋蜷縮在底艙一個陰暗潮濕的角落里。這里堆滿了散發著霉味和桐油氣味的麻袋、木箱,空氣污濁得令人窒息。她裹著一件不知從哪里找來的、寬大破舊的船工棉襖,油膩的布料勉強抵御著江風的侵襲,卻無法驅散浸入骨髓的寒意。后背的鞭傷在陰冷和顛簸下,如同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在反復穿刺,每一次呼吸都牽扯出清晰的痛楚。她將臉深深埋進豎起的、帶著濃重汗臭味的衣領里,只露出一雙異常明亮的眼睛,警惕地透過貨物堆疊的縫隙,窺視著通往上層甲板的狹窄鐵梯入口。
十二個小時的生死時速,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周鴻遠的“通緝令”如同一張無形的巨網,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準時籠罩了整個昆明城。軍統特務傾巢而出,哨卡林立,盤查著每一個可疑的行人。翠湖周邊更是被圍得水泄不通。然而,就在這銅墻鐵壁般的搜捕中,林硯秋如同鬼魅般消失了。
是周鴻遠那番“欠一條命”的訣別起了作用?還是那個神秘的摩爾斯密碼敲擊者暗中相助?抑或是組織殘存的力量在運轉?她不得而知。她只記得在最后一刻,一個穿著郵差制服、帽檐壓得極低的陌生人(從未見過),在一條僻靜小巷的陰影里,將一個沾著露水和泥土氣息的包袱塞進她懷里,低語一句:“碼頭,‘順安號’,底艙,找‘船老大’。”隨即,那人便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消失在晨霧彌漫的街巷中。
包袱里是這件船工棉襖、幾塊硬得硌牙的雜糧餅、一小包粗鹽,還有一張揉得發皺的、極其簡略的路線圖:昆明-(水路)-重慶-(陸路)-宜昌-(換船)-上海。終點,被一個炭筆重重圈出,旁邊寫著兩個字:櫻花。
櫻花。日本。佐藤弘毅的巢穴。
周鴻遠最后那句“去你該去的地方,做你該做的事”,如同命運的詛咒,指引著她踏上這條不歸路。懷揣著那枚刻著櫻花印記、冰冷如毒蛇信子的懷表,緊握著那個承載著人類終極罪惡、沉重如山的膠卷筒,背負著顧承澤以生命托付的使命和“雪松”之名刻下的最后烙印,林硯秋如同一顆被狂風卷起的種子,身不由己地飄向了未知的、布滿殺機的遠方。
“嗚——!”
一聲沉悶悠長的汽笛長鳴,撕裂了江面的寂靜,也打斷了林硯秋紛亂的思緒。
“順安號”龐大的身軀在渾濁的江水中劇烈地搖晃了一下,速度明顯減緩。緊接著,甲板上傳來雜沓慌亂的腳步聲、水手粗野的吆喝聲,以及一種壓抑不住的、如同瘟疫般蔓延開來的恐慌氣氛!
“鬼子的巡邏艇!”
“快!把‘東西’藏好!”
“都他媽機靈點!別亂說話!”
日語?!巡邏艇?!
林硯秋的心臟驟然縮緊!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她猛地將身體更深地縮進角落的陰影里,屏住呼吸,右手悄無聲息地滑入棉襖內袋,握住了那支冰冷的、僅剩三發子彈的勃朗寧手槍槍柄!冷汗瞬間浸透了她的后背!這么快就遭遇攔截了?是巧合?還是……行蹤暴露了?
沉重的、帶著鐵鏈摩擦聲的跳板被放下,砸在“順安號”的船舷上,發出震耳的巨響。靴子踩踏甲板的沉重腳步聲由遠及近,帶著一種蠻橫的節奏。日語粗魯的呵斥聲、水手唯唯諾諾的應答聲清晰地傳來。
搜查開始了!
林硯秋能清晰地聽到腳步聲沿著鐵梯向下,進入了底艙!昏黃搖晃的煤油燈光束,如同探照燈般在堆積如山的貨物間掃來掃去,光影晃動,將她藏身的角落映照得忽明忽暗。濃烈的劣質煙草味和日本士兵身上特有的、混合著汗臭和皮革的氣息,隨著腳步聲的臨近而愈發濃烈。
她蜷縮著,如同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將氣息壓制到最低。冰冷的槍柄硌著掌心,帶來一絲奇異的鎮定。來吧!如果被發現,這最后三顆子彈,兩顆留給敵人,一顆……留給自己!絕不能再落入魔爪!
腳步聲在她藏身的貨堆附近停住了。煤油燈的光束在她頭頂的麻袋上晃動。一個日軍士兵用生硬的中文粗魯地喝問船老大:“這里!藏人的有?可疑分子的有?”
船老大是個滿臉風霜、胡子拉碴的粗壯漢子,聲音帶著濃重的川江口音和刻意的討好:“老總,瞧您說的!這底下又悶又臭,耗子都不愛待,哪能藏人喲!都是些不值錢的桐油桶和山貨,壓艙底的玩意兒!”
光束又掃了幾下,似乎沒有發現異常。日軍士兵罵罵咧咧地踢翻了一個空木箱,發出哐當的聲響,腳步聲才漸漸遠去,沿著鐵梯向上。
林硯秋緊繃的神經稍稍松弛,冷汗早已濕透了內衫。她緩緩松開緊握槍柄的手,指尖因用力過度而微微發麻。暫時安全了。
巡邏艇的馬達聲漸漸遠去,“順安號”重新啟航,發出沉悶的喘息,在渾濁的江水中繼續它的航程。底艙恢復了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寂靜,只有江水拍打船體的單調聲響。
不知又過了多久,也許已是深夜。林硯秋在傷痛、疲憊和寒冷的煎熬中昏昏沉沉。
“吱呀……”
一聲極其輕微、幾乎被水流聲掩蓋的木板摩擦聲,在她藏身的貨堆另一側響起。
林硯秋瞬間驚醒!全身再次繃緊!手再次摸向槍柄!
黑暗中,一個瘦小的身影如同貍貓般無聲地滑了過來,動作極其敏捷。借著從上層甲板縫隙透下的、極其微弱的光線,林硯秋勉強看清,那是一個穿著同樣破舊船工衣服、臉上布滿煤灰的“小工”,看身形像個半大孩子,但那雙在黑暗中異常明亮的眼睛,卻透著與年齡不符的沉穩和機警。
“小工”沒有說話,只是將一個用油紙包得嚴嚴實實、還帶著微溫的飯團和一個裝滿清水的竹筒,輕輕放在林硯秋腳邊。然后,他(她?)極其隱蔽地、用手指在布滿灰塵的地板上飛快地劃了幾個字:
>**白梅待放黃浦江。**
白梅?!
林硯秋的心臟猛地一跳!這是組織內部極高等級的聯絡暗語!“白梅”是上海地下黨負責人的代號!黃浦江……上海!意思是:上海方面已做好準備接應她!
“小工”劃完字,迅速用腳抹去痕跡,又如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黑暗的貨堆深處,仿佛從未出現過。
白梅待放……一股混雜著希望和巨大壓力的暖流瞬間涌入林硯秋冰冷的心田。組織還在運轉!上海的同志在等她!這如同黑暗航程中驟然亮起的燈塔,給了她繼續前行的力量。她抓起那個溫熱的飯團,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冰冷的清水滑過干渴的喉嚨,帶來一絲真實的慰藉。
接下來的航程,在漫長的煎熬和短暫的希望中交替度過。長江如同一條布滿暗礁的險途。日軍巡邏艇的攔截成了家常便飯,每一次都如同在鬼門關前走一遭。沿途停靠的簡陋碼頭,充斥著軍警特務和地痞流氓,盤查勒索,烏煙瘴氣。林硯秋如同地洞里的老鼠,在底艙的惡臭和黑暗中茍延殘喘,靠著“小工”神出鬼沒送來的少量食物和清水維持生命。后背的傷口在惡劣環境下反復發炎,高燒如同跗骨之蛆,時斷時續地折磨著她,讓她在昏沉與清醒的邊緣痛苦掙扎。
支撐她的,是懷中那冰冷的懷表和膠卷筒帶來的沉重使命感,是“白梅待放”的承諾,更是顧承澤那雙在記憶中永不熄滅的、深邃而堅定的眼眸。
終于,在經歷了無數個提心吊膽的日夜后,“順安號”那破舊的身影,如同一個疲憊不堪的旅人,緩緩駛入了渾濁而洶涌的黃浦江口。遠處,外灘那片風格迥異、如同萬國建筑博覽會的輪廓,在灰蒙蒙的天色中若隱若現。高聳的鐘樓,哥特式的尖頂,巴洛克式的圓頂……這些曾經象征著繁華與殖民的印記,如今在戰爭的陰霾下,也顯得灰敗而壓抑。
空氣中彌漫著江水特有的腥咸,混合著碼頭區特有的煤煙、鐵銹和腐爛垃圾的復雜氣味。汽笛聲、輪船的引擎轟鳴聲、碼頭工人的號子聲、小販的叫賣聲……各種聲音嘈雜地交織在一起,匯成一首屬于淪陷都市的、混亂而充滿生機的交響曲。
“順安號”沒有停靠外灘那些光鮮的碼頭,而是如同一個見不得光的幽靈,悄無聲息地駛入了蘇州河下游一處極其偏僻、堆滿廢棄建材和生銹船只的荒蕪小碼頭。船身輕輕靠岸,發出沉悶的摩擦聲。
“到了。”船老大低沉沙啞的聲音在底艙入口響起,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疲憊,“下船,動作快。”
林硯秋深吸一口氣,強忍著后背的劇痛和因長時間蜷縮而麻木的雙腿,掙扎著從陰暗的角落里爬起。她最后看了一眼這個囚禁了她多日的骯臟牢籠,緊了緊身上那件破舊的棉襖,將懷表和膠卷筒更深地藏好,扶著冰冷的艙壁,一步步挪向那透進天光的出口。
踏上搖晃的跳板,踏上上海冰冷而堅硬的土地。渾濁的蘇州河水在腳下流淌,帶著這座城市所有的污垢和秘密。林硯秋抬起頭,望向這座龐大而陌生的城市。高樓大廈的陰影下,是狹窄破敗的弄堂和衣衫襤褸的人群。戰爭的創傷在這里刻下了更深的烙印,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絕望與掙扎交織的氣息。
她按照“小工”最后留下的指示,沒有在碼頭停留,低著頭,腳步虛浮地匯入了碼頭區雜亂的人流。沿著一條污水橫流、散發著惡臭的小巷,七拐八繞,最終停在一家掛著“王記裁縫鋪”斑駁木牌的門面前。鋪面狹小破舊,櫥窗蒙著厚厚的灰塵,里面掛著幾件式樣老舊的成衣。
林硯秋警惕地環顧四周,確認無人跟蹤后,才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
門內光線昏暗,彌漫著一股布料和樟腦丸混合的氣味。一個頭發花白、戴著老花鏡、身形佝僂的老裁縫,正伏在案板上,就著昏黃的燈光,一針一線地縫補著一件舊長衫。聽到門響,他頭也沒抬,只是用帶著濃重蘇北口音的聲音慢悠悠地問:“做衣裳還是改衣裳?”
林硯秋的目光快速掃過鋪內。除了老裁縫,只有一個穿著陰丹士林藍布旗袍、背對著門口、正低頭整理著布匹的年輕女子身影。那女子身姿窈窕,一頭烏黑的秀發在腦后綰成一個簡潔的發髻。
“改衣裳。”林硯秋的聲音嘶啞干澀,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改一件……白梅圖樣的旗袍。”
老裁縫縫補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仿佛沒聽見。
而那個背對著門口、整理布匹的年輕女子,動作卻極其輕微地頓了一下。她緩緩轉過身。
一張清秀溫婉、如同江南水墨畫般的臉龐映入林硯秋的眼簾。柳葉眉,杏仁眼,肌膚白皙,氣質沉靜如水。她的目光清澈而銳利,如同能穿透人心,瞬間鎖定了林硯秋那張蒼白憔悴、布滿風霜的臉。她的眼神里沒有驚訝,沒有審視,只有一種深沉的、仿佛早已等候多時的了然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混雜著悲憫與堅定的光芒。
“白梅圖樣……”年輕女子輕聲重復,聲音如同清泉擊石,溫潤悅耳,在這昏暗的裁縫鋪里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她向前走了兩步,目光落在林硯秋沾滿泥污的鞋面和破舊棉襖下擺露出的、同樣骯臟的旗袍一角。
“料子舊了,染了風塵,是該好好改改了。”她看著林硯秋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跟我來,里間有上好的杭紡和絲線,還有……能洗去風塵的熱水。”
沒有多余的寒暄,沒有身份的確認。一句暗語,一個眼神,便已足夠。
她,就是“白梅”。上海地下黨負責人。林硯秋九死一生、穿越千里烽煙所要尋找的接應者,也是她執行“櫻花斬”任務,最終刺向佐藤弘毅心臟的關鍵支點!
林硯秋看著眼前這張溫婉卻蘊含著巨大力量的臉龐,感受著她目光中傳遞出的無聲信任和托付,一路支撐著她的那股硬撐的力氣仿佛瞬間被抽走,巨大的疲憊和劫后余生的酸楚洶涌而至。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喉嚨卻哽住了,只化作一個極其輕微、卻重逾千斤的點頭。
白梅沒有再多言,只是極其自然地挽起林硯秋冰涼而顫抖的手臂,仿佛攙扶一個久別重逢的姐妹,轉身,帶著她,步履沉穩地走向裁縫鋪后面那扇掛著藍印花布門簾的、幽暗的里間。
藍印花布門簾在身后輕輕落下,隔絕了外界的喧囂和窺探。
里間比外面更加狹小,只容轉身。一張窄小的木板床,一個舊臉盆架,一個燒著炭火的小泥爐,上面坐著吱吱作響的舊鐵壺,水汽氤氳。昏黃的燈光下,空氣溫暖而潮濕。
白梅扶著林硯秋在床沿坐下,動作輕柔。她轉身,從墻角一個半舊的紅漆木箱里,取出一套干凈的、漿洗得發白的棉布內衣和一件同樣素凈的靛藍色粗布罩衫,放在床邊。然后,她拿起臉盆架上那個磕了邊的搪瓷盆,從吱吱作響的鐵壺里倒出滾燙的熱水,又兌了些涼水,試了試溫度。
“先擦洗一下,換身干凈衣服。傷口……我看看。”白梅的聲音依舊溫潤,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關切。她將溫熱的毛巾遞到林硯秋面前。
林硯秋看著眼前升騰的熱氣,看著白梅那雙清澈眼眸中毫不作偽的關懷,一路的顛沛流離、生死一線、巨大的犧牲和背負的沉重使命所帶來的巨大壓力,在這一刻仿佛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她顫抖著接過溫熱的毛巾,將臉深深埋了進去。滾燙的濕意瞬間包裹了冰冷的臉頰,也融化了強撐的堅強。滾燙的淚水混合著熱水,無聲地洶涌而出,浸濕了毛巾。
白梅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坐在一旁的小凳上,拿起一把小剪刀和一小瓶碘酒、一卷干凈的紗布,默默地做著準備。昏黃的燈光勾勒著她沉靜的側臉,有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
良久,林硯秋才抬起臉,胡亂抹去臉上的水痕,眼睛紅腫,卻異常清亮。她解開破舊的棉襖和里面被血污汗漬浸透的旗袍,露出了后背猙獰的鞭傷。傷口在長途顛簸和缺乏護理下,邊緣紅腫潰爛,膿血混合著污垢,觸目驚心。
白梅倒抽一口冷氣,眼中閃過一絲痛色,但手上的動作卻異常沉穩。她用溫熱的濕毛巾小心地清理著傷口周圍的污垢,動作輕柔而專業。冰涼的碘酒涂抹在翻卷的皮肉上,帶來一陣陣刺骨的灼痛,林硯秋死死咬住下唇,硬是一聲不吭。
“忍著點。”白梅低聲道,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傷口感染很嚴重,必須清理干凈。”她拿起小剪刀,極其小心地剪掉那些壞死發黑的腐肉和線頭。
劇痛讓林硯秋的身體無法抑制地顫抖,冷汗浸透了剛剛換上的干凈內衣。但她死死抓住床沿,目光卻異常堅定地落在白梅沉靜專注的臉上。在這個陌生的城市,在這個簡陋的避難所,在這個初次見面的同志面前,她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源自組織的溫暖和依靠。
清理、上藥、重新包扎。整個過程漫長而痛苦。當最后一圈紗布纏繞固定好,林硯秋幾乎虛脫。白梅用溫水幫她擦凈身上其他地方的污垢,幫她換上干凈的粗布罩衫,扶著她小心地靠坐在床頭。
一碗熬得濃稠滾燙的小米粥遞到了林硯秋面前,散發著樸實的糧食香氣。
“先吃點東西。”白梅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后的溫和,“吃完,我們再說。”
林硯秋沒有推辭,接過碗,小口小口地喝著。溫熱的粥滑入冰冷的胃里,帶來一絲真實的暖意,也讓她幾近枯竭的身體恢復了一點力氣。
放下空碗,林硯秋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著白梅。所有的脆弱和疲憊在這一刻被強行壓下,只剩下特工特有的、磐石般的沉靜和銳利。
“白梅同志,”她的聲音依舊嘶啞,卻異常清晰,“‘櫻花斬’任務,請指示。”
白梅坐在小凳上,身體微微前傾,昏黃的燈光在她清秀的臉上投下柔和的陰影。她沒有立刻回答任務,而是從懷里掏出一個極其小巧的、用油布包裹嚴密的金屬管,輕輕放在林硯秋面前的床鋪上。
“在任務之前,先聽聽這個。”她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這是昨天深夜,剛從延安方面破譯轉來的、截獲的日軍密電。”
林硯秋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她!她拿起那個冰冷的金屬管,擰開密封的蓋子,從里面抽出一卷極其微小的、用于特工微型錄音設備的鋼絲錄音帶。白梅早已準備好一個巴掌大的、同樣精巧的鋼絲錄音機。
她將錄音帶小心地卡入機器,按下了播放鍵。
一陣沙沙的背景噪音后,一個冰冷、刻板、帶著濃重日本關西口音的日語男聲,毫無感情地響起,如同死神的宣判:
>**……據可靠情報確認,代號‘雪松’之共軍重要諜報頭目顧承澤,已于四月十二日在云南昆明西郊落水身亡。尸體于下游被發現,經特高課技術部門進行面部骨骼特征及遺留衣物碎片比對,確認無誤。其隨身攜帶之‘黑太陽’部分研究圖譜已損毀……**
落水身亡……確認無誤……
每一個字,都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林硯秋的耳膜上!狠狠烙在她的心臟上!
錄音機里冰冷的聲音還在繼續,但她已經什么都聽不見了。世界仿佛在瞬間失去了所有的聲音和色彩,只剩下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冰冷黑暗!手中那個冰冷的鋼絲錄音機“啪嗒”一聲滑落在粗布床單上。
一直支撐著她的、最后那根名為“希望”的弦,在這一刻,被這來自地獄的冰冷宣判,徹底崩斷了!
承澤……真的……死了……
那個在皖南特訓班冷峻嚴厲的教官,那個在南京血火中救她于危難的搭檔,那個在怒江峽谷用身體為她擋下爆炸碎片的愛人,那個在翠湖小院生命垂危依舊扣動扳機為她解圍的“雪松”……他最終,還是沒能逃過死神的鐮刀,沉沒在了冰冷的河水中……
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嘯般瞬間將她徹底吞沒!心臟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撕裂!喉嚨里涌上濃重的血腥味!她眼前一黑,身體猛地向前栽倒!
“硯秋!”白梅驚呼一聲,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搖搖欲墜的身體。
林硯秋伏在白梅的肩頭,身體因巨大的悲痛而劇烈地顫抖、痙攣!壓抑了太久、太深的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不再是無聲的啜泣,而是撕心裂肺的、如同幼獸失去至親般的悲慟嗚咽!那哭聲,在狹小的里間回蕩,充滿了無盡的絕望和刻骨的哀傷!
白梅緊緊抱著她,任由她的淚水浸濕自己的肩頭,眼中也盈滿了淚水,卻強忍著沒有落下。她輕輕拍著林硯秋劇烈起伏的后背,如同安撫一個受傷的孩子,聲音哽咽而低沉:“哭吧……哭出來……哭出來會好受些……”
不知過了多久,林硯秋的哭聲才漸漸變成壓抑的抽泣,身體依舊在無法控制地顫抖。她緩緩抬起頭,沾滿淚水的臉上,那雙眼睛紅腫不堪,眼底深處卻不再是絕望的深淵,而是被一種近乎燃燒的、焚盡靈魂的冰冷火焰所取代!那火焰,是極致的悲痛淬煉出的、永不熄滅的仇恨和決絕!
她掙脫白梅的攙扶,掙扎著坐直身體。目光死死地、如同釘子般,釘在那個滑落在床單上的鋼絲錄音機上,仿佛要透過那冰冷的金屬,看到那個宣讀死亡判決的聲音的主人!
“佐……藤……”一個嘶啞破碎、卻如同來自九幽地獄般、充滿了刻骨仇恨的名字,從她染血的唇齒間,一字一頓地擠了出來!
白梅擦去眼角的淚水,眼神也變得異常銳利和冰冷。她拿起那個錄音機,按下了停止鍵,將那卷帶來噩耗的鋼絲錄音帶取出,緊緊攥在手心。
“這份‘死亡確認’,來自佐藤弘毅親自掌控的昆明特高課渠道。”白梅的聲音如同淬了冰,“他不僅要顧承澤的命,更要徹底擊垮你的意志!這是他最擅長的心理戰!”
她看著林硯秋眼中那焚盡一切的火焰,語氣陡然變得無比凝重:
“但硯秋,我們沒有時間悲傷了!正因為顧承澤同志用生命守護的‘黑太陽’圖譜核心部分可能損毀,我們手中這卷膠卷——他最后托付給你的證據——才成了揭露731部隊反人類罪行、阻止‘黑太陽’計劃最終實施的唯一希望!也是我們……為他復仇的唯一武器!”
白梅的目光如同實質般鎖住林硯秋:
“‘櫻花斬’任務的核心,就是將這卷膠卷,連同佐藤弘毅的命,一起埋葬在東京灣!延安方面已經啟動了最高級別的‘歸巢’計劃,全力配合你!三天后,有一艘日本商船‘春日丸’號,將從吳淞口啟航,返回東京。船上有我們的人。這是你潛入日本本土的唯一機會!”
她將一張極其微小的、折疊得如同黃豆大小的紙條,塞進林硯秋冰涼的手心。
“這是‘春日丸’號上接頭人的信息和登船方式。記住,你現在的身份是‘陳婉茹’,臺灣基隆人,父親是日籍商人,母親病故,此次隨船赴日探親。所有證明文件,明天會有人送來。你的日語功底是優勢,但必須做到萬無一失!”
林硯秋緊緊攥住那張微小的紙條,仿佛攥住了最后的復仇之刃!冰冷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卻點燃了她胸腔里那團焚盡一切的火焰!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滲出血絲,她卻渾然不覺。
她緩緩抬起頭,目光越過白梅,仿佛穿透了這狹小的里間,穿透了上海的屋頂,投向了東方那片被惡魔盤踞的島嶼。那張被淚水洗刷過的、蒼白憔悴的臉上,所有的脆弱和悲傷都已焚盡,只剩下一種近乎神性的、冰冷的平靜。那平靜之下,是足以焚毀整個地獄的復仇烈焰!
“三天后,‘春日丸’。”林硯秋的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如同寒冰碎裂,帶著一種斬斷一切后路的決絕,“佐藤弘毅……我來了。”
秦淮河畔的約定已成絕響,雪松的遺志化作了她手中冰冷的膠卷和焚心的烈焰。櫻花樹下,等待她的不是誓言,而是最終的審判與復仇!東渡的孤帆已然揚起,直指那惡魔盤踞的巢穴,滔天巨浪之下,血色密鑰終將開啟那焚盡黑暗的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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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幕預告:櫻花故地魅影重,魔窟深處殺機伏!孤身入虎穴,血色密鑰啟終章。舊日同窗現殺機,木棉泣血護殘局,怒江烽煙鎖龍陵,終局對決東京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