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金屬艙壁,倒映著扭曲的光影。乳白色的粘稠液體在治療艙內(nèi)緩緩流轉(zhuǎn),如同擁有生命的星河,無數(shù)細微的星光顆粒在其中沉浮、明滅。艙體低沉的嗡鳴是這死寂空間里唯一的背景音,單調(diào),卻帶著一種維系著渺茫希望的固執(zhí)。
艙內(nèi),那截曾孤零零躺在放射性塵埃中的斷臂,此刻正發(fā)生著肉眼可見的、令人心悸的變化。
瑩白的皮膚下,幽藍色的脈絡(luò)不再僅僅是微弱的搏動。它們?nèi)缤蛔⑷肓诵碌幕盍Γ_始以一種更清晰、更復雜的路徑蔓延、分叉,如同在血肉深處悄然構(gòu)建一張冰冷而精密的能量網(wǎng)絡(luò)。斷臂的末端——那被高溫瞬間熔融封住的琉璃狀截面,此刻正被一種難以言喻的力量緩慢地“侵蝕”。新的、同樣帶著玉石般瑩白質(zhì)感的骨骼、肌腱、肌肉纖維……正從斷口處極其緩慢地、如同植物生長般向外“編織”出來!速度慢得令人絕望,但確實在進行著。新生的組織邊緣,同樣纏繞著細微的、如同活物般的幽藍絲絮,與斷臂原有的脈絡(luò)連接在一起。
吳夏禹如同生了根的磐石,矗立在冰冷的觀察窗前。高大魁梧的身軀依舊披著那身布滿刀痕與血污的玄黑重甲,甲胄上的寒意似乎比他呼出的白氣更冷。他微微佝僂著背,布滿血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艙內(nèi)那緩慢重生的景象。那張刀削斧鑿、曾令敵軍聞風喪膽的臉上,此刻只有一片近乎麻木的沉寂。深刻的皺紋里嵌滿了疲憊與風霜,幾道細小的傷口結(jié)了暗紅的痂,如同干涸的血淚。
他的大手,那曾握碎虎符、揮舞千斤戰(zhàn)刀的手,此刻卻隔著厚厚的、冰涼的觀察窗,虛虛地懸在女兒斷臂對應的“肩膀”位置。指尖微微蜷曲著,仿佛想穿透這層無情的阻隔,去觸碰,去感受那血肉重生的溫度,去確認那渺茫到近乎虛幻的希望。每一次看到新生的組織艱難地探出一點點,他緊抿的、干裂的嘴唇便會極其細微地顫動一下,喉結(jié)無聲地滾動,像是在吞咽下巨大的、無法言說的酸楚。
洞窟角落的陰影里,藥姥蜷縮在一堆散發(fā)奇異味道的草藥和礦石中間,如同守護寶藏的干癟地精。她偶爾抬起渾濁的老眼瞥一眼那巨大的治療艙和艙前如同雕塑般的將軍,嘴里便發(fā)出幾聲意義不明的、如同夜梟低鳴般的嘟囔,隨即又埋頭于她那些瓶瓶罐罐,枯瘦的手指捻起一些顏色詭異的粉末,撒入一個咕嘟冒泡的小瓦罐里。
時間在沉重的寂靜和單調(diào)的嗡鳴中艱難爬行。三天,如同三年般漫長。
就在第三天的深夜,治療艙內(nèi)異變陡生!
嗡——!
低沉的嗡鳴聲陡然拔高、變得尖銳!整個金屬艙體劇烈地震顫起來!觀察窗內(nèi)原本平穩(wěn)流轉(zhuǎn)的乳白色液體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沸水,瘋狂地翻滾、激蕩!無數(shù)星光顆粒爆發(fā)出刺目的光芒!那截已經(jīng)再生出大半條上臂、甚至隱約可見肩頭雛形的肢體,其表面瑩白的皮膚下,幽藍的脈絡(luò)瞬間光芒大盛!無數(shù)細密的、如同閃電般的幽藍電弧在新生和原有的血肉表面瘋狂跳躍、流竄!一股冰冷而狂暴的能量波動,透過厚重的艙壁,如同實質(zhì)的沖擊波般猛地擴散開來!
“怎么回事?!”一直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吳夏禹猛地驚醒,赤紅的雙眼爆發(fā)出駭人的精光,身體瞬間繃緊,一只手下意識地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
“天殺的!”角落里的藥姥也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跳了起來,枯瘦的手閃電般抓向控制臺上幾個閃爍紅光的按鈕,“能量反噬!那鬼東西要造反!壓住它!”
然而,沒等藥姥枯槁的手指落下,治療艙內(nèi)刺目的幽藍光芒猛地向內(nèi)坍縮!如同被一只無形巨手瞬間攥緊!
嗡鳴聲戛然而止!
翻滾的液體瞬間平息,恢復了緩慢的流轉(zhuǎn)。星光顆粒的光芒黯淡下去。
一切……恢復了“正常”。
不!
治療艙內(nèi),那截肢體已經(jīng)再生到了肩膀。一個模糊的、屬于少女頸部和下頜的輪廓,正從粘稠的液體中緩緩浮現(xiàn)。然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變化,發(fā)生在頭部——
在那剛剛凝聚出形狀的頭部左側(cè),一只眼睛,正緩緩地睜開!
那并非人類的眼睛!
整個眼眶內(nèi)沒有眼白,沒有瞳孔!只有一片純粹的、如同液態(tài)水銀般流淌的、冰冷刺骨的銀白色!那銀白的光芒如同實質(zhì),帶著一種洞穿一切、漠視一切的絕對冰冷,穿透了治療液和觀察窗,直直地“看”向了僵立在窗外的吳鎮(zhèn)岳!目光落在他按在刀柄的手上。
就在被那銀白之瞳“注視”的剎那,吳夏禹的腦中如同被一道冰錐狠狠刺入!一幅極其短暫、卻無比清晰的畫面碎片驟然閃現(xiàn)!
——他腰間那把跟隨他征戰(zhàn)半生的佩刀“斷岳”,刀鍔處一道極其細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裂痕,在下一場激烈的劈砍中猛地擴大!刀身從中斷裂!斷裂的刀尖在巨大的慣性下,旋轉(zhuǎn)著狠狠扎進了他自己的左腹!鮮血噴涌而出!
畫面一閃而逝!快得如同幻覺!但那股冰冷的、仿佛親身經(jīng)歷的劇痛感和死亡的預兆,卻如同跗骨之蛆,瞬間凍結(jié)了他的血液!
“呃!”吳鎮(zhèn)岳悶哼一聲,按在刀柄上的手下意識地松開,如同被那無形的冰冷視線燙傷!預知?!這詭異的銀瞳……這冰冷非人的力量……
“哼!”藥姥沙啞的冷哼打破了死寂,她枯瘦的手指在控制臺上飛快敲擊了幾下,治療艙內(nèi)液體流轉(zhuǎn)的速度似乎加快了一些,那銀白色的、令人心悸的眼眸緩緩闔上,沉入了乳白色的液體深處,只留下那截肢體在液體中微微沉浮,幽藍的脈絡(luò)依舊微弱搏動,仿佛剛才那驚悚的一幕從未發(fā)生。
“看到了?”藥姥渾濁的老眼瞥了一眼驚魂未定的吳夏禹,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了然,“鬼門關(guān)里爬回來的東西……總得帶點‘伴手禮’。”她不再多言,佝僂著背,重新縮回她的草藥堆里。
吳夏禹死死盯著那恢復平靜的治療艙,胸膛劇烈起伏,額角滲出冷汗。那冰冷的銀瞳和腦中閃過的死亡預兆,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靈魂深處。他女兒的身體里……究竟在孕育著什么?
又是幾天在壓抑與驚疑中度過。
治療艙的嗡鳴似乎穩(wěn)定了許多。艙內(nèi)的肢體再生速度肉眼可見地加快了。完整的頸項,圓潤的肩頭,甚至開始向下延伸出纖細的鎖骨輪廓。那顆頭顱的形態(tài)也愈發(fā)清晰,面容雖然依舊籠罩在液體中模糊不清,但已能看出屬于吳起言的秀麗輪廓。
這天清晨,藥窟里彌漫著苦澀的藥香。吳夏禹依舊如同守衛(wèi)般立在觀察窗前,只是眼神深處多了一份難以言喻的復雜。京都府尹范治明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這位一向以智計深沉、儒雅從容著稱的能吏,此刻臉上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一絲悲憫。他走到吳鎮(zhèn)岳身邊,沉默地站了片刻,目光同樣投向艙內(nèi)那緩慢重生的景象,尤其是那頭顱上緊閉的雙眼位置——那里,似乎還殘留著一絲銀白色光芒的余韻。
“大將軍……”范治明的聲音低沉而沙啞,打破了沉默。
吳夏禹沒有回頭,只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個沉悶的音節(jié):“嗯?”
范治明深吸一口氣,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緩緩道:“有件事……關(guān)于起言,也關(guān)于……她的母親,還有……她的外婆。或許……能解釋她身上正在發(fā)生的一切。”
吳夏禹高大的身軀猛地一震!霍然轉(zhuǎn)頭,布滿血絲的雙眼如同利劍般刺向范治明:“說!”
范治明沒有回避那駭人的目光,眼神中充滿了追憶和一種宿命般的沉重:“嫂夫人……尊夫人的母親,也就是起言的外婆……她并非純粹的人類。”
吳夏禹瞳孔驟縮,按在窗沿上的大手瞬間青筋暴起!
“那是很多年前了,”范治明的聲音如同穿越了時光的塵埃,“那時還只是初入京兆府任職。在西北蒼莽山深處,遭遇了百年不遇的雪崩……,發(fā)現(xiàn)一個女子。她穿著單薄的、早已被山石劃得破爛不堪的粗布衣裳,倒伏在離我不遠的雪地上,半個身子都被雪掩埋了。她……她的身體氣息斷絕,尤其是那些暴露在冰雪中、凍僵壞死的肢體部分……皮膚下,但隱隱流動著一種……極其微弱的、淡銀色的光芒。那光芒所過之處,被凍得青紫僵硬的皮膚!”
吳夏禹的呼吸變得粗重起來,赤紅的眼睛死死盯著范治明,仿佛要將他每一個字都刻入腦海。
“我心中駭然,以為是山精鬼魅。但她的面容……卻是清秀的,帶著一種不似凡塵的蒼白和脆弱。”范治明繼續(xù)道,“我不知她是人是鬼,本想讓她入土為安……但突然借著慘淡的月光……看到……看到一道身影,就在對面那座幾乎垂直的、覆蓋著冰雪和嶙峋怪石的懸崖峭壁之上……她在‘飛’!”
“不是輕功!不是任何我認知中的身法!”范治明的語氣變得急促,“她的身體仿佛失去了重量!如同被無形的風托舉著,姿態(tài)……有些笨拙,甚至踉蹌,好幾次差點撞上突出的巖石,但……她確實在違背常理地、貼著那近乎垂直的峭壁……向上‘飄’!她的身體表面,流轉(zhuǎn)著一層比之前明亮許多的、淡淡的銀白色光暈!速度不快,但目標明確,直指崖頂!”
“我驚得魂飛魄散,不敢呼喊,最后暈了過去,醒來,我便出現(xiàn)在都城門外,她留下字。自那以后,我再未見過她。”范治明長長吐出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他看向治療艙內(nèi)那顆逐漸成型的頭顱,目光復雜難言。
“后來,我多方暗中查訪,結(jié)合一些極其隱秘的古老卷宗和傳說碎片……只能推測,起言的外婆……很可能擁有部分不屬于我們這個世界的血脈。她或許……是某個墜落在蒼莽山深處的‘天外來客’的后裔,或者……本身就是某種遭遇意外的存在。她那恢復肉身、甚至短暫‘御風而行’的能力……絕非人間所有。”
范治明的目光最終落在吳鎮(zhèn)岳震驚到失語的臉上,聲音沉重如鐵:“起言身上發(fā)生的一切,那詭異的恢復,那冰冷的銀瞳,那預知般的能力……恐怕并非全是因為那異星妖婦的‘種子’……她的血脈里,本就流淌著……來自星海彼岸的因子!是她的外婆……留給她的……‘遺產(chǎn)’!”
洞窟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只有治療艙低沉的嗡鳴和液體流轉(zhuǎn)的細微聲響。
吳夏禹高大的身軀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氣,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回身,重新面向那冰冷的觀察窗。他的目光死死地、死死地鎖在艙內(nèi)那顆逐漸清晰的頭顱上,鎖在那緊閉的眼瞼之下。那里面……沉睡著怎樣的靈魂?是吳起言?是江齡?還是……某種因這古老血脈和異星力量融合而誕生的……未知存在?
一種比核爆后的焦土更加冰冷、更加深沉的寒意,無聲地蔓延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