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秋,本該是豐收的季節,廣袤無垠的土地,卻沒有一處能容得下他們,金濤翻涌,沒過成年人腰。王老栓挑著副豁口扁擔,前頭拴著翠蘭,盼兒的手,后頭墜著個豁口陶罐——罐底沉著幾粒去年的麥種,是全家最后的指望。狗兒走在前頭探路,手里攥著根槐木棍,一邊走一邊亂揮,擊打著周邊的草木,“嘩啦嘩啦”響,權當防狼的鈴鐺。
日頭偏西時,麥田突然響起馬蹄聲。“鬼子!”狗兒瞳孔猛地收縮,一把將盼兒按進麥壟,自己像頭小豹子撲在妹妹身上。盼兒的臉貼著凍土,麥芒扎得臉頰生疼,她想喊,卻被狗兒的身子壓得喘不過氣。狗兒的粗布衫蹭過她的臉,帶著汗味和麥秸的澀。
日軍騎兵的軍靴碾過麥稈,“咔嚓咔嚓”像咬碎骨頭。為首軍官戴著白皮手套,像看著獵物一樣舉槍瞄準——狗兒后背猛地一熱,血噴在盼兒臉上,鐵銹味嗆得她發懵。含糊不清的吐出幾個字,“妹……跑……”狗兒的手痙攣著,草螞蚱從他兜里掉出來,那是去年麥收時,狗兒蹲在打谷場,用麥秸給她編的。麥秸早被汗浸得發脆,在盼兒掌心裂成兩半,草螞蚱的“翅膀”歪在一邊,再跳不起來。
翠蘭瘋了似的撲過去,指甲摳進泥土,把盼兒往麥田深處拖。她捂住妹妹的嘴,指節都泛白。日本軍官笑著,指著血泊下的狗兒,仿佛在炫耀自己的槍法。
不久后,日軍馬蹄聲漸遠,翠蘭抱著狗兒尸體哭,嗓子啞得像破鑼,淚水洇濕狗兒的粗布衫,暈開暗紅的花。盼兒捏著斷成兩截的草螞蚱,眼神發直——哥哥的血還在麥稈上滲,一滴一滴,把金黃的麥浪染成暗紅。
王老栓帶著幾人逃到鄰縣地界,山坳里的野山楂樹落光了葉,枝椏像只只枯手。王老栓在山楂樹下給狗兒立墳,墳頭壓著塊青石板,用炭塊歪歪扭扭的畫了幾筆,勉強能看出是只狗,旁邊插著狗兒那根槐木棍。
夜里,盼兒總坐在洞口,望著山坳里的墳,手里摩挲著斷草螞蚱。有時她會笑,說“哥在螞蚱里跳呢,跳得可高”,翠蘭聽了,背過身抹淚。王老栓蹲在火堆邊,往石頭里塞枯樹枝,火星子濺在他皺紋里:“狗兒打小護著弟妹,這回……是把命也護上了。”火塘里的樹疙瘩“噼啪”炸響,像狗兒臨終的喘息。
1941年春,好不容易熬過一個冬天的王老栓卻開心不起來,日軍“三光政策”掃過鄰縣,糧食運走,村莊燒成白地,連老槐樹都成了焦炭樁。王老栓帶著三個女兒(翠蘭、盼兒、金花)躲進更深的山坳,巖洞滴水成冰,盼兒的咳嗽聲在洞里回響,像破風箱。
翠蘭摸到巖洞犄角旮旯,有佃戶藏的半袋麩子,麩子生了蟲,在袋里拱動。“爹,能熬糊糊。”翠蘭眼里閃著光,像捧著珍寶。熬糊糊時,金花眼巴巴盯著鐵鍋,口水順著嘴角流。盼兒把自己那份推給姐姐:“姐吃,盼兒不餓。”話剛落,肚子“咕嚕”叫,翠蘭別過臉,淚水砸進火塘。
夜里,王老栓聽見翠蘭跟盼兒說悄悄話。“姐,螞蚱還會跳不?”盼兒聲音輕輕的。
“會的,等哥從墳里出來,再給你編。”翠蘭聲音發顫。
王老栓翻個身,石板塊兒硌得骨頭疼,卻又想起去年狗兒說的話:“等打完鬼子,咱再去租塊兒地,準能吃飽饃饃。”
1942年夏王老栓來到了一個新的地方,沂蒙山,沂蒙山今年初來了支隊伍,不搶糧,不抓壯丁,為首的女戰士叫楊紅英,剪著齊耳短發,鞋幫子打著補丁。她教娃們唱:“我們的隊伍愈擴張。不分窮,不分富,四萬萬同胞齊武裝;不論黨,不論派,……”盼兒唱得跑調,楊紅英笑著揉她頭:“盼兒嗓門亮,以后宣傳隊要了你!”
楊紅英發現盼兒咳嗽不對勁,又托人從根據地捎來草藥。“大爺,這是咱們自制的。”她把紙包遞給王老栓,紙包用粗麻線捆著,透著股藥香。熬藥時,楊紅英給翠蘭講“婦女解放”,翠蘭聽得眼睛發亮,偷空用樹枝在沙地上寫“女”字。
1943年秋,魯南饑荒。日軍封鎖更嚴,二鬼子在村鎮“清剿”,村口樹又掛了幾具尸首。王老栓夜里去扒日軍廢棄的糧車,被巡邏兵發現,大腿中了槍,抓了一把黑豆,跳到溝里,趁著夜色逃出了二鬼子的槍口,昏死在山下,第二天一瘸一拐的走了回去。
“爹!”翠蘭哭著給他包扎,布條是撕的舊被單。王老栓疼得冒汗,卻把摸到的一把黑豆塞給娃們:“吃,有力氣才能活。”黑豆硬得硌牙,盼兒掰成四瓣,“姐、妹、爹,盼兒吃皮。”
楊紅英再來時,帶了消息:“大爺,部隊轉移,您帶娃去桃花峪,那里有咱的人。”桃花峪在山那邊,路上有野果能充饑。王老栓拄著樹棍,帶著娃上路。
山風裹著沙,撲在臉上。走到半道,遇見二鬼子搜山。“站住!通匪的!”,王老栓見狀,按住女兒的腦袋,安靜的趴在山溝里,陣陣槍響驚起幾只飛鳥,他們幾人卻一動也不敢動。
1944年春,桃花峪。八路軍衛生員李秀珍給王老栓治腿,“大爺,太久了,已經好不了了。”藥房里飄著草藥香,盼兒聞著,突然想起楊紅英給的藥包。
夜里,盼兒摸著黑給翠蘭掖被角。月光從窗欞漏進來,照在姐妹倆臉上。翠蘭睡熟了,盼兒卻醒著,她摸到炕頭翠蘭留下的樹枝想起姐姐在沙地寫的“女”字。
遠處傳來練兵聲,“一二一”的號子震得窗紙響。盼兒把樹枝攥緊,那是家人的魂,是狗兒的麥秸,是爹娘的血,更是她心里頭的火。這火,在沂蒙山的霜風里,在日軍的鐵蹄下,在饑荒的黑夜里,終于要燎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