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四年初冬，沂蒙山的風像刀子，裹著碎雪粒子，嗚嗚地刮過桃花峪，鉆進掃盲班那間四面透風的土坯屋。屋門早卸了，用一塊大的木板擋著，枯草堵了又掉，寒氣順著縫往里鉆，直往人骨頭縫里啃。屋里攏共二十來個婦女，擠在幾條吱呀作響的粗木條凳上，腳邊一個破瓦盆算是火盆，里面幾點暗紅的炭火有氣無力，眼看就要咽氣，只勉強煨著埋在灰里的幾顆野板栗，那若有似無的焦香勾著魂——這是她們熬過半天的指望。
翠蘭縮在最里頭的角落，手上死死攥著根桃樹枝。枝上裹著一層薄冰，凍得她掌心先是木，后是鉆心的麻。這樹枝是她從后山坳里、虎子墳頭那棵野桃樹上硬折下來的，斷口處的樹膠凝成了暗紅色，硬邦邦的，像一塊干透的血痂。
楊紅英拿起一塊土石，在墻上歪歪扭扭的寫了幾個字。“今天，咱學這幾個字——‘女’！”楊紅英清亮的嗓子像把刀，一下子劈開了屋外嗚咽的風聲。可翠蘭盯著那片冰冷的墻壁，身子繃得比墳頭那塊青石板還僵，喉嚨里像塞了團破棉絮，一個字也吐不出。手指頭尖冰涼，那根桃木枝在她手里微微發顫，像條凍僵的蛇。
楊紅英見狀，輕輕走過來，粗糙的手掌包住翠蘭的手背，暖意從指尖一點點滲進去。“別怕，咱一筆一畫來。”她帶著翠蘭的手，在沙土上劃下一橫——那橫歪歪扭扭，像條凍僵的蚯蚓，可楊紅英笑了：“瞧，多好！這一橫，就是咱女人的脊梁，得挺直了！”翠蘭的指尖抖得更厲害了，可楊紅英沒松手，又帶著她往下劃。第二筆是個撇，像把鐮刀，割開凍土；第三筆是個捺，穩穩地扎進沙里，像根扁擔，能挑起全家的口糧。
一旁的盼兒，看著，也學著她的樣子，歪歪扭扭的畫著。
地上的“女”字漸漸成形，粗糙卻有力。翠蘭盯著它，忽然想起娘臨死前攥著她的手，指甲掐進肉里，可嘴里念叨的卻是“盼個晴天”。現在，翠蘭看著這“女”字就躺在地上，像道裂開凍土的芽，硬生生從寒冬里掙出點生機。
屋外，風卷著雪粒子撲打窗，可屋里的人沒一個抬頭。二十幾個女人，二十幾根樹枝，在沙盤上劃出歪歪扭扭的“女”字。盼兒蹲在墻角，用樹枝畫了個小人，又添了把槍，槍口指著遠處。
楊紅英拍拍手，地上的字跡被抹平。然后說：“接下來我們學‘人’這個字！”…………
“人。”
站起來的叫人，我們就是人。
寒風卷著草藥的苦香鉆進土屋時，沙盤上的“女”字正被月光鍍了層霜。楊紅英那句“婦女頂天立地”還在他們耳邊傳響。
“明兒個，咱學‘解放’！”她說完，往火盆里添了把松針，火光“噼啪”一跳，映得滿屋人影晃動，像片片燎原的星火。
盼兒卻抽了抽鼻子，她往窗外瞟了一眼，又向楊紅英打完招呼，她才躡腳溜出掃盲班，看見隔壁藥房的破棉簾子縫里漏出暖黃的光，爹佝僂的影子投在窗紙上，像棵被雪壓彎的老槐樹。
“大爺，這腿耽擱太久了……”李秀珍的嘆息裹在蒸騰的藥霧里。她蹲在草席邊，用銅盆盛著滾水，正擰一把冒著熱氣的布巾。王老栓那條傷腿袒露著，膝蓋腫得發亮，一道槍傷潰爛成烏黑的溝，腐肉里嵌著去年扒日軍糧車時沾的沙礫，四周的皮肉凍瘡疊著凍瘡，裂口像旱地里龜裂的紋。
“不礙事，當年給李家扛活，鞭子抽得見骨也沒吭過聲。”王老栓咧嘴想笑，嘴角卻抽搐著。李秀英剪開黏著膿血的褲管，鑷子尖探進傷口剜腐肉，他猛地攥緊拳頭，指關節“咯咯”響，舊棉襖袖口蹭出一團污黃的棉絮。
盼兒扒著門框偷看，藥香混著血腥味沖得她喉頭發緊。墻角竹匾晾著新采的草藥：黃芪根須虬結如老漢青筋，蒲公英的絨毛粘在蛛網上，像飄零的魂魄。
“您可別硬撐，”李秀珍把搗爛的草藥糊敷上傷口，藥汁滲進皮肉發出“滋”的輕響，“咱衛生隊的藥不比城里的西藥，這是沂蒙山石頭縫里長的硬骨頭草！”她指指竹匾里一捆暗紅的根莖，“大爺這是丹參！根扎進凍土三丈深，冰碴子都啃不動它，挖出來搗碎了能活血。”
王老栓身子一顫。藥膏的辛辣鉆進骨頭縫，竟勾出多年前的灼痛——那年他給李善人修祠堂，失手摔了瓦當，王麻子拿著燒紅的香就往他背后插“賤骨頭！長點眼！弄壞了你賠不起！”三塊香爐疤如今斜挎在脊背后，像褪不去的年輪。
“李醫生，這藥……可貴吧？”他啞著嗓子，有些擔心的問道。
李秀珍笑了笑。“咱們八路軍是人民的軍隊，是專門來服務人民的，不收錢的。”
李秀珍用布條纏緊他的腿：“舒坦的藥治不好病！您忍著點疼，楊大姐說舊社會往咱身上燙符咒，咱就偏要把這身疤煉成鋼！”她裹傷的手突然用力，直到打完結。
“等打跑了鬼子，咱婦女識字班還要寫新符——要寫‘解放’，也要寫‘翻身’！”
王老栓怔怔望著腿上的布結。白布條洗得發灰，卻比李家祠堂的紅綢瞧著干凈。他突然想起桃花峪第一頓飽飯：八路軍炊事班長往他碗里扣白饃時，手指粗糲得像老樹皮，那饃的熱氣直往心窩里鉆，那是他第一次像人一樣被那樣對待。
“爹，疼不？”盼兒跑進來，蹭到草席邊，小手摸向布條結。
“不疼，不疼。”他錘了錘敷藥的腿，“李醫生的手藝好著呢！過幾天，你爹的腿就好了！”
藥爐上的陶罐“咕嘟”冒泡，蒸汽頂得蓋子輕跳。藥好了，李秀珍用麻布裹著手，端起滾燙的陶罐，結結實實的倒了一大碗藥湯。
褐色的藥汁晃動著，映出爐膛里將熄的炭火，也映出盼兒亮起來的眼睛。
屋外北風卷過山梁，把楊紅英教歌的嗓音扯得零碎：“……四萬萬同胞齊武裝……”歌聲鉆進藥房，混著苦香織成一張網。
盼兒手里拿著自己用草根編出來的螞蚱，她編了許久，還是一點也不像。
她把“螞蚱”貼到臉上，又拿在手里，呆呆的看著這陪伴了她許久的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