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遙遠而又寧靜的湖北寧州澤縣有一座不起眼的村莊。
澤禹河蜿蜒而下,將村莊東西兩側。兩側坐落著零零散散的房屋。一座簡陋的木橋橫跨澤禹河。每逢夏季大水,木橋總會被沖垮。到了秋季,村民們又會把木橋搭好。
據說,這里原是一處廖無人煙的僻靜處,戰時一個趙姓大戶人家逃到這里避亂的,經過幾十年繁衍壯大,已經有百余戶人家。起先,村民們過著男耕女織、自給自足的生活。
九十年代出頭,一位地質勘探員發現村西山體蘊藏著豐富的礦產資源。見此商機村長趙伍德聯合礦產公司開發礦產資源。
從此,村民的生活發生了改變。壯丁兩班倒忙著挖礦,女人帶孩子、做家務、還要干農活。每每下礦,壯丁們都會來到澤禹河洗掉一身污垢。日積月累,澤禹河底堆上了一層黑色。
村民的荷包鼓了,女人們時常抱怨自己的男人。抱怨歸抱怨,但之后臉上會掛著苦盡甘來的幸福笑容。
春天來了,枯草泛出新芽,一座座山丘染上了一層淡綠色。
山丘有一位瘦削的蓬頭女童在放羊,吃了一個寒冬干草的羊兒吃得正歡。
她時而抬頭遙望遠處,山峰一座連著一座。她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指在山尖尖指了指,嘴里念念有聲:“一、二!”
閑時,阿爸曾握著她的手指,從左往右指了指:“山里藏著寶藏,阿爸要去挖寶藏。去年挖了第一座山,今年開始挖第二座山。”
“阿爸就在那里!小美,你看!”
女童興奮地對小美嚷著。
小美不語,揪著兩個小麻花,歪著腦袋笑了笑。
在女童的眼里,年紀相仿的小美梳著兩個麻花辮,總是干干凈凈的。
過了好一會兒,小美開口:小靜,我們來玩游戲吧!
女童名叫趙小靜,六歲的她點點頭問:玩什么了?
小美努嘴指著草地上的碎石子:玩石子!
“好!”
小靜趴在草地上選了十幾顆大小均勻的石子,一人一半。
斜射的陽光透過小靜發絲投下一縷縷光影。如果細細看,偶爾虱子的爬動會讓光線錯位,草地上雜亂的樹影中會出現兩段突兀的線段。
游戲開始,小手快速劃過草地,抓起石子。手掌邊緣被粗糙的草地擦紅了,可這點紅是無法與童趣抗衡的。
“我抓了五顆石子,該你了!”
另一只小手同樣快速地劃過草地,石子清脆的碰撞聲后塵埃落定,少女嘴里發出銅鈴般的笑聲。
“你四顆,我贏了!”
兩只小手你一局我一局,玩得不亦樂乎。
羊兒也很乖巧,始終圍著小主人。它們似乎習慣了,主人每次找到一塊草地,就在附近的樹下坐著玩游戲。它們只要乖乖吃草就好了。
時光靜靜地流淌,樹影晃得更加猛烈。零散的樹葉在空中狂舞,掉落在小靜烏黑的發絲上,像一個發卡貼著,倒是去掉幾分單調。
遠處傳來婦人的呼喊聲:“靜!快趕羊回家,要下雨了!”
小靜玩得投入,并沒有聽見。又隔著樹干,因而沒有看見婦人。
婦人邊走邊趕羊,生氣地又嚷了遍:“趙小靜!回家!”她越過樹干,看清了樹下的小靜。
她突然怔住了,那一刻,她突然發現了什么。
但是,她什么也沒說。
終于,小靜聽見了,也看見了穿著碎花襯衣的伯嬸潘愛花。
小靜一臉焦急,慌忙起身拍拍屁股,不舍地對小美說道:“小美,我要趕羊回家了,明天見!”
她拔腿沖向一只跑遠的羊兒,再一回頭,那棵樹下空蕩蕩,沒有了人影。
“哦,小美回家了。跑得真快。”小靜喃喃自語。
費了好大的勁,小靜終于和伯嬸一起把十來只羊趕到一塊。
小靜數了數,羊都在,一只也沒丟。她很慶幸。
她又很害怕,揪著衣角,搓了又搓。她想求伯嬸不要告訴阿爸,但不知怎么開口。所以她抬眼又垂頭。
奇怪的是,昔日罵罵咧咧的伯嬸今天很安靜,望向她的眼神滿是憐憫。
大人的心思真復雜,小靜不懂,但只要她不告訴阿爸她貪玩,就行了。
從山上到村里有半個小時的路程。到了村口的岔路,小靜就和潘愛花分開了。她往東,伯嬸往西。
回到家剛把羊趕進羊圈,大雨傾盆而下。
屋外大雨,十幾年的土屋內小雨淅淅瀝瀝。小靜滿屋子找盆盆罐罐。
奈何家徒四壁,盆罐有限漏洞太多,就是女媧也補不了。
小靜只好將盆罐擱在幾處要緊的地方,比如糧袋、床鋪。
一頓忙碌的操作下來,她走向門口,縮著腿坐在木質門檻上。
她望著屋內大珠小珠落玉盤,稚嫩的臉龐上有一絲無可奈何。
忽而,明亮的眼眸咕嚕一轉,她起身在屋外的破爛角落里找出同樣破爛的塑料布,返身到屋內蓋住了糧袋,又將方才的罐子擱在塑料布上。
糧食是頂頂重要的,一定要保護好。小靜雖然懵懂,但也懂得這個道理。
雙重保險,將功補過。就算伯嬸跟阿爸告狀,阿爸也少幾分責怪。
小靜嘴角一勾,揚著下巴,對自己的明智頗為滿意。
她這才安心地蹲坐在門檻上。下巴擱在膝蓋上,慵懶地注視著雨幕。
阿爸說,挖寶藏最怕下雨。一下雨就干不了活。
她多希望,披著蓑衣的阿爸能出現。有時候,她也希望阿媽能出現,但這個希望更加渺茫。
期望又失望,單調地重復著。
直到困意擊敗了她。
潘愛花回到家,對著愛人趙國剛吐槽了幾句。
“我要不是看她可憐,媽跑了,真不想管她!”
趙國剛嬉笑著:我婆娘人美心善!大大的好!
說著,他豎起了大拇指。
潘愛花瞅著他這副模樣,嬌羞地一推:就你嘴貧!
少女般的神情在潘愛的臉上轉瞬即逝。她又恢復往日跋扈的模樣,指著屋外,命令道:去把院里晾曬的谷子搬進來!
通宵一宿還未回神的趙國剛利落地掀開被子,朝屋外走去。
潘愛花坐在堂屋的方桌旁,悠閑地倒了一盅茶,“她媽要是多忍個年把,趕上挖礦的好日子,就不會跑了。老天喜捉弄人啊!”
一來一回,半個時辰,她也累啊。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罵著,該做的事還是做了。
家里還有一兒一女,自己家都忙不過來,哪有功夫管小叔子家的事。
她大口灌了一嘴茶:“國強也該續一個媳婦了!”
趙國剛扛著一大袋,腰身壓彎了,喘著氣:哪有那么容易!現在的姑娘哪有你那時候簡單,沒人愿意嫁進山溝里,還當后媽。親說了幾回,人來了,見著破土房,又見著小靜,扭身就走……
潘愛花遞過去一個茶盅,趙國剛接過去一口悶了。
“我今個兒發現小靜不對勁,一個人坐在小樹下跟人聊天,我走近發現壓根沒有其他人。她左手跟右手玩游戲,臉上一會文靜一會淘氣。她還回頭告別。我往她的方向望過去,沒人啊。”
聞言,趙國剛眉頭深鎖。他想起了小靜的媽媽鄧翠花精神有問題,她娘家才愿意把她嫁給貧窮的弟弟。
“難道精神病過給了小靜?小靜瘋了?”
趙國剛瞬間急了,扯了一件蓑衣,拔腿往外走。
潘愛花扯著嗓子問:你干嘛去啊?再睡會,還沒到你上礦的點了!
趙國剛和弟弟一樣在附近的礦上做活。他上夜班,弟弟上白班。
趙國強對女兒說的挖寶藏,其實就是挖礦。附近的山體里煤礦、鐵礦資源豐富。村里的勞動力大多去當了礦工。靠著挖礦的收入,村里人生活肉眼可見的好轉起來。
融入雨幕的趙國剛擺了擺手,“走過去半個多小時了,差不多就到點了。”
雨聲太大,潘愛花沒聽清。她咬著牙,懊悔地跺腳,“我就不該管那攤事!”
趙國剛踩著一腿泥濘,先去村西弟弟家。
他先繞去后院檢查了羊圈,羊圈門閂好了。
又去門口,小靜蜷縮在門檻上睡著了。
初春時節,夾雜著濕氣的大風呼呼吹著。小靜衣衫單薄襤褸,衣服隨風時鼓時息。
他拍了拍小靜。
小靜猛地抬頭,惺忪的睡眼燃起了明亮的星光,興奮地叫著:“阿爸!”
趙國剛和弟弟是長得幾分相似,但也不至于認錯。
小靜揉了揉睡眼,方才朦朧的視野瞬間清晰了,定睛一看,來人是大伯。只一瞬,眸中的星光便暗淡了,小嘴一撅低聲改口道:“大伯…..”
小靜起身立在屋外。
“外面涼,回屋去。”
趙國剛抓起小靜的手,扭身越過門檻時,特意抬了一下她的手臂。
他心忽而咯噔一下,那感覺像是提著一朵云,一不小心就要飄上天去。
他憐憫的目光投在小靜身上。
小靜的體格明顯比同齡人單薄了許多,空蕩的褲腿里藏著一雙竹竿腿。
又想到婆娘說小靜精神不正常。
他不禁自責,胸口沉沉壓下一口氣,郁結難解。
有時,他想幫個忙,可是他在自個家甩手當掌柜,對弟弟家孩子上心,婆娘會不開心的。
若是去怨弟弟,他天天下礦,一天不帶落的,也是怨不得的。
只怪這孩子沒了娘。
這是她的命。
趙國剛進了屋,望著地上擱置的盆罐,欣慰地撫了撫小靜的額頭。
他吩咐小靜躺在床上繼續睡,又閂好了門,這才往礦山走去。
這一覺,小靜似乎睡了好久。
趙國強回來的時候,黝黑的面龐上一臉愁容。
小靜不明所以,但是她也不敢問。
晚上,她睡不著,白天睡得太多了。她透過窗戶紙上的破洞,欣賞滿天燦爛的星河。
耳畔蟲鳴聲聒噪不絕,更加難以入眠。
她瞥了一眼床榻另一頭的阿爸。
阿爸的胸毛起起伏伏,呼嚕聲一個接一個。
阿爸實在太累了。
她好想阿爸能開心些。
她閉眼合掌,對滿天星辰許了一個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