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靜六歲了,九年義務(wù)教育的風(fēng)早已吹到了澤縣。
小靜該上學(xué)了。
但是爺爺說,女孩子長大嫁人了就是潑出去的水,讀書沒啥用。
阿爸好像聽進(jìn)去了。
小靜不敢說想要上學(xué),因為阿爸每天挖寶藏不著家,活著都那么辛苦,她不好意思奢望上學(xué)。
有時,她坐在山坡上放養(yǎng),會看到另一座山坡上一群小得螞蟻似的孩子們結(jié)隊回來。
看著近,等他們走到小靜跟前,已經(jīng)是半個小時以后了。
他們背著書包氣喘吁吁、大汗涔涔,鞋頭總是布滿厚厚的塵土,大腳趾那塊的布料都稀了,不時有個腳趾頭冒出來。
總有人對小靜說:“小靜,真羨慕你不用上學(xué)!”
小靜默默回給他們苦澀的微笑。
在這群人中,有一個男孩子叫狗蛋。
他和小靜曾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但自從今年狗蛋去上學(xué)了,這個地位被小美取代了。
在小靜心里,小美比狗蛋好多了,隨叫隨到。
這天,小靜又坐在山坡上放羊了。
有時,她也納悶,“小美,你怎么不去上學(xué)?”
小美擠擠眼笑了笑,“你猜!”
小靜猜她大概和自己一樣。
這一天,對面山坡上出現(xiàn)了螞蟻似的小人。說是小人,卻比狗蛋那伙身影高大。
她只能瞥見小人的側(cè)影,小人扛著榔頭,衣服顏色跟村里的阿爸們很像。
他是誰的阿爸?
小靜跟小美打賭:我們來猜一猜,誰贏誰吃糖!我先來,我猜是狗蛋的爸爸!
小美說:那是你爸爸!
小靜死死盯著對岸的小人。
熟悉的走路姿態(tài)。
那人甚至轉(zhuǎn)過身來,面對著小靜這邊揮揮手!
小靜深感要輸了,心里卻無比開心!
她大方地對小美說:“等我有糖了,請你吃糖!”
阿爸走近了。
小靜蹦蹦跳跳跑過去,緊緊抱著阿爸,臉上沾上了礦粉。
她仰著被礦粉染臟的小臉,朝天的鼻孔還掛著濃鼻涕,細(xì)聲細(xì)氣地問:“阿爸寶藏挖完了?”
阿爸捧著小靜的臉,大拇指慢慢畫圈。
礦粉窸窸窣窣落下,小靜的臉頰白凈了許多。
阿爸眼尾紅潤了,哽咽地說:“嗯,阿爸帶你去看病……”
小靜抬手擦掉鼻涕,“阿爸,你看,我沒病!干活這么累,你該休息!”
阿爸搖搖頭。
醫(yī)院在縣里,跟狗蛋上學(xué)的地方挨得很近。
去一趟很麻煩。
不是大病,村里人懶得折騰,扛過去就好了。
小靜自然覺得沒必要去,感冒而已。
但是阿爸依舊堅持。
何況已經(jīng)請了半天假,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
其實,小靜很向往縣城。他聽狗蛋說,那里有好吃的、好玩的,什么都好。
她想去看看是不是真的。
這是小靜懂事以來第一次去縣里。
趙國強牽著她,小心翼翼的。生怕一脫手,娃就不見了。
縣里可不比村里,人生而且多。
小靜眨巴著眼睛新奇地看著周遭的一切。
有人高聲吆喝賣糖葫蘆、餡餅……
她咽了咽口水。
看到花衣服,她也只是在腦海里想象自己穿上有多么漂亮。
她默默吞下自己的欲望,一句想要都不敢說。
路過澤縣實驗小學(xué)時,她被飄揚的朗朗讀書聲吸引住了。一圈平房圍著的院子里,高高的桿子上掛著鮮艷的紅色旗子。
狗蛋說,那叫五星紅旗。
小靜細(xì)細(xì)數(shù)了數(shù),真的有五顆星星。
那一刻,她渴望上學(xué)的心到了極點。
就是走遠(yuǎn)了,她也在扭頭回望鮮艷的五星紅旗。
不覺間,腳步沉重緩慢。
趙國強柔聲提醒,“小靜,咱們得快點,得在天黑前趕回家吃飯。”
小靜抬頭巴巴地望著阿爸,想要說些什么。
可是,阿爸胡子拉渣的下巴上掛著倒彎著皸裂的唇,那么顯眼。
于是,她又一次嚼碎了自己的欲望。
不一會,就到了一個建筑物前。建筑物頂上立著紅色的十字形。
大門上掛著幾個紅色的大字。
阿靜只認(rèn)得“人”字。
這是狗蛋教她的,一撇一捺就是人。
阿爸:醫(yī)院到了。
這是澤縣人民醫(yī)院。趙國強壓根不喜歡這里。
上一回來這里,是小靜媽生孩子。三天三夜,流了好多好多血,終于生下了孩子。可是,小靜媽卻沒了。
隔了六年,他的鼻尖仿佛還殘留著那晚的血腥味。
還沒進(jìn)門,一股刺鼻的味道撲面而來。
小靜在鼻前扇了扇。
阿爸低頭解釋:這是消毒水,沒事的。
他們上樓拐個彎到了一間房里。
房里坐著一個穿白大褂的男人。
小靜認(rèn)得他,他是同村的。
阿爸:來喊大海叔!
小靜躲在阿爸身后,乖巧而又怯生生地喊了一聲:大海叔!
阿爸:大海,上次你不是在兒科嗎?怎么這回到……
阿爸低頭瞅了瞅小靜,繼續(xù)說:這里來了。
接下來他們說了什么,小靜沒心思聽了。
她瞅著房間白墻上張貼的一幅幅畫。
然后阿爸出去了,單留小靜一人面對大海叔。
讓小靜奇怪的是,大海叔沒問小靜哪里痛哪里不舒服。
大海叔:小靜,你最好的朋友是誰?
小靜頓了頓:小美。
大海叔:你天天跟她玩嗎?
小靜點點頭。
大海叔:你知道她住哪兒嗎?
小靜挖空腦袋想了想,最后搖了搖頭。
問完,大海叔拉開抽屜,從里面拿出了一根棒棒糖。
“這是獎勵給你的。”
小靜喜出望外。
她還欠小美一個賭注了。
然后,大海叔視線掠過小靜,沖門外嚷道“國強,進(jìn)來吧!”
阿爸進(jìn)來后,小靜看到大海叔給阿爸使了一個眼色。
阿爸心領(lǐng)神會,轉(zhuǎn)身吩咐小靜:去門口坐一會,別亂跑。
小靜坐在長椅上美滋滋的,她喊來小美。
小靜:給你棒棒糖,我說話算數(shù)吧。
小美接過糖,一口一口地嗦著。
小靜的嘴里也是甜滋滋的。
沒多久,阿爸出來了。
他牽著小靜,一路上一聲不吭。
到了家,關(guān)上門。
阿爸突然蹲下身蜷縮在角落里,崩潰大哭。
小靜害怕極了,她從來沒見過阿爸這樣。
阿爸帶著哭腔,說了一堆話,小靜只聽清了一句——你怎么跟你媽一樣得了這個病……
村里的孩子們玩鬧時,常罵小靜:你媽是個瘋子!
有些大嬸也說這個話,還不讓自己的小孩跟小靜玩。
小靜沒放在心上,權(quán)當(dāng)這是句臟話。
霎時間,小靜明白了——阿媽真的是神經(jīng)病。
小靜睜大了眼睛,大幅度地?fù)u頭爭辯道:阿爸,我沒病、我沒病……
阿爸將小靜摟在懷里:沒事,阿爸不嫌棄你。
小靜跟著阿爸哭個不停,她努力回想今天發(fā)生的一切,突然鼓足勇氣:阿爸,是不是大海叔跟你說了什么?我知道小美是假的,我只是太孤獨了,天天一個人,沒有人陪我玩。你讓我去上學(xué)吧!
聞言,阿爸的哭泣聲立刻停止了,眼里閃過一抹希望之火。
“好!去上學(xué)!”
第二天,雞還沒打鳴。
趙國強就去村長趙伍德家商量小靜上學(xué)的事。
趙伍德拍著胸脯說:上學(xué)沒問題呀!但是得等到九月份。
隨后,趙國強就準(zhǔn)備下礦去了。路上,他還盤算著把家里的羊賣了。換了錢把土屋修一修。
小靜照例去放羊。
傍晚的時候,狗蛋來找她。
狗蛋跟她一樣命苦,也是沒娘管的孩子。
村里,只有他肯靠近小靜。
狗蛋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少年的心事是藏不住的。他偷偷告訴小靜:昨晚,雄山傳你是瘋子,他嘴碎,都傳開了。我看他就去胡說八道,你一點也不瘋。
雄山是趙大海的兒子。
小靜欣慰地笑了,有好朋友相信她就夠了。轉(zhuǎn)念間,她感到羞愧,因為好友排名里,她剛把狗蛋降了一位。
稍晚些時候,趙國強下礦了。
他剛透露小靜可以上學(xué)了。
趙伍德敲了門,趙國強出去了。
小靜吃著面條,裝作不經(jīng)意的樣子,余光往外瞥,只見村長指著腦袋搖了搖。阿爸急了,好像在跟村長爭辯。村長固執(zhí)地?fù)u頭。
趙國強的肩膀瞬間耷拉下來,像泄了氣的皮球。
他轉(zhuǎn)過身,臉上再也沒有剛才的神采奕奕。
“小靜,學(xué)校人太多了,你上學(xué)的事得晚個年把。”
小靜乖巧地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