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玉蟬倒吸一口涼氣,小嘴微張。
“侯夫人被他氣得急怒攻心,”傅九闕的聲音沒什么波瀾,仿佛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當場便昏厥了過去。”
孟玉蟬的心立刻揪緊了,雖然她對蘇氏感情復雜,但聽到人暈倒,還是本能地擔心了一下。
“而在此之前,夫人為了反擊,或者說為了給傅長安一個教訓,也或許還有別的考量,”
他頓了頓,沒有點破蘇氏更深的意圖,“她當眾提出,要將我記在她的名下,收為嫡子。”
“什么?”孟玉蟬這下是真的驚得差點跳起來!
收傅九闕為嫡子?這也太突然了!
她腦子里瞬間閃過無數念頭。
侯府的規矩,世子的反應,凌姨娘的瘋狂,還有……
這對傅九闕而言,到底是福是禍?
她猛地一拍手,恍然大悟般地看向傅九闕,眼睛亮得驚人:
“啊!我知道了!夫人這招高啊!實在是高!她這分明就是在用激將法啊!”
孟玉蟬越想越覺得合理,“世子不是要認凌姨娘嗎?夫人就立刻說要收你做嫡子!這不是明擺著告訴世子:你不稀罕我這個嫡母,有的是人稀罕!
離了你這個嫡子,我照樣能有更出色的嫡子!夫人這是逼世子低頭認錯呢!夫君,我說得對不對?”
“我家蟬兒真是冰雪聰明!”
傅九闕的聲音落下來,像顆小石子猝不及防砸進孟玉蟬心湖里,濺起老大一片水花。
“蟬兒?”
孟玉蟬慌忙抬頭,撞進傅九闕含笑的眼底。
那雙眼睛,平日里總像蒙著層薄霧,叫人看不清真切,此刻卻亮得驚人,清晰地映著她自己那副傻愣愣的模樣。
“夫君?”她喉嚨發緊,聲音干巴巴的。
蟬兒這稱呼,太過親昵,太燙耳朵了。
傅九闕似乎很滿意她這副反應,唇角那點笑意又深了些。
他沒退開,反而微微傾身,離得更近了些。
“我的表字,”他聲音壓得低,“長恭。以后沒旁人時,喚我這個。”
孟玉蟬只覺得耳朵尖“騰”地一下燒起來,一路燙到了臉頰。
長恭?傅長恭?
她前世今生,竟是從他本人口中第一次知道這個名字!
攪得她心慌意亂。
傅九闕看著她瞬間紅透的臉頰和微微睜圓的杏眼,眼底笑意更深。
他抬起手,溫熱的掌心輕輕落在她頭頂,順著她發髻的弧度,帶著點安撫,又帶著點說不清的親昵,揉了揉。
孟玉蟬身體瞬間僵住,幾乎忘了呼吸。
頭頂傳來的觸感溫熱而清晰,前世那些冰冷的記憶碎片卻猛地刺破心防。
凈身房那能凍裂骨髓的寒氣,詔獄深處濃得化不開的血腥腐臭,還有他最后躺在破敗小屋里,那雙失去所有光亮的眼睛……
喉頭猛地一哽,一股酸澀的痛楚直沖上來。
她猛地低下頭,借著整理裙擺的動作,硬生生把那股翻涌的淚意憋了回去,指甲卻深深掐進了掌心。
憑什么?憑什么他明明才是侯夫人蘇氏的親骨血,卻要頂著個庶子的名頭,最后落得那般下場?
而那個鳩占鵲巢的傅長安,卻能占盡一切?
這口氣,她孟玉蟬咽不下,死過一次也咽不下!
傅九闕的手在她頭頂頓住了。
他敏銳地捕捉到了她身體的僵硬,還有那極力壓抑卻依舊泄露出來的不甘與痛楚。
眸色沉了沉,那點笑意斂去,化作一片幽潭。
他緩緩收回手,卻沒有退開。
高大的身影依舊將她籠在身前那片小小的陰影里。
“剛才,我向侯夫人提了三個要求。算是我應下她做兒子這出戲的酬勞。”
孟玉蟬一怔。
傅九闕扯了扯嘴角,“她想尋個刺激傅長安的‘活靶子’,一個能逼著世子爺上進的‘磨刀石’。而我是認真的。既然應下了兒子這名分,該拿的,該做的,一件都不會少。”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孟玉蟬臉上,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別人的事:“至于她,已是最后的機會。可惜,她只想要一把趁手又聽話的刀。”他微微搖頭,那眼神里的冷意讓孟玉蟬心頭發寒,“她錯失了最后的機會。”
最后的機會?孟玉蟬的心猛地一跳,一個念頭幾乎要沖破喉嚨。
“那……你打算何時說出真相?”她緊緊盯著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關于你……到底是誰的兒子?”
傅九闕沉默地看著她。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那片深潭里只剩下一種沉凝。
“會說的,蟬兒。”他再次喚出那個親昵的稱呼,語氣卻帶著前所未有的認真,“我應承你,該掀開的蓋子,一個都不會留。但不是此刻。”
向前半步,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得能感受到彼此溫熱的呼吸。
抬起手,指節帶著薄繭,極其輕柔地拂過她微紅的眼角下方,動作小心得像怕碰碎一件稀世珍寶。
“只是,看不得你為我如此垂頭喪氣。更不忍心,讓你那些費盡心機的籌謀,落了空。”
最后幾個字,他說得極輕,卻字字清晰。
孟玉蟬只覺得有些頭暈目眩,心慌意亂。
一股又驚又喜又羞的暖流猛地沖上頭頂,耳朵尖紅得快要滴血。
“我……我沒有垂頭喪氣!”她猛地別開臉,避開他灼人的視線,聲音干澀,“你也別難過。”
這話說得干巴巴的,連她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
難過?前世那樣慘烈的結局,豈是“難過”二字可以形容?
她只盼這一世,眼前這個人,能平安順遂,一生無憂。
傅九闕低低地笑了一聲,那笑聲很輕,卻帶著一種撩人心弦的震動。
“好,聽你的。”他應道,“我不難過。”
孟玉蟬只覺得那聲低笑像羽毛搔在心尖上,半邊身子都麻了,臉頰更是燙得要命。她死死盯著自己裙擺上的纏枝蓮紋,恨不得把臉埋進去。
他這到底是什么意思?自己在他心里,究竟占了幾分重?
這念頭一起,攪得她心湖里更是波瀾洶涌,亂七八糟。
傅九闕看著她幾乎要縮成一團的模樣,眼底的柔軟漸漸沉淀下來,化作一絲歉意。
“蟬兒,有些事,我之前瞞了你。”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非是存心欺瞞,只是……這趟渾水太深太冷,我怕稍有不慎,會牽連到你,把你拖入險境。再給我些時日,可好?待塵埃落定,你想知道的一切,我必定全盤托出,再無半分隱瞞。”
全盤托出。
這四個字像帶著鉤子,猛地勾住了孟玉蟬的心神。她幾乎要立刻點頭答應,然而,就在這沖動涌起的瞬間,虞逍遙的話突然回蕩在耳邊。
“玉蟬,情之一字,最易惑人心智。越是緊要關頭,越要守住三分清明。莫要輕易許諾,莫要被幾句軟語便迷了方向,尤其是在真相未明之時。”
她的告誡,如同兜頭一盆冰水,瞬間澆熄了心頭的那股沖動。
孟玉蟬發熱的頭腦迅速冷靜下來。
她深吸一口氣,抬起眼,努力讓自己迎上傅九闕那雙深邃的眼眸,試圖從那里面分辨出更多的真實。
不能慌,不能亂。逍遙說得對,越是這種時候,越要清醒。
“那……”她舔了舔有些發干的嘴唇,聲音帶著試探,“你的計劃里,可包括孟府嗎?”
“還有……長慶侯府?”
傅九闕眼底掠過一絲極其銳利的寒芒,沒有絲毫猶豫,薄唇微啟,清晰地吐出一個字:
“是。”
孟玉蟬的心,隨著這個“是”字,先是猛地一沉,隨即,一種歡喜竟悄然彌漫開來。
沉的是那山雨欲來的預感,喜的是他終于不再掩飾對侯府的恨意。
她沒有再追問具體是什么計劃,也沒有質疑他是否有這個能力。只是沉默了幾息,然后,極輕地點了下頭。
“好。”
傅九闕緊繃的下頜線,在她點頭的瞬間,似乎松弛了一絲。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沒有再說什么,只低聲道:“我還有些事要處理。你……好好歇著。”
說罷,轉身,步履沉穩地朝門外走去,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門簾后。
室內重新安靜下來,只剩下孟玉蟬一人。
她站在原地,怔怔地望著那還在微微晃動的門簾,臉頰的滾燙尚未完全褪去。
他承認了,要對付侯府,也要對付孟府……
她下意識地抬手,指尖輕輕碰了碰自己被他揉過的發頂,又飛快地縮回手。
指尖殘留的溫度讓她心尖又是一顫。
搬出侯府去住……
這個念頭再次冒出來,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甜。
閬華苑外,回廊轉角處。
小廝來福縮著脖子,把自己盡量塞進廊柱的陰影里,大氣不敢出。
剛才二公子進去時,那臉色黑得跟鍋底似的,周身散發的寒氣隔著一道門都能凍死人。
他這顆心啊,當時就提到了嗓子眼,生怕里頭那位少夫人觸了霉頭,那可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他在外面等得是抓耳撓腮,豎著耳朵想聽聽動靜,可惜里頭說話聲不高,只隱隱約約聽到幾句。
什么“蟬兒”、“長恭”、“侯夫人”、“機會”之類的詞兒,聽得他云里霧里,只覺得心驚肉跳。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聽到推門聲音。
來福一個激靈,趕緊把頭埋得更低,只用眼角余光飛快地瞥去。
只見門簾一掀,二公子傅九闕走了出來。
來福的眼珠子差點瞪出來!
方才進去時那張能凍死人的閻王臉,此刻竟像是被春風拂過,雖然那笑意很淡,幾乎只在唇角若有似無地勾著,但那份由內而外透出的松快卻很明顯……
來福伺候二公子這些年,就沒見過他有過幾次這樣的神情。
尤其那雙眼睛,進去時還像是寒潭,出來時卻像是落進了點點星子,亮得驚人。
來福徹底懵了,傻愣愣地看著自家主子穿過回廊,身影消失在通往書房的月亮門后。
直到那身影看不見了,他才猛地回過神來,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嘶……”疼得他齜牙咧嘴。
不是做夢!
他猛地扭頭,看向閬華苑那扇剛剛合攏的門,眼神瞬間變了。
我的個老天爺!這位少夫人到底是哪路神仙下凡啊?能把二公子這座萬年冰山哄得眉開眼笑?
進去時電閃雷鳴,出來時晴空萬里?
這手段,這能耐……
來福暗暗握緊了拳頭,在心里對著那扇門拜了又拜:少夫人!您就是活菩薩!以后小的這條小命,還有這份月例銀子能不能安安穩穩地拿著,可就全仰仗您了!
您放心,從今往后,小的對您,絕對比對我親娘老子還要恭敬!
……
翌日。
日頭都爬上老高了,閬華苑里才飄起早膳的香氣。
孟玉蟬慢悠悠地攪著碗里的碧粳米粥,對面坐著的好友虞逍遙正夾起一塊水晶蝦餃,剛要往嘴里送。
“逍遙,你嘗嘗這個……”孟玉蟬話還沒說完,院門外就炸開一道極不耐煩的男聲。
“玉蟬,開門!我知道你在里面!讓里頭的人出來!”
那聲音又高又尖,跟被掐了脖子的公雞似的,刺得人耳朵疼。
孟玉蟬的眉頭瞬間就擰成了疙瘩,手里的銀勺“叮”一聲磕在碗沿上。
她抬眼看向院門方向,滿臉都是被打擾的不悅。
“誰啊?大清早的,叫魂呢?”虞逍遙也放下了筷子,好看的柳葉眉蹙起,“嗓門這么大,是趕著去投胎?”
“還能有誰?”孟玉蟬冷笑一聲,聲音壓低了點,帶著濃濃的鄙夷,“長慶侯府的世子爺,傅長安。”
虞逍遙那雙漂亮的杏眼倏地睜大了:“誰?傅長安?”
她猛地看向孟玉蟬,眼神銳利得像刀子,“就是那個在竹屋,差點害死三個孩子的畜生?”
孟玉蟬沉沉地點了下頭:“就是他。”
“啪!”
虞逍遙手里的勺子被她狠狠拍在桌上,力道之大,震得碗碟都跳了一下。
那勺子在她手里硬生生斷成了兩截!
她那張臉瞬間覆上了一層寒霜,眼神冷得能掉冰渣子。
“好啊!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虞逍遙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每一個字都淬著冰,“老娘正愁一肚子火沒地方撒呢!”
院門外,傅長安顯然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襄苧帶著幾個小丫頭死死攔在門口,聲音都在發抖:“世子爺!世子爺息怒!少夫人還在用早膳,您不能硬闖啊!求您稍等片刻,奴婢這就進去通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