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道里的氣味,像一塊浸透了陳年污垢和潮氣的抹布,死死捂在張瑤的口鼻上。灰塵、霉菌、還有某種難以言喻的、屬于老舊建筑特有的頹敗氣息,混合著若有似無的、從各家各戶門縫里飄出的廉價飯菜味,沉沉地壓下來。她停下腳步,微微喘了口氣,手指下意識地攥緊了拉桿箱粗糙的把手。太久沒回來了,這棟承載了她童年和少年時代的老樓,此刻更像一個巨大的、行將就木的怪物,用沉默的陰影吞噬著每一個踏入它腹地的人。
行李箱的輪子碾過坑洼不平的水泥地,發出單調而刺耳的噪音,在過分安靜的樓道里被無限放大。三樓。她抬頭,辨認著被油煙熏得模糊的門牌號。那扇熟悉的、漆皮剝落大半的深綠色鐵門就在眼前。家。這個詞在她舌尖滾過,帶著鐵銹般的苦澀。她掏出那把同樣生了銹跡的鑰匙,冰涼的金屬觸感讓她指尖微微一顫。
就在鑰匙即將插入鎖孔的剎那——
一聲壓抑的、破碎的呻吟,像被踩斷了脊梁骨的貓,毫無預兆地從樓下傳來。
張瑤的動作瞬間僵住。
那不是普通的嘆息或抱怨,那聲音里浸透了純粹的、生理性的痛苦,帶著一種瀕死般的掙扎和絕望,斷斷續續,卻又頑強地鉆進人的耳膜,在死寂的樓道里激起令人心悸的回響。聲音的來源很近,就在……正下方。
她松開鑰匙,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一種本能的抗拒讓她想立刻打開眼前的門,把自己關進那個同樣冰冷但至少熟悉的空間,隔絕掉這令人不安的聲響。疲憊像鉛水一樣灌滿了四肢百骸,從骨髓里透出來的冷。她剛從一場漫長的、無聲的潰敗中逃離,身心俱疲,只想找個角落蜷縮起來,舔舐傷口,或者干脆讓黑暗徹底吞噬。她沒有多余的力氣,也沒有多余的慈悲,去應付另一個顯而易見的麻煩。
“嗚……呃啊……”
又是一聲,比剛才更清晰,更痛苦,夾雜著模糊不清的嗚咽。像鈍器在刮擦著神經。
張瑤閉了閉眼,深深吸了一口那渾濁的空氣。樓道頂那盞昏黃得隨時會熄滅的燈泡,在她眼底投下搖晃的光斑。她最終還是轉過了身,動作帶著一種認命般的遲緩。行李箱孤零零地立在門邊,像個被遺棄的哨兵。
她循著聲音,向下走了半層。聲音的來源是二樓那扇同樣老舊、此刻卻虛掩著的木門。門縫里透出更深的黑暗,以及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劣質酒精、嘔吐物、汗餿味和某種甜膩到發齁的化學香氣的怪味,猛烈地沖擊著她的感官。
呻吟聲就是從這黑暗的縫隙里源源不斷地滲出來的。
張瑤停在門口。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著,敲打著名為“漠然”的壁壘。她伸出手,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輕輕推開了那扇虛掩的門。
光線爭先恐后地擠進屋內,勉強撕開一角混沌。
眼前的景象讓張瑤的呼吸驟然一窒。
房間狹小、凌亂得如同被颶風掃蕩過。地上散落著空酒瓶、揉成一團的臟衣服、看不清內容的包裝袋和食物殘渣??諝庵袕浡漠愇稘饬业脦缀趿钊俗鲊I。而在這一片狼藉的中心,在那張看不出原本顏色的破舊沙發旁的地板上,蜷縮著一個身影。
那是一個年輕的女孩,瘦得驚人,嶙峋的肩胛骨隔著單薄的、沾滿污漬的T恤突兀地支棱著。她像一具被抽掉了骨頭的玩偶,以一種極其扭曲痛苦的姿勢癱在那里。長發枯槁糾結,遮住了大半張臉,露出的皮膚是一種不健康的灰敗色,布滿了細小的汗珠。她的身體在不受控制地痙攣,每一次抽搐都伴隨著一聲從喉嚨深處擠出的、破碎不堪的呻吟。一只手臂無力地垂落在地,手腕附近能看到幾道新舊交疊的淤痕和結痂的傷口。另一只手死死摳著身下的地板,指甲斷裂翻起,滲出暗紅的血絲。她的意識顯然模糊不清,嘴里發出意義不明的囈語,偶爾夾雜著痛苦的抽氣。
墮落的氣息,如同實質的毒瘴,緊緊纏繞著她。那是一種被徹底摧毀后,放任自己沉入最黑暗泥沼的狀態。自毀,且無人在意。
張瑤站在門口的光影交界處,像一尊突然凝固的雕像。長途跋涉的疲憊還刻在眼底,但此刻,一種更深沉、更復雜的東西瞬間覆蓋了它——那是驚愕,是猝不及防直面深淵的沖擊;是深切的、幾乎讓她胸口發緊的憐憫;在那憐憫之下,似乎還翻涌著一絲遙遠而模糊的……感同身受的寒意?仿佛在女孩身上,她看到了某個被自己刻意埋葬在記憶角落里的、也曾如此絕望的影子。
樓道里死一般的寂靜,只剩下女孩痛苦而斷續的呻吟,像瀕死的哀鳴,一聲聲,敲打在張瑤的心上,也敲碎了這棟老樓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站在門口,身后是塵封的“家”,面前是地獄般的深淵。行李箱孤零零的影子被拉得很長。空氣凝滯了幾秒,只有女孩破碎的呼吸在絕望地起伏。
然后,張瑤幾乎沒有經過大腦思考,身體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她向前一步,徹底跨過了那道象征著隔絕的門檻,走進了那片混雜著痛苦與腐朽的黑暗之中。鞋跟踩在滿地的狼藉上,發出輕微的碎裂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