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在她身后輕輕合攏，隔絕了樓道里那點可憐的光線，也徹底將張瑤投入了這片充斥著痛苦與腐朽的混沌之中。屋內的氣味更加濃烈刺鼻，直沖腦門，胃里一陣翻攪。她強壓下不適，目光緊鎖在地板上那個仍在痛苦痙攣的身影上。
女孩似乎并未完全察覺有人進來，或者說，她的意識早已被藥物和身體的劇痛撕扯得支離破碎，只剩下本能的呻吟和抽搐。張瑤迅速掃視了一圈這令人窒息的狼藉，目光最終落回女孩身上。她深吸一口氣，那渾濁的空氣帶著絕望的味道，然后，她小心翼翼地避開地上的雜物，向那個蜷縮的身影走去。
就在張瑤離沙發還有兩步之遙時，地上的女孩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嚨里發出一聲壓抑的嗚咽，隨即艱難地、極其緩慢地睜開了眼睛。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空洞，麻木，像蒙著厚厚灰塵的玻璃珠子，倒映著天花板上污漬的模糊影子，沒有一絲光亮。然而，當這雙眼睛的焦距艱難地、一點點地凝聚，最終落在張瑤身上時，那空洞的深處，驟然燃起了兩簇冰冷而兇戾的火焰！
“滾……”
一個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的聲音，從女孩干裂的嘴唇間擠出，帶著濃重的、幾乎令人窒息的敵意和厭惡。她試圖撐起身體，但虛脫和持續的痙攣讓她只抬起了一點點，又重重地跌了回去，額頭撞在冰冷的地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這似乎加劇了她的憤怒和屈辱。
“誰讓你進來的？！滾出去！聽見沒有！滾啊！”聲音陡然拔高，尖銳得刺破了室內的死寂，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瘋狂。她揮舞著那只沒有受傷的手臂，動作虛弱卻充滿了攻擊性，仿佛張瑤是什么致命的瘟疫。
張瑤的腳步頓住了。她沒有后退，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像一堵沉默的墻，承受著這突如其來的、充滿惡意的風暴。長途跋涉的疲憊清晰地刻在她眼底，臉色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愈發蒼白。面對這赤裸裸的敵意和驅逐，她的臉上沒有慍怒，也沒有恐懼，只有一種深沉的、幾乎凝固的平靜，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我住樓上。”張瑤的聲音不高，帶著長途奔波后的沙啞，卻異常清晰平穩，穿透了女孩的嘶吼。“聽見你聲音不對，門沒關。”
“關你屁事！”林沐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抬起頭，枯草般的頭發甩開，露出底下那張瘦得脫相、布滿汗水和污跡的臉。她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剜向張瑤。“老娘死在這里也用不著你管！假好心！看笑話是吧？滾！給我滾！”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砸過來。
張瑤的目光掃過女孩因激動而劇烈起伏的胸口，掃過她摳著地板、指甲翻裂流血的手指，掃過她手腕上那些新舊交疊的傷痕，最后落回那雙燃燒著憎恨和自暴自棄的眼睛。那目光平靜得像一泓深潭，沒有任何評判，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觀察。這平靜，似乎比憤怒更能灼傷林沐。
“看夠了嗎？！賤人！滾啊！”林沐被這目光刺得更痛，情緒徹底失控，抓起手邊一個空了的、黏糊糊的塑料藥瓶，用盡全身力氣朝張瑤砸去。瓶子軟綿綿地飛出一小段距離，撞在張瑤腳邊的地上，滾了兩圈，留下一點暗色的污漬。
張瑤低頭看了一眼腳邊的藥瓶，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又恢復了平靜。她沒有理會林沐的辱罵和攻擊，反而向前又走了一步，蹲下身，盡量與癱在地上的女孩平視。這個動作讓林沐的咒罵卡在了喉嚨里，身體本能地往后縮了縮，眼神里除了憎惡，更多了一絲警惕和……不易察覺的慌亂。
“你弄傷自己了。”張瑤的目光落在林沐那只摳著地板、指甲翻裂流血的手上，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天氣事實。
林沐觸電般地把手縮回懷里，用破爛的T恤袖子死死捂住，仿佛那是什么見不得人的恥辱標記。“要你管！死不了！你他媽到底想干什么？！”她的聲音依舊尖銳，但底氣似乎泄掉了一些，帶著一種虛張聲勢的色厲內荏。
張瑤沒有回答她“想干什么”的問題。她的視線轉向沙發旁地板上的一小灘暗色污漬，混雜著未消化的食物殘渣和胃液，散發著酸腐的氣味——顯然是林沐之前劇烈嘔吐留下的。
在女孩充滿敵意和不解的注視下，張瑤站起身，徑直走向角落那個同樣臟污不堪、堆滿垃圾的洗手間。片刻后，她走了出來，手上多了一塊勉強還算干凈的、濕漉漉的破布，還有一個邊緣豁口的塑料盆，里面接了半盆渾濁的水。
她回到那片狼藉的中心，無視林沐刀子般的目光，將那盆水放在相對干凈一點的地面。然后，她蹲下來，用那塊濕布，開始一點一點、極其認真地擦拭那片嘔吐的污漬。她的動作很穩，沒有一絲嫌棄或猶豫，仿佛只是在做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家務。濕布摩擦地板的聲音，沙沙地響著，蓋過了林沐粗重的喘息。
林沐完全愣住了。她像看一個怪物一樣看著張瑤。看著這個陌生的、蒼白的、疲憊的女人，沉默地、近乎固執地清理著她制造的污穢。那惡毒的咒罵堵在喉嚨口，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羞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憤怒，讓她渾身僵硬，只能死死地盯著那雙正在擦拭地板的手——那雙手，指節修長，指甲修剪得干凈整齊，與這骯臟的環境和污穢的任務形成了極其刺眼的對比。
張瑤擦得很慢，也很仔細，直到那塊地板露出了原本的水泥灰色。她端起水盆，將臟水倒進洗手間的水槽，發出嘩啦的聲響。然后，她走回來，將破布也扔進水槽。做完這一切，她沉默地走到那個幾乎空了的、落滿灰塵的小冰箱前，打開。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幾盒過期發霉的酸奶和兩個干癟的蘋果。
她拿出那瓶僅剩的、瓶身也蒙著灰塵的礦泉水，擰開蓋子。然后，她再次走到林沐面前，蹲下，將那瓶水輕輕放在女孩觸手可及、卻又不會碰到污穢的地方。
“喝點水。”張瑤的聲音依舊平穩，沒有任何情緒起伏，仿佛剛才的辱罵和攻擊從未發生。她甚至沒有再看林沐的眼睛，只是把水放下，然后緩緩站起身。長時間的蹲姿讓她眼前微微發黑，她下意識地扶了一下旁邊的沙發背穩住身體，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
做完這一切，她沒有再說一個字，也沒有再看蜷縮在地上的林沐一眼。她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向門口，擰開了門鎖。老舊門軸發出干澀的呻吟。
樓道里那昏黃的光線再次涌進來，勾勒出她單薄而疲憊的背影。
門在她身后輕輕關上，隔絕了屋內的一切。
林沐依舊蜷縮在地板上，像一尊被遺忘的雕塑。她死死地盯著那瓶放在不遠處的、清澈的礦泉水。瓶身在昏暗的光線下，反射著一點微弱而冰冷的光。房間里只剩下她自己粗重而混亂的呼吸聲，還有那揮之不去的、仿佛烙印在皮膚上的——那個女人沉默擦拭污穢的畫面。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憤怒、屈辱、茫然和一絲……連她自己都不愿承認的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緊緊纏住了她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