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江城,樹上的葉子落光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伸向天空,就像一個個張牙舞爪的怪獸,隨時撲向人群。
東北的冬天來了。
顧家大院里,瘦小的顧薇薇身披白色麻衣,慘白的小臉露在外面。她呆立在房檐下的角落,烏黑短發凌亂干澀,一雙眼睛直直盯著前方,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寵愛她的爸爸,現在卻躺在冰冷的棺木中。照片被鑲上了黑框,英俊的面孔依舊朝著她微笑。寒風吹過,她瘦小的身子不由得不住地顫抖著,低聲抽噎起來。她倒吸一口冷氣,緊咬著嘴唇,多希望這只是一場噩夢
北風呼嚎,漫天大雪,整個城市覆上白幕。顧家大院里,送別的人們個個面露悲切,步履沉重。任誰都不敢相信顧家二兒子就這樣離開了。前幾天還在工廠穿梭忙碌的他,中了風寒,在醫院里,醫生也沒能挽回他年輕的生命。
江城的城頭,風云變幻。幾年前的日本控制下城市,街道上到處飄著日本的膏藥旗,學校里教的是日語;轉眼,大街上的蘇聯軍車橫沖直撞;1947年,街道兩邊圍墻上,日本“日滿共榮”的標語,還沒有來得及刷去,江城又換了主人-藍軍,他們一手遮天,百姓苦不堪言。
顧家原本是人丁興旺的,顧家老太太生了三個兒子一個女兒,老二最是英俊高大,文質彬彬,也是老太太最滿意、最驕傲的兒子。老二成年大學畢業以后,就幫忙打理家族企業,負責五家廠子的日常生產,從來不讓人擔心。他每天早上上班之前,一定會過來問安,晚上也總是先到老太太的正房問候,聊聊天才會回去自己的西廂房。
顧家老二,二十多歲風風光光地迎娶了老家旅順的名門千金,劉氏。劉氏眉目清秀,眼睛長長的,唇角含笑。說起話來輕聲細語,格外惹人憐愛。被街坊鄰居的女人們稱作:“漂亮媳婦”。夫妻恩愛,連著生養了五個孩子。老太太尤其疼愛他們的大女兒,給她取名叫小薇,大名顧薇薇,這個名字取自江城春天里隨處可見的一種花,花朵粉嫩,生命力極強。
第二個孩子一出生,老太太就把薇薇接過去她的正房,天天帶在身邊。薇薇在老太太那里,被奶奶和姑姑寵得像個小公主一般,要星星不給月亮。家里的長工奶媽把一切收拾得干干凈凈,飯菜都是顧薇薇喜歡吃的,她也有很多好看的衣服。
老太太偏心老二,這讓東廂房的老大媳婦私底下憤憤不平:“我兩個兒子都沒有這么讓奶奶疼過。”前院的老三媳婦也有些不是滋味,她長著一雙三角眼,單眼皮,肥腫的臉看起來像個倭瓜。老太太看她的眼神就是沒有那么熱情。
一聲嬰兒的哭聲傳來,薇薇心頭一震,更加酸楚難過,眼淚像串珠一般落下。她快步跑去西廂房,顧薇薇的母親劉氏這幾天一邊照顧生病的丈夫,一邊要給剛剛六個月大的嬰兒喂奶,還要盡量安慰其他孩子,身體到了承受的極限,幾乎累垮了。劉氏本就是小腳女人,突然失去了依靠和主心骨。她像被人抽走了靈魂,一蹶不振,每天以淚洗面。
顧薇薇進門看到媽媽無奈的輕輕搖著懷里嬰兒。
這幾天媽媽心情太難過了,奶水也沒有了。薇薇趕緊去找到大米,學著煮些米水喂這個可憐的孩子。她用力地端起大鍋,看到爐子上的煤火已經弱了。
“小哲,快去院子拿些煤球。”她吩咐著八歲的弟弟。
“又是我?”弟弟嘟囔著撅著嘴巴,他還不習慣做這些家務。抬頭看見姐姐犀利的眼睛看著他,不情愿的拿起鐵鍬。
薇薇快速地用碗取了些米放在陶瓷盆里,來到自來水管旁的臺子邊,臺子有點高,她墊了個小凳子,取水洗米。
然后她接過弟弟的鐵鍬,把煤球一個一個放到爐子里。她手忙腳亂,動作很不熟練,弄得手上臉上都黑黑的。她顧不上洗臉,拿了個蒲扇不停地扇動爐火。好不容易米粥煮好了,伸手去端起飯鍋。
“啊,燙死了!”她不由自主松了手,飯鍋一下子傾斜掉在煤爐上,里面的米灑出一大半,灑在爐火中吱吱作響,也濺在地上和薇薇的腳上。她疼得跳起。鉆心的疼痛,委屈的眼淚簌簌流下。
“薇薇,你沒事兒吧?”媽媽放下啼哭的嬰兒,著急的跑過來,差一點被地上的湯水滑倒,薇薇顧不上自己疼痛的小手,趕忙扶住媽媽。母女四目相對,難以言狀的悲傷涌上心頭,兩人抱頭痛哭。其他的孩子不知所措,跟著哭起來。哭聲在這個空蕩蕩的房子回響,異常悲切。
顧家大院的正房里,顧老太太病倒了。
老二的突然離世,對老太太就像是晴天霹靂,她一下子老了,像是霜打的瓜秧,沒有了靈魂和活力。七十多歲的她一病不起,躺在床上呻吟。每天嘴里念叨兒子的名字,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哀,時刻沖擊著她,‘老天爺啊,我那心肝!我的兒啊!’老太太整日躺在床上,以淚洗面。
懂事的薇薇兩邊跑,盡力地幫姑姑照顧奶奶。她坐在奶奶床前的小凳子上,小手捧著奶奶的湯藥,一勺一勺送到奶奶嘴里。老太太看一眼薇薇消瘦下去的小臉,原來粉嫩的臉頰褪了色,像白紙一樣慘白,大大的眼睛失去了原本靈動的精神氣。想到薇已經是沒有爸爸的可憐孩子,還要幫媽媽忙里忙外,老太太更是心疼難過,老淚縱橫。
“奶奶,別難過,你還有我。“薇薇用手幫奶奶擦干眼淚。
“你會好起來的。會好起來的。很快就好了啊。”她柔聲地說著,像是說給奶奶聽,更像是說給她自己。
她知道奶奶最疼她,她是奶奶的安慰。她低下頭,用力地忍著,抬起頭,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
眼看老太太身體虛弱,氣息奄奄。老三媳婦和老大媳婦交頭接耳,催著老大和老三,要求老太太分家產,說清楚,生怕自己吃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