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p>
水珠沿著廉價西裝的袖口滴落,砸在公關部新分給她的那張靠走廊的舊辦公桌上,迅速洇開一個深色的水跡。空氣里彌漫著復印機墨水、廉價速溶咖啡粉,還有某種淡淡檸檬香精味清潔劑混合的怪味。
許晚意站著,像個被臨時丟棄的包裹。頭頂老舊日光燈的嗡鳴和周圍電話鈴聲、鍵盤敲擊聲、壓低卻依然急躁的交談話語混雜在一起,形成巨大的噪音罩子,兜頭壓下。濕冷的衣物緊貼著皮膚,寒意像濕透的棉絮,一絲絲鉆進來,盤踞在骨縫里。但她腰背挺得筆直,下頜線繃緊如弦,將那一絲試圖滲出的顫抖死死壓住。
工位在最外圍,緊挨著茶水間入口和雜亂的設備柜。桌面斑駁,幾道深刻的劃痕像猙獰的舊傷疤。桌腿甚至有些不穩,人靠上去就發出細微的“吱嘎”呻吟。顯示器是最老款那種巨大的方腦袋,鍵盤縫里積著不知哪個前主人留下的餅干碎屑和灰塵。
一張紙條潦草地貼在顯示器的厚邊框上:“Lucy-助理組臨時工位。文件柜7號。”
助理組?臨時?
許晚意盯著那張紙條。是張助理組的值班安排表,她的名字——“實習生許晚意”,被極其潦草地圈在周日下午三點到凌晨一點的格子角落里,旁邊是另外一個陌生的名字。沒有正式通知,沒有介紹,沒有流程。一個被雨水沖過來的、臨時粘合的標簽。她被那個叫趙哥的藝人經紀人像甩掉垃圾一樣,從影棚臨時協調中心“借”出來的勞力,轉手丟給了這個龐大公司神經末梢的公關部最底層。
屈辱感帶著滾燙的溫度重新頂上來,混合著身體內外的冰冷。她深吸一口氣,帶著外面雨水的潮氣,壓下胸腔里翻騰的東西。這口氣很慢,很沉,像在搬運一塊看不見的巨石。
“喂!新來的?”
一個略顯尖利的女聲在她身后響起,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不耐煩。
許晚意轉身。一個燙著金色大波浪、妝容精致但眼線在下午已經微微暈開的年輕女人,抱著幾盒嶄新的文件夾,幾乎要撞上她。女人上下掃了許晚意濕透的衣著一眼,眼神里瞬間閃過毫不掩飾的嫌棄和厭惡,像看到了什么不潔之物。
“看牌子!Lucy是吧?”她撇撇嘴,抬了抬下巴,指向角落一個更靠里、幾乎被文件山淹沒的、看起來更臟亂的工位,“喏,看見沒?梅姨旁邊的空桌子!那是你的!什么眼神!”她語氣暴躁,語速快得像機關槍,“今天周五,沒空搞迎新!我們組負責吳姐那邊三線小藝人剛鬧出來的戀情熱搜,現在全網刪帖控評忙瘋了!你,馬上去!把那邊資料柜子里那堆粉色文件夾里的輿情監控報表找出來,按時間順序,最新的往前排!半小時后塞我桌上!等著歸檔!快點!別杵這兒擋路!濕漉漉的煩死了!”
沒等許晚意有任何反應,金發女郎——大概是助理組里某位“資深”助理,抱著她的文件夾就風風火火撞開兩個低聲交談的同事,鉆進了靠窗那邊的格子間,嘴里還在碎碎念:“倒了血霉……周五塞進來個落湯雞實習生……晦氣……”
污水沿著許晚意的褲管邊緣,在地上留下幾小灘更深的水印。周圍的嘈雜如同實質性的針尖,密匝匝地扎在裸露的神經上。胸口那塊巨石像是又增加了分量,墜得她肩膀發沉。被忽視,被邊緣化,被毫不留情地當成一個無關緊要的打雜工具。
冰冷的手指,下意識地伸進廉價西裝外套的口袋深處。
硬物硌著指腹。邊緣粗糙冰冷。是那個破碎U盤的金屬外殼,那道細細的裂縫處甚至還殘留著泥水的印跡。劣質塑料的棱角,幾乎要嵌入她的皮膚。這曾經是她熬夜寫稿、拼湊夢想的載體,現在只剩下屈辱和失敗的象征物,像一個無聲的諷刺獎牌,沉甸甸地躺在口袋里。
一個念頭,像被這冰冷觸感激活的幽靈,驟然浮起:那份叫做“審判廢墟”的、瘋狂的、未被保存的文檔。它真的存在過嗎?在那個風雨交加的、泥濘骯臟的夜晚,在被踐踏到塵埃里時,從絕望里迸出的火星?
值得嗎?她再次無聲地問自己。賭上這樣一個身份卑微如塵的自己,去嘗試點燃那個已經墜入深淵、名為“顧景霖”的殘骸?
周圍的噪音巨大,鍵盤敲擊聲密集如同驟雨,電話鈴此起彼伏,一個男人在幾步之外對著電話激動地吼著:“你們那邊的水軍怎么操作的?十分鐘!十分鐘點贊沒上去反而掉了兩千!這叫控評?!廢物……”
夏嵐那個冰冷的、穿透性的、如同看塵埃一樣的眼神,又一次清晰地在她腦中閃過,帶著冰河世紀的寒意。
就在此時,一個扎著凌亂丸子頭、穿著皺巴巴格子襯衫、鼻梁上架著一副厚厚黑框眼鏡的女孩兒,小跑著過來收茶水間垃圾桶。她看起來年紀不大,但動作麻利干練。她經過許晚意身邊時,腳步頓了一下,好奇又帶著點兔死狐悲般小心謹慎的眼神,掃過許晚意還在滴水的褲腳和慘白的臉。
她的胸前掛著工牌,名字欄寫著:孟然。職位:實習助理。入職時間:兩個月前。
目光交錯。
孟然的視線,似乎被許晚意那只緊握著什么、始終沒從口袋里拿出來的手吸引了。她的目光順著許晚意僵硬的胳膊、繃緊的肩膀向上,落在她緊抿的唇和竭力維持平靜卻難掩某種灼熱與痛苦劇烈交織的眼眸深處。
一絲極其短暫的、困惑而無聲的詢問在孟然眼底閃過,像劃過夜空的流星尾跡。但下一秒,那個剛才發布指令的金發“資深”助理的尖銳聲音就從格子間里飄了出來:“孟然!死哪兒去了?!讓你收垃圾不是讓你跟新來的聊天!”
孟然像被電到一樣,飛快地收回視線,抱著那個裝滿速溶咖啡渣和廢紙團、氣味并不好聞的垃圾桶,小跑著溜了回去。
許晚意站在那里,成為走廊這片短暫空白噪音區域里唯一的、濕漉漉的障礙物。身體內部的冰火兩重天從未如此劇烈:一邊是浸泡在冷水里的軀殼,一邊是胸腔里那簇幾乎要將她焚毀、名為“審判廢墟”的幽微火焰。
“值嗎?”的問題,仿佛有了一個模糊的、極其痛苦的輪廓。
她松開那只緊握著U盤的手,任由它冰冷的殘骸貼在腿側。目光轉向那個被金發女郎指定的、角落里的工位——梅姨旁邊的位置。文件堆積如山,幾份打開的卷宗散落在桌面和旁邊的矮柜上,都是些“新晉男星粉絲互撕言論截圖匯總”、“某小花機場時尚被指抄襲外網對比圖譜”、“綜藝節目惡意剪輯投訴原始素材目錄”之類的東西。角落里還有半包開了封的廉價餅干。
真正核心的事務,那些能接觸到藝人和媒體高層、參與大案子運作的會議郵件、保密資料,從來不會出現在這種外圍工位的桌面上。
許晚意移動腳步,濕透的鞋底在地面摩擦出黏膩的響聲。她繞過梅姨的椅背——梅姨正專心致志地看著電腦屏幕上的娛樂八卦論壇,時不時發幾句評論。
就在許晚意即將完全走向那個混亂骯臟的角落工位時,走廊另一頭的高管辦公區方向,玻璃門無聲滑開。
夏嵐走了出來。
她似乎剛從一個小型內部會議出來,身后跟著一個抱著一疊資料的年輕男助理。她依舊穿著那身筆挺昂貴的深灰色羊絨大衣,似乎這身衣服成了她行走的鎧甲。她目不斜視,步伐精準,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特的切割感,能輕易穿透這片走廊的噪音,清晰地抵達每個人的耳膜深處。
助理在低聲快速匯報著什么。夏嵐腳步沒有停頓,眼神平視前方,薄唇微動,吐出的字句冷靜、精準、不帶任何情緒波動:
“……壓熱度資源向吳姐旗下藝人傾斜百分之二十。那邊團隊配合度太低,告訴她們,只負責提供基礎物料,方案執行我們接手。公關手段是系統化工程,不是個體情緒宣泄的工具……”她的聲音不高,卻像冰珠砸落在鋼鐵上,帶著絕對的權威和不容置疑。“成本預算上調,缺口從下季度藝人肖像維護費用預支。……讓水軍工作室負責人十分鐘后來見我,今天的效果……”她微微側頭看了一眼助理屏幕上顯示的某個KPI曲線圖,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瞬,“……不合格。效率要翻倍?!?/p>
她的目光如同高度精密的掃描雷達,快速掃過助理平板上的屏幕和周圍的辦公區域。那種漠然的、穿透性的審視再次降臨。她看到了走廊里還站著、狀態狼狽的許晚意,看到了梅姨桌上散落的卷宗,也看到了從茶水間探出頭、又被夏嵐助理目光逼退的金發女助理。
她的視線在許晚意身上停留了不足十分之一秒,甚至連“厭惡”或“鄙夷”的情緒都吝嗇給予。那眼神,完全像在評估一件被臨時堆放在走廊、不知道用途、但又暫時沒什么妨礙的物體——一個印著“實習生”字樣的、濕漉漉的箱子。
評估結束。無價值。無須關注。
夏嵐的目光平靜掠過,腳步未曾有絲毫遲滯,和身旁的助理低聲說著更關鍵的分析評估數據,走進了走廊盡頭專屬于她個人的、那扇靜音玻璃門后面。
冷意像藤蔓,從腳底沿著脊椎瞬間爬滿許晚意全身。那只手再次無意識地攥緊口袋里的U盤,堅硬的棱角深深嵌入掌心,帶來一點鈍痛——這唯一真實的觸感。
工具。系統化的工具。效率第一的工具。不需要溫度,不需要自我,甚至不需要思考太多的獨立工具。
她和那個金發女郎,和梅姨,和周圍那些被命令推著跑的同僚,在這個冰冷的龐大機器里,本質并無不同。頂多是一些更趁手、一些更鈍的區別。
她終于走到那個靠墻堆滿文件的骯臟角落工位前。桌面上積著一層薄灰。她看著那片混亂,目光沉暗下去??诖锏腢盤碎片,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帶來一種近乎自虐的清醒。
然后,她極其緩慢地,把那只緊握的手,從口袋里拿了出來。
那個摔得四分五裂、邊緣還殘留黑色污垢的U盤,被她放在了這張布滿劃痕和灰塵的桌面上最干凈的一小塊空當里。裂開的縫隙像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嘲諷地對著這個同樣被劃傷的桌面,對著周圍堆積如山的廉價事務,也對著她自己。
濕冷的身體被這尖銳的冷意刺激得打了個寒顫。心臟處,那簇關于“審判廢墟”的火焰,不但沒有被這冰冷碾滅,反而因這極度的屈辱和絕望,被壓縮到了極致,燃燒成一點幽藍色的、無聲嘶喊的小小火種。
值,還是不值?問題本身已經扭曲變形。
現在的問題是——那點火星,它要活下去。哪怕是在最堅硬的冰層下。
孟然收完垃圾回來,放好垃圾桶,又小跑著回到她離許晚意不遠、同樣靠墻的工位坐好。她偷偷抬眼看了一下不遠處那個渾身濕透、背脊挺得僵直的新同事,看著她放在桌上那個摔爛的、沾著泥污的破U盤,眼神里充滿了不解的愕然和一絲無法言喻的觸動。
許晚意沒有看孟然。她緩緩坐下,那張不穩定的椅子發出一聲更加響亮的“嘎吱”呻吟。
她的目光,落在面前那臺嗡嗡作響的老舊顯示器上。屏幕是黑的,映照出她濕漉漉、蒼白、卻繃緊如雕塑的側臉輪廓。
黑暗中,那幽藍的火種,無聲跳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