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腦屏幕幽幽的藍光打在許晚意臉上，映出她眉宇間擰緊的一道刻痕。空氣里是鍵盤縫隙、塑料機箱散熱孔里呼出的沉悶熱風，混雜著廉價咖啡粉和舊紙張灰塵的味道。窗外華燈初上，城市的霓虹隔著厚重的玻璃幕墻，模糊成一片流動的光斑。整層公關部只剩零星的鍵盤敲擊聲。

一份新收到的電子文件在任務列表最上方閃著刺眼的紅色提醒標志。

文件來源：輿情監(jiān)控部（臨時）

標題：關于輿情監(jiān)測異常波動事件(涉：客戶-C陳XX)的內(nèi)部初步簡報

保密等級：C

處理時限：立即歸檔>助理組>常規(guī)檔案庫[待專員審閱]

附加任務：補充客戶陳XX近三年所有公開及已知未公開非主流媒體負面/中性關聯(lián)資訊索引（限時：3小時）

C陳XX。

許晚意盯著那個代號，一股混合著本能厭惡與生理性不適的濁氣從胃里返上來。陳老板，圈內(nèi)著名“金牌制作人”，以一手捧出流量明星和運作天價項目著稱，但與之伴生的，是糾纏不斷、卻總被他龐大的資本和法律團隊輕松摁死的各類指控——性騷擾、壓榨、合同欺詐……那些指控如同泥沼里的氣泡，總是剛冒頭就被強力鎮(zhèn)壓。

她的手指懸在鍵盤上方，冰涼的按鍵觸感滲透皮膚。任務是整理歸檔報告，并且匯總?cè)晁饕w檔是流程性的體力活，但那份索引……就像將散落各處的、沾滿泥漿的碎石渣收集起來，再規(guī)整地擺放在檔案架上。污穢本身，就是索引的核心。

“媽的，又是這個老東西！”旁邊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男助理低聲罵了一句，他也在處理另一個頁面，屏幕上密密麻麻全是某個女團小藝人的粉絲互撕截圖和粗鄙言論。“沒完沒了！真他媽晦氣……喂，Lucy！”他猛地提高聲音，帶著遷怒的語氣沖許晚意喊，“你那堆廢紙收一收！擋路了！沒看忙著呢？”

許晚意沒應聲，目光從那刺眼的代號上移開，移到桌角。

那個破碎的U盤，外殼已經(jīng)徹底分離，露出幾塊暗綠色的電路板碎片，上面沾染的黑灰色污漬，在臺燈不甚明亮的光線下，像凝固的血痂。它靜靜地躺在那里，像一個沉默而猙獰的預言。這份剛剛接收到的關于“陳XX”的污濁報告，以及需要整理的腥臭索引，和眼前這個破敗的U盤，在她腦中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互文：被藏匿的骯臟，包裝在光鮮的報告模板之下；被摔碎的夢想，暴露在冰冷的現(xiàn)實空氣里。

值嗎？那個問題再次如同鬼魅般在骨髓深處啃噬。為這樣的污泥整理索引？為一個早已被夏嵐視為毫無價值、即將成為“廢品”的顧景霖，去賭一個“審判廢墟”的幻夢？

“嘩啦！”

一個巨大的紙箱突然被重重摜在許晚意腳邊的地上。紙箱歪斜，里面裝滿了一卷卷用皮筋勒緊、標記著各種日期和項目縮寫的打印件，大多是已經(jīng)泛黃的八卦小報復印件、非認證論壇帖截圖打印版，甚至還有幾張模糊不清的夜場監(jiān)控截圖翻拍照。紙張邊緣卷曲磨損，散發(fā)出舊書庫的霉味和廉價的油墨氣息。

“喏！Lucy！”指派任務的“資深”金發(fā)女助理站在幾步開外，一手叉腰，一手對著這箱散發(fā)著腐朽氣味的東西劃拉了一下，語氣里是濃郁的嫌棄和不耐，“梅姨翻出來的！全是陳老板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黑料’，三年前就過時效的玩意兒！讓你做索引，正好能用上這些垃圾，省得翻電子檔案了！動作快點！三個小時！別磨洋工！”她說完翻了個白眼，高跟鞋踩在地磚上咔咔作響地走開了。

霉味和灰塵被箱子的撞擊激蕩起來，撲了許晚意一臉。她下意識地屏住呼吸。

許晚意彎下腰，手指拂開表面最上卷文件松垮的皮筋。冰冷的紙張，帶著時間沉淀的粗糲感。一張娛樂小報的復印件，標題用加粗黑體沖擊著眼球——“新人小花哭訴C姓老板飯局脅迫，泣不成聲！”下面是一張哭得眼睛紅腫、穿著廉價禮服裙的年輕女孩照片，像素粗糙，但那種無助和驚惶穿透紙面。圖片邊緣有幾個用紅筆草草涂鴉上去的大字：“假！已簽諒解書”。日期是三年前。

她又翻開另一卷。模糊的論壇帖截圖，標題聳人聽聞：“深扒C老板資本帝國！壓榨藝人逼死人？！”內(nèi)容大多是猜測、匿名爆料，充斥著情緒化指控，缺乏證據(jù)鏈。但夾雜在其中的，有幾張模糊的銀行流水單局部截圖，上面的轉(zhuǎn)出金額和備注字樣被紅圈標注，指向幾個可疑的皮包公司名稱。旁邊同樣有紅筆字跡：“無法查證，來源可疑。”

再一卷。幾張像素極低、像是從監(jiān)控錄像翻拍的視頻截圖，地點像是某個私人會所走廊。陳老板模糊的身影，和一個穿著清涼、低眉順眼的年輕女孩挨得很近，手臂似乎搭在女孩腰上。女孩的側(cè)影僵硬緊繃。沒有下文。紅筆批注：“私下和解，證據(jù)不足，未立案。”

……一份份，一卷卷。全是碎片。是那些曾經(jīng)試圖刺破光鮮亮麗泡沫的微小嘗試，是掙扎在水下被按住腦袋無法浮起的絕望氣泡。最終都被判定為“無價值”、“無法查證”、“已和解”或“假”的證據(jù)垃圾。

污濁、骯臟，卻因為背后強大資本和法律團隊的碾壓式操作，最終被定性為“非主流”、“可信度存疑”，掃進過時效的故紙堆，成為這龐大機器正常運轉(zhuǎn)所需消耗的一點微不足道的、令人不快的塵埃。

許晚意的手指翻動著這些冰冷、粗糙、帶著霉味的紙張。那些被紅筆批注掉的“結(jié)論”，像一記記冰冷的耳光，甩在那些照片上痛苦的面孔上，甩在那些模糊卻透著恐慌的截圖上。喉嚨里堵著什么，沉甸甸的，帶著鐵銹的腥氣。

她下意識地瞥向桌角。

破碎的U盤，暴露的電路板碎片，骯臟的泥漬。

顧景霖呢？他被撕碎的形象，網(wǎng)絡上鋪天蓋地的污蔑截圖，被慢放、被解讀的“打人”瞬間……不也正在成為這龐大數(shù)據(jù)庫里，某個正在被打包塵封的新“非主流垃圾箱”中的一員嗎？他那條“抱歉，添麻煩”的道歉微博截圖，可能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某個助理的待清理文件夾里，即將被歸入“處置完畢案例”的檔案夾，標上“社會性死亡，無后續(xù)操作價值”的冰冷標簽。

值嗎？她無聲地攥緊了手中的一沓廢紙，紙張邊緣硌得掌心生疼。

“呼……累死我了。”隔壁工位的孟然，一個扎著丸子頭、穿著皺巴巴格子襯衫的女孩兒，捧著一個堆滿空咖啡杯和包裝紙的大垃圾袋，小心翼翼地蹭開擋在過道的廢棄紙箱，走到許晚意這邊傾倒茶水間大垃圾桶的垃圾。濃烈的酸臭咖啡渣味道立刻彌漫開來。孟然皺著鼻子，飛快地把垃圾倒進大袋。

她的目光不經(jīng)意掃過許晚意桌上的東西——那份打開的、標題刺眼的“陳XX異常報告”電子文檔，那箱散發(fā)著腐敗氣息的舊料紙卷，以及……桌角那個觸目驚心、碎裂成幾塊、沾滿污漬的黑色U盤殘骸。

孟然的動作停滯了一瞬。厚厚鏡片后的眼睛猛地睜大，里面清晰的倒映出那個U盤猙獰的傷口。她的視線從U盤上移到許晚意臉上，再到她翻動那些骯臟紙卷的手指，又落到屏幕上那份冰冷精簡的報告上。最后，她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個破碎的東西。

一秒鐘的死寂。孟然的眼神劇烈波動起來，困惑、驚訝、甚至帶上了一絲難以置信的……疼痛？仿佛那個破碎的U盤也狠狠砸在了她的心臟上。她似乎想說什么，嘴唇翕動了一下。

“孟然！死丫頭！倒個垃圾倒到海枯石爛啦？”金發(fā)女助理尖銳刻薄的吼聲從不遠處炸響，帶著被忽視的惱羞成怒，“還不快滾回來！陳老板那邊輿情組還等著要索引呢！Lucy！別弄你那堆破紙頭了！趕緊建檔！”

孟然渾身一激靈，兔子般瑟縮了一下脖子，剛剛涌到嘴邊的話瞬間被凍住，眼神里那點情緒也被驚得縮了回去，只剩下慌亂。她飛快地拉緊垃圾袋口，抱著那個沉甸甸的袋子，幾乎是逃也似的沖回自己工位。全程沒敢再看許晚意一眼。

許晚意緩緩收回目光。桌上的U盤依舊沉默地碎裂著。周遭的空氣，是舊紙堆冰冷的霉味，是咖啡渣發(fā)酵的酸腐，是新拆封油墨的氣息，是電子設備散發(fā)的沉悶燥熱，是鍵盤縫隙積攢的塵螨……這些氣味混雜，沉淀、升溫，在密閉空間里發(fā)酵，形成一種黏膩、窒息、令人作嘔的氛圍。

胸腔里像壓著一塊冰冷的金屬，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吃力。那個“值嗎”的問題，不再尖銳如刀，而是轉(zhuǎn)化成了一種更龐大的、無聲的滯重。不是簡單的賭或不賭，而是看著眼前這無邊無際、循環(huán)往復的污穢塵封，看著那個破碎的殘骸，在問：這堵冰冷的墻，這令人窒息的醬缸，真的……能被撬動一絲縫隙嗎？即使用自身作引信？

風暴，真的能被點燃嗎？

她終于動了。那只攥著一卷泛黃小報打印稿的手松開了些許。指尖因為用力留下幾道清晰的白色壓痕。

在系統(tǒng)歸檔流程界面彈出的、需要填寫“索引主題關鍵詞”的輸入框里，許晚意的光標懸停著。背景框里已有系統(tǒng)自動提取的幾個詞匯：C陳XX|異常輿情|初步調(diào)查|關聯(lián)檢索…

她的手指落下，鍵盤發(fā)出微不可聞的一個輕響。

指尖在冰涼的鍵帽上敲下一行新的、不屬于任務要求、也沒有人會在意的、絕不會出現(xiàn)在最終歸檔索引里的字：

【關聯(lián)檢索-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