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是固體。
冰冷的。沒有氣味。也沒有聲音。巨大的落地窗外,都市的浮華縮成幾何形的流光在游動,無聲地爬行。它們無法穿透這厚厚的、經(jīng)過特殊處理的隔音玻璃,就像無法穿透這房間里令人窒息的凝滯。
許晚意坐在距離夏嵐辦公室門外最近的一把黑色扶手椅上。椅子設計簡潔,線條銳利,坐感冰冷堅硬。椅背很高,襯得她縮在里面的身影異常渺小、單薄,像一件暫時沒有價值、被擱置在走廊上的物品。
褲子膝蓋處暈開的兩大團深褐色咖啡漬還沒干透,邊緣泛著水光,散發(fā)出濃烈苦澀的氣味。廉價西裝的深色布料暫時掩住了前胸大片的污跡,但袖口和下擺依舊狼藉。發(fā)梢還黏著幾粒凝固的速溶咖啡粉,額角有幾縷汗?jié)窈蟊伙L吹干的頭發(fā)卷曲起來,緊貼著皮膚。整個人從頭到腳,都是狼狽無聲的證據(jù)。幾個小時前的激烈爆發(fā)帶來的虛脫感尚未完全消退,指尖還有些控制不住的細微顫抖,被冰冷椅臂死死按住。
走廊空曠。唯一的聲音,是隔音門另一側(cè)偶爾傳來的一兩聲模糊語音——屬于夏嵐助理冷靜到近乎無機的匯報聲。匯報對象顯然是里面那位掌控著生殺予奪大權(quán)的決策者。關(guān)于那個捂襠哀嚎的陳老板。關(guān)于“證據(jù)”的初步收集。當然,核心是關(guān)于門口這個“行兇者”的前途審判。
她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塊被硬生生扔進精密儀器里的骯臟抹布。
值嗎?
那個叩問幾乎在每一個細胞里炸響。
不是為了潑那一杯咖啡。那是本能驅(qū)使下,對污泥最原始的厭惡與還擊。而是——為了這無法逆轉(zhuǎn)的后果。把自己作為實習生這脆弱不堪的身份,徹底暴露在了夏嵐的審判臺前。在《審判廢墟》那場瘋狂的棋局還只存在于抽屜最深處、連第一步都未曾踏出時,她這枚孤零零的卒子,已經(jīng)被將軍。
腳步聲。
不是助理的高跟鞋。那聲音沉重,帶著一種熟悉的、令人腸胃痙攣的粗啞呼吸聲。陳老板在一名男職員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從遠處走廊拐角踱了過來,像一頭受傷后更為兇殘暴戾的鬣狗。昂貴的意大利皮鞋踩在地毯上,發(fā)出沉悶拖沓的響聲。昂貴的亞麻襯衫換成了一件同樣價格不菲的灰色羊絨開衫,但依舊遮掩不住他額頭上因劇烈情緒和未消的疼痛而滲出的油汗。那張肥膩的臉上,橫肉繃緊,眼神像是淬了毒液,死死釘在椅中的許晚意身上,恨不得立刻將她生吞活剝。
“就是她!這個瘋子!惡毒的賤貨!”距離還有十來米,陳老板的怒吼已經(jīng)夾著唾沫星子砸了過來。他甩開攙扶他的職員,一手指著許晚意,指尖因為激動而顫抖,“夏總監(jiān)!必須嚴懲!這種實習生!剛進公司就敢對高層動手?!目無法紀!品行敗壞!必須開除!立即!馬上!滾蛋!什么玩意兒!!”咆哮在空曠的走廊里形成渾濁的回響。
那個攙扶他的年輕男職員臉都嚇白了,手足無措地站在旁邊,不敢看許晚意,也不敢勸阻憤怒的上賓。
許晚意依舊坐在那里。像一尊被污漬覆蓋的石像。她甚至沒有抬頭看一眼陳老板。目光只極其緩慢地垂下來,落在自己沾著咖啡和灰塵的鞋尖上。膝蓋處的污漬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心臟在胸腔里猛跳,巨大的羞恥感和被圍觀的冰冷感讓她渾身發(fā)緊,但身體表面卻如同被冰凍。陳老板的每一句謾罵、指控,都像是砸在冰層上的石頭,引起沉悶的回響,卻無法真正撼動冰面下的深寒。她甚至生不出反擊的欲望,只有一種被粘稠污泥淹沒、連呼吸都困難的窒息。
這就是“價值”的代價嗎?當你的存在只是為了處理垃圾,那么當你不小心撞翻了垃圾桶,就成了需要被立即清除的最大垃圾?
走廊另一端,助理辦公室的門開了。夏嵐的那位女助理,抱著一個打開的文件夾,臉上依舊是那副無懈可擊的公式化表情走了出來,對陳老板的咆哮置若罔聞。
“陳董,”助理的聲音波瀾不驚,恰好打斷了陳老板下一輪更加難聽的咒罵開端,“您是否要去樓下我們集團的專屬醫(yī)療室檢查一下?公司會承擔所有費用。”
陳老板一愣,像是積蓄的力量打在了棉花上,梗了一下,隨即更怒:“檢查?老子他媽的差點被她廢了!這是檢查的事嗎?!我要她付出代價!開除!立刻開掉這個瘋女人!不然老子現(xiàn)在就打電話給老錢!看你們怎么交代!”老錢,環(huán)宇娛樂的控股股東之一。
助理目光平靜,像掃描儀一樣掠過陳老板依舊猙獰但明顯無大礙的姿態(tài),又瞥了一眼椅中動也未動的許晚意,公式化回應:“夏總在處理會議文件,她稍后會親自向您解釋處理意見。請陳董稍安勿躁。您的醫(yī)療需求更重要。”她的側(cè)身讓開了一步,指向電梯方向,態(tài)度禮貌卻不容置疑。這是送客的信號。
陳老板臉上的橫肉狠狠跳動了兩下,眼神在助理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和許晚意死水一樣的背影上剜過幾刀,喉嚨里發(fā)出幾聲嗬嗬的濁響。顯然,在這個環(huán)宇內(nèi)部的機制面前,他此刻的怒火暫時被摁住了。他狠狠一跺腳,罵罵咧咧地被那個提心吊膽的年輕職員重新攙扶著,朝著電梯走去,臨走前那雙陰毒的眼睛還死死剜了許晚意一下。
助理目送他們進了電梯,這才轉(zhuǎn)過身,目光重新落回許晚意身上。她一步步走近。
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許晚意終于抬起了頭。目光與助理冰冷的、不帶任何情緒的視線撞在一起。
助理停在許晚意面前一步遠的位置。居高臨下。文件夾在她手中攤開著,上面是幾張打印出來的表格和文檔掃描頁。
“Lucy。”助理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宣讀判決書的氛圍,“基于剛才現(xiàn)場初步調(diào)查及部分同事佐證,結(jié)合陳董本人陳述,你在非工作場合,與公司重要戰(zhàn)略合作方產(chǎn)生言語及肢體沖突,事實存在。你的行為極其不妥,嚴重違反公司《員工行為規(guī)范》第三章第八條:維護良好工作環(huán)境及合作氛圍,以及第十九條:尊重上級與合作對象。造成極其惡劣影響,公司聲譽面臨潛在風險。”
冰冷清晰的條款,像一根根釘子被宣讀出來,將她釘死在恥辱柱上。沒有任何情感色彩,如同描述一個客觀存在但需要清除的Bug。
“夏總監(jiān),”助理的聲音停頓了一瞬,目光從文件上抬起,看向那扇緊閉的、沒有任何光可以滲透出來的總監(jiān)辦公室隔音門,“指示:念你初入職場,工作經(jīng)驗缺乏,尚在實習考察期,且……事發(fā)前未獲悉你精神方面或不可控行為障礙的歷史報告(如有遺留或需補報請向HR部門登記備案),”
這句話像是一把涂了糖霜的鈍刀子,緩慢地割著皮膚。侮辱性暗示,卻裹著“程序合理”的包裝。
“……因此,保留對你追究進一步民事責任的權(quán)利。現(xiàn)依據(jù)你當前實習合同約定——公司方可在實習期內(nèi),基于任何合理判斷認為該實習生可能對公司形象、運作或安全構(gòu)成影響的理由——單方面終止實習合同。即刻生效。”
最后的字落下。走廊里一片死寂。
“這是解約函草稿,以及你今日解除門禁權(quán)限及工作系統(tǒng)賬號的通知。”助理將文件夾里兩頁紙抽出來,遞到許晚意面前。紙張雪白,邊緣鋒利如刀。上面的字跡清晰明了:終止實習關(guān)系,即時生效。理由:行為失范,造成嚴重不良影響。
不需要簽名確認。這是單方面的宣判。
許晚意沒有抬手去接。她的目光從那張冰冷的紙上掠過,落在助理胸前掛著的、同樣格式化的不銹鋼工牌上。然后,極其緩慢地、如同生銹的齒輪艱難轉(zhuǎn)動般,抬起視線,再次投向那扇隔絕一切的玻璃門。
門背后,那個決定著無數(shù)人命運、如同冰海定海神針般的身影,連一絲投影都吝于給予。她的決定,是通過一個完美的中介,如同清除磁盤上一個無用臨時文件一樣,流暢地執(zhí)行。
助理沒有等待她的反應。只是將那兩張薄薄卻重若千鈞的紙,放在了她冰冷的座椅扶手之上,距離她按在扶手上的、沾著污漬的手指僅有半厘米。
“后續(xù)離職流程,請在二十四小時內(nèi)攜帶此函到三層人力資源部助理窗口辦理。你個人物品——”助理的目光冷漠地掃過走廊盡頭許晚意那個堆滿廉價雜物的小桌,“請在監(jiān)控下整理,限時十分鐘,由現(xiàn)場當值安保陪同確認。你的打卡記錄與今日考勤……”她頓了頓,公式化補充,“……將按曠工處理。”
宣判完畢。沒有上訴程序。
助理不再看她一眼,轉(zhuǎn)身,如同處理完一單微不足道的錯誤配置,抱著文件夾,踩著同樣冰冷的步伐,走向那扇緊閉的門。門無聲滑開一條縫,她的身影迅速沒入那片代表權(quán)力核心的黑暗區(qū)域,門在她身后嚴絲合縫地閉合。仿佛從未打開過。
走廊重新陷入絕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窗外那片流動的冰冷流光在緩緩挪移,將椅中那個凝固的身影拖得忽明忽暗。
許晚意坐在那張冰冷的椅子上。椅臂上傳來的寒意滲透皮膚,直抵骨髓。膝蓋上的咖啡漬在低溫空氣中慢慢干涸、結(jié)塊,像覆蓋了一層污穢的痂。解約函就躺在手邊,薄如蟬翼,卻帶著萬噸重的終結(jié)意味。
值嗎?
沒有答案。問題本身被徹底碾碎,和她的實習合同一樣,化為碎末消散在這冰冷的空氣里。
沒有淚意,沒有憤怒,只有一種被徹底抽空的荒誕感。掙扎、對抗、甚至剛才爆發(fā)的那一記反擊,在夏嵐那扇門背后龐大的規(guī)則體系面前,連一塊漣漪都沒能留下。她甚至沒有資格被那位總監(jiān)親自裁決。
她終于動了。
僵硬的身體如同生銹的機械,關(guān)節(jié)發(fā)出細微的咯吱聲。她緩緩彎腰,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兩張冰涼銳利的紙片。指腹下的紙張光滑、冰冷。她將解約函和解禁通知疊在一起,沒有細看,塞進了廉價西裝外套的內(nèi)側(cè)口袋。
然后,她撐著扶手椅的冰涼邊緣,極其緩慢地站了起來。腿腳有些發(fā)軟,一股冰冷的麻木感從下往上蔓延。
她沒有再看那扇緊閉的門。
沿著空曠、冰冷、空氣如同凝固的走廊,一步一步,走向那片陰影的最深處——那個屬于她不足十平米、堆滿文件垃圾、靠墻角落、此刻已經(jīng)被打上“遺棄品”標簽的工位。腳步聲回蕩在走廊里,孤單而沉重。
辦公桌上的一切,在黯淡的光線下模糊不清。像一個被遺棄的墳場。
她沒有立刻動手收拾東西。而是在那張搖搖欲墜、桌腿不穩(wěn)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冰冷僵硬的觸感從臀部傳來,刺醒著她麻木的神經(jīng)。右手手指顫抖著,不受控制地伸向了辦公桌左手邊最底層的那個抽屜。
冰冷的金屬導軌發(fā)出干澀的嘶叫。
抽屜深處,那個屏幕裂開的黑色舊手機,像一個等待被引爆的啞雷,靜靜地躺在幾張嶄新A4紙上方。在黑暗狹小的空間里,它那冰冷沉重的外殼,散發(fā)不出絲毫生命的熱度。
許晚意的手指停頓在抽屜的邊緣,距離那個冰冷的手機外殼只有幾厘米。沒有光從里面透出。一片死寂。一個被切斷的、通往深淵彼端的坐標。
她盯著那團黑暗里手機模糊的輪廓線條。像盯著懸崖邊一根早已腐朽的、即將斷裂的藤蔓。
隔音門后。環(huán)宇娛樂集團總部大樓頂層西區(qū)。
巨大的辦公室。沒有多余的陳設。唯一的裝飾是巨大落地窗外流動不息的城市景觀。但厚實的特殊玻璃過濾了喧囂,也將室外的光線扭曲、弱化,只投射進一層冷調(diào)的、如同處于深海之下的幽光。
夏嵐獨自坐在巨大的弧形深色實木辦公桌后。桌面寬闊得像停機坪,異常潔凈。只放置著三臺并排的曲面寬屏顯示器,一臺處于待機狀態(tài),散發(fā)著幽藍微光;一臺屏幕上飛速滾動著無聲的數(shù)字與圖表,像某種奇異的星體運行軌跡;中間的主屏幕則被巨大的復雜關(guān)系圖占據(jù)——人物照片、公司logo、錯綜復雜的紅色黃色連接線……無數(shù)代表著利益、風險與隱秘關(guān)系的節(jié)點在其中沉浮,構(gòu)成一座龐大的、無形的叢林地圖。
她的指間夾著一根純黑色的觸控筆,筆尖點在屏幕中央一個不起眼的、剛剛被紅色虛線標記環(huán)繞的節(jié)點上。屏幕的光在她臉上打下冷硬的輪廓線,那雙眼睛反射著屏幕上密集如血管的數(shù)據(jù)流,像兩片冰封的湖面,不起絲毫波瀾。
沒有表情。沒有因剛才門外那一場風暴而產(chǎn)生任何情緒。她只是在審閱著她的“森林”,確認每一根新加入的、代表著混亂因子的“枝椏”都被精準地標記、評估潛在威脅等級、并納入預設的應對預案模塊里。
那個叫Lucy的實習生引發(fā)的風波,已被助理處理為“臨時沖突C類事件”,并自動激活了預先設定的“高風險合作對象-安撫預案”和“低價值雇員沖突處理-清除模板”。數(shù)據(jù)流中,“陳XX情緒值”的曲線在短暫的劇烈波動后正趨于回落,補償措施已啟動;而“實習生Lucy-檔案”的標記則剛剛轉(zhuǎn)為刺目的紅色,并被打上“Terminated”(終止)的標簽。她的名字連同一連串模糊的關(guān)鍵詞(“沖突”、“行為失范”、“無價值”)一起,被壓縮成一個待清除的紅點,懸浮在龐大信息流不起眼的邊緣,即將墜入某個專門儲存廢棄數(shù)據(jù)的垃圾文件夾深處,成為一片塵埃。
夏嵐的目光在數(shù)據(jù)流中穩(wěn)定移動,觸控筆偶爾精準地點選,切換著不同維度的分析圖譜。
助理處理結(jié)果的反饋被濃縮為一行小字出現(xiàn)在屏幕角落——“處理完成。沖突節(jié)點關(guān)閉”。
她沒有點開。指尖劃過感應區(qū),屏幕瞬間切換至另一個城市角落的實時監(jiān)控畫面——那是她真正關(guān)注的地方:一個因頂流偶像意外卷入司法糾紛而瀕臨崩盤的、投入了巨量資金的代言活動啟動場地。
危機公關(guān)的核心永遠是預防與控制。是價值體系的精準計算與執(zhí)行。門外那只螻蟻不自量力的掙扎,在她眼里,甚至連被計算的“成本”都夠不上。清除它,與抹去屏幕上那粒礙眼的灰塵,本質(zhì)上并無區(qū)別。指尖輕劃,代表“Lucy沖突事件”的紅點拖拽、消失,如同從未存在過。價值歸零。
她微微前傾身體,冰冷的眸子聚焦在主屏幕中不斷彈出的幾個新輿情分析報告上,手指在鍵盤邊緣無聲滑動,準備輸入新的行動指令。
就在指令即將發(fā)送的前半秒。
夏嵐極其輕微地,幾乎是微不可查地停頓了一下動作。
她的目光,似乎無意識地,略過了屏幕上“實習生Lucy”那個已經(jīng)被拖進回收站、字符正在變淡消失的文件夾。
一行關(guān)聯(lián)索引條目正悄然刷新:
【檔案(實習生Lucy-Terminated)關(guān)聯(lián)檢索>碎片】
那條目一閃即逝。如同黑暗中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塵劃過湖面。沒有驚動任何程序警報。夏嵐的指尖已經(jīng)在感應區(qū)滑過,新的指令發(fā)出。
屏幕切換,徹底覆蓋。
沒有任何不同。只是在她視野邊緣的冰冷空氣中,那一粒微塵消失的地方,仿佛留下了一道肉眼無法察覺、卻扭曲了光線的微妙波紋。如同最堅韌的防彈玻璃上,被某種無法理解的微觀沖擊劃過,留下了一道極其微小、只能存在于分子層面的裂痕。微不足道。卻真實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