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云城被濃稠的雨幕籠罩，葉懷庭將最后一滴花青顏料滴入粗瓷碟時，銅制門環突然被叩出急促的聲響，仿佛要將這凝滯的空氣敲出裂痕。他握著狼毫的手頓了頓，目光掃過案頭父親未完成的《云嶺煙雨圖》——宣紙上留白處凝結的水漬泛著冷光，那是三年前父親發病倒下時，窗外飄落的晨露。

“葉老板，這是第三次了。“周明遠錚亮的鱷魚皮鞋尖碾過地上蜿蜒的水痕，身后兩個黑衣保鏢將收購合同拍在斑駁的榆木桌上。合同上“限期收購“的紅章刺得葉懷庭太陽穴突突直跳，而周明遠腕間的沉香手串在燈光下晃出嘲諷的光暈，“您這工坊欠著三個月房租，再拖著...“

“出去。“狼毫筆尖重重砸在宣紙上，墨點如淚滴般暈染開來。葉懷庭望著雨水順著青瓦縫隙滲進屋內，在父親最珍愛的明式書案上匯成溪流。那些用金箔勾勒的云紋正被雨水一點點蠶食，像極了父親臨終前儀器上逐漸平緩的心跳線。工坊學徒們散落的行李還堆在角落，昨夜他們集體辭職時摔門的聲響，此刻仍在空蕩蕩的房間里回蕩。

他彎腰撿起被雨水泡爛的宣紙，潮濕的紙漿里滲出淡淡檀香味——這是父親生前最愛的雁皮紙，每張都要經過七七四十九道工序。記憶突然翻涌，兒時跟著父親去皖南尋紙，老匠人將竹簾浸入紙漿池，撈出時竹簾上細密的紋路，像極了戲曲演員水袖翻飛時的褶皺。

深夜的廢品站籠罩在詭異的寂靜中，銹蝕的鐵門在風里發出嗚咽。葉懷庭踩著積水，在堆積如山的紙箱間翻找。腐紙與鐵銹的氣味混合著霉味鉆進鼻腔，他的指尖終于觸到兩個粗陶壇——那是父親生前藏匿礦物顏料的地方。掀開壇蓋的瞬間，石青與石綠顏料特有的冷光在月光下流轉，恍若兒時隨父親深入礦洞，巖壁上凝結的星辰。

“放下！“尖銳的女聲刺破夜色。葉懷庭轉身時，正撞見一襲水紅色戲服的衣角在風中翻飛。蘭舒幼舉著手機電筒，光束掃過他懷里的陶壇，又落在不遠處露出半幅孔雀藍老緞子的樟木箱上。她發髻松散，幾縷青絲垂落，發間青玉簪折射的冷光，與他手中顏料壇的光澤遙相呼應。

兩人幾乎同時撲向箱子。蘭舒幼的水袖掃過陶壇邊緣，石青顏料如驚鴻般潑在葉懷庭長衫上，綻開一朵妖異的藍花。她的發簪勾住他的衣領，青絲與墨發在夜風里糾纏成結，而她溫熱的呼吸掠過他耳畔，帶著玉蘭香膏的甜膩與戲服樟腦丸的清苦。

“這是我們院團的！“蘭舒幼的指甲掐進他手臂，聲音里帶著哭腔。葉懷庭突然想起父親臨終前攥著的紙條，上面反復寫著“礦物顏料...老緞子...“此刻蘭舒幼戲服上的金線繡紋，與他懷中顏料的礦物光澤，竟莫名契合。

爭執聲驚動了廢品站的保安。強光手電筒的光束刺破雨幕時，葉懷庭本能地將蘭舒幼護在身后。她的戲服下擺浸在泥水里，而他后背抵著生銹的鐵絲網，石青顏料順著衣角滴落在她繡著并蒂蓮的鞋面上，宛如鮮血綻開的花朵。

“小偷！“保安的呵斥聲中，蘭舒幼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兩人在雨巷里狂奔，積水濺起的水花打濕了她的戲服，卻讓葉懷庭長衫上的石青愈發鮮亮。轉過最后一個彎時，她突然停下，劇烈的喘息聲混著雨聲：“明天...戲曲院團義賣...“

葉懷庭望著她被雨水沖刷的臉龐，睫毛上凝著的水珠像極了父親畫中未干的墨點。遠處傳來更夫梆子聲，他摸出衣袋里被揉皺的宣紙，用狼毫匆匆寫下：“顏料換戲服，可否？“筆尖在潮濕的紙面上洇開，字跡與蘭舒幼戲服上暈染的石青，共同在雨夜中勾勒出命運交錯的軌跡。

回到工坊時，雨勢愈發洶涌。葉懷庭盯著墻上父親的遺作，突然發現《云嶺煙雨圖》殘卷中，某處留白的形狀竟與蘭舒幼戲服上的破損紋路如出一轍。他顫抖著舉起白天在廢品站撿到的半塊玉佩，溫潤的羊脂玉上纏枝蓮紋，與蘭舒幼發間青玉簪的圖案完美契合。

窗外的雷聲震得窗欞嗡嗡作響，葉懷庭在日記本上匆匆寫下：“或許父親尋找的，從來不是單純的顏料與緞子。“墨跡未干，周明遠的短信跳了出來：“葉先生，勸你識相點。“他握緊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三年前父親離奇的車禍、周明遠不擇手段的收購、還有今夜與蘭舒幼的相遇，這些碎片在暴雨聲中逐漸拼湊出模糊的輪廓。

工坊角落，父親生前收集的戲曲典籍在雨水浸泡下微微發脹。葉懷庭翻開一本《梨園畫譜》，泛黃的紙頁間掉出張泛黃的戲票，上面印著“民國二十三年云城大戲院《牡丹亭》“。而票根背面，父親用朱砂寫的字跡赫然在目：“戲畫同源，當以心繪之。“

雨還在下，葉懷庭望著窗外的雨幕，忽然想起蘭舒幼在廢品站時，戲服水袖掃過顏料壇那驚心動魄的瞬間。或許正如父親所說，有些相遇早已寫在命運的畫軸上，而他們要做的，不過是握緊手中的筆，將這場關于堅守與傳承的故事，繼續在歲月的宣紙上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