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曲院團的戲臺被臨時改造成展廳，褪色的龍鳳帷幔在穿堂風里輕輕搖晃，仿佛在訴說著往日的輝煌。蘭舒幼踩著木梯，踮著腳將祖父年輕時的手繪臉譜掛上鐵釘，老舊的木梯發出吱呀聲響，與后臺傳來的京胡調音聲交織在一起。那些用礦物顏料繪制的臉譜眉眼鋒利如刀，在暖黃燈光下栩栩如生，仿佛隨時會從紙板上走下來，甩著水袖唱一出《霸王別姬》。

“這些老物件...能賣得出去嗎？“蘭老爺子坐在雕花太師椅上，布滿皺紋的手摩挲著扶手開裂的紫檀木。他特意換上了壓箱底的寶藍馬褂，領口卻少了顆盤扣，露出里面洗得發白的襯衣，袖口還打著顏色不搭的補丁。老人渾濁的目光掃過展廳里發霉的戲服、掉漆的切末道具，最后落在墻角那臺銹跡斑斑的留聲機上，喉結動了動，發出一聲嘆息。

葉懷庭抱著顏料壇跨進門檻時，正聽見周明遠陰陽怪氣的聲音。這位西裝革履的商人雙手插兜，鱷魚皮鞋尖碾過地上的木屑：“蘭老板，您這破盔頭怕是清朝的吧？“他身后跟著幾個戴著墨鏡的保鏢，手里的平板電腦亮著刺眼的屏幕，“現在誰還看這些老古董？數字化投影可比這逼真多了。“

蘭舒幼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她剛掛好的《貴妃醉酒》畫作還帶著松節油的氣息，楊貴妃的水袖用真正的金線勾勒，眼角的胭脂是用朱砂細細研磨，再混著玫瑰汁調制而成。正當她要開口反駁，葉懷庭卻先一步將陶壇重重放在展臺上。石青與石綠顏料碰撞出清脆的聲響，顏料在壇口晃動，折射出寶石般的光澤。

“這壇石青，換您那件蟒袍。“葉懷庭指著展柜里那件絳紫色蟒袍。金線繡就的團龍在燈光下微微泛著暗芒，只是綢緞邊緣已經磨損起毛。蘭舒幼這才注意到他月白色長衫袖口的補丁，針腳細密得如同戲服上的盤金繡，與周明遠锃亮的皮鞋形成刺眼對比。周明遠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他帶來的幾個買家悄悄后退半步，目光在顏料壇和蟒袍之間游移。

展廳漸漸熱鬧起來。拄著拐杖的老戲迷顫巍巍地捧著祖父的手繪臉譜，渾濁的眼淚滴在紙板上：“這勾臉的筆法，和當年看的程派一模一樣啊...“幾個背著畫板的美院學生圍在蘭舒幼的畫作前，嘰嘰喳喳地討論著。“你們看這線條...怎么像戲曲的身段？“一個扎著臟辮的男生突然驚呼。蘭舒幼心中一動，確實如他所說，她是照著祖父教的云手動作勾勒衣褶，每一道弧線都暗含著戲曲的韻律。

葉懷庭站在父親未完成的《云嶺煙雨圖》殘卷前，狼毫在宣紙上懸而未落。這幅畫已經擱置了三年，宣紙上的留白處還凝結著當年的晨露。此刻，它與蘭舒幼色彩濃烈的戲曲人物畫并排掛著，水墨氤氳與重彩濃妝竟意外和諧。當他終于落筆時，畫中云霧里隱約浮現出戲曲舞臺的輪廓，飛檐翹角在水墨間若隱若現。

“裝什么清高？不過是打著傳統的幌子騙錢！“周明遠的冷笑從展廳角落傳來。他舉起手機對著展臺上的老戲服拍照，“這些破布，成本還不到兩百塊吧？“話音未落，人群中突然響起一陣掌聲。一位白發蒼蒼的老畫家分開眾人擠到前排，金絲眼鏡后的眼睛閃著光：“這石青用得妙！層次分明，既有古韻又有新意，竟畫出了戲曲的魂魄！“

老畫家的話像是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層層漣漪。越來越多的人圍攏過來，有人拿出放大鏡觀察顏料的顆粒，有人用手機掃描畫作旁的二維碼——那是蘭舒幼特意設置的，掃碼就能聽到對應戲曲片段的唱腔。展廳的氣氛達到高潮時，角落里突然傳來琴弦斷裂的聲響。蘭老爺子握著京胡的手在發抖，一根琴弦崩斷，在寂靜中發出刺耳的嗡鳴。

蘭舒幼快步上前扶住祖父，卻發現老人渾濁的眼睛里閃著淚光。“好，好啊...“老人喃喃自語，布滿老繭的手輕輕撫摸著展臺上的臉譜，“當年我父親畫這些時，總說戲曲和繪畫本是同源...沒想到，我還能在有生之年看到這一天。“

葉懷庭不知何時走到兩人身邊，他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幾塊精心研磨的朱砂。“這是用古法炮制的，“他將朱砂遞給蘭舒幼，“畫戲曲人物的眉眼，比普通顏料更有神采。“兩人指尖相觸的瞬間，蘭舒幼想起昨夜雨巷里，他護著自己時急促的心跳聲。此刻展廳里人聲鼎沸，她卻只能聽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混著祖父重新調試京胡的聲響，織成一曲未完的戲。

隨著夜幕降臨，展廳的燈光逐漸亮起。葉懷庭在墻上掛起幾幅新畫，都是用礦物顏料創作的戲曲場景。當他掛最后一幅《穆桂英大破天門陣》時，梯子突然搖晃起來。蘭舒幼下意識伸手去扶，卻不小心扯住了他的衣袖。兩人同時失去平衡，跌落在鋪著戲服的軟墊上。葉懷庭的呼吸掃過她耳畔，帶著松煙墨的氣息，而她發間的青玉簪勾住了他的衣領。

“小心！“葉懷庭及時用手肘撐住地面，避免壓到蘭舒幼。四目相對的瞬間，時間仿佛靜止。蘭舒幼看見他眼底倒映著自己的影子，還有身后墻上未干的畫作——那上面穆桂英的眼神，竟與此刻的葉懷庭出奇地相似，銳利中帶著溫柔。

突然，展廳的門被猛地推開，冷風卷著雨絲灌進來。周明遠站在門口，嘴角掛著冷笑，身后跟著幾個扛著攝像機的人。“我就知道，“他舉起手機，屏幕上是某個論壇的帖子，標題寫著《警惕文化騙子！所謂“非遺義賣“竟是圈錢騙局》，“蘭小姐，解釋一下這些老物件的來歷？還有你，葉老板，拖欠房租的事是不是該做個了斷了？“

展廳里頓時一片嘩然。蘭舒幼感覺祖父的手在她掌心劇烈顫抖，而葉懷庭已經站起身，擋在她和周明遠之間。他的聲音低沉卻堅定：“周先生，如果您有疑問，我們可以去派出所慢慢說。但請不要在這里擾亂秩序。“

就在氣氛劍拔弩張之際，展廳的老式留聲機突然發出沙沙的聲響。不知是誰打開了開關，梅蘭芳先生的《貴妃醉酒》唱腔從喇叭里流淌出來。“海島冰輪初轉騰——“婉轉的唱腔回蕩在整個展廳，蓋過了所有的議論聲。蘭老爺子不知何時走到留聲機旁，他布滿皺紋的手輕輕撫摸著機器外殼，渾濁的眼睛望向戲臺上方蒙塵的匾額。

這一刻，仿佛時光倒流。蘭舒幼想起小時候，祖父常帶著她在這個戲臺上聽戲。那時的院團門庭若市，戲服嶄新，臉譜鮮艷。而現在，他們站在破舊的展廳里，面對質疑與嘲諷，卻依然堅守著這份熱愛。

葉懷庭突然拿起畫筆，在墻上的空白處快速勾勒。墨汁飛濺間，一個戲曲武生的形象漸漸浮現。他身姿挺拔，眼神堅定，手中長槍指向前方。“各位，“葉懷庭放下畫筆，聲音響徹展廳，“傳統文化不是用來圈錢的工具，而是需要我們用生命去守護的瑰寶。今天，我們不僅是在賣一幅畫、一件戲服，更是在傳遞一種精神。“

他的話像是投入火堆的干柴，點燃了在場所有人的熱情。老戲迷們自發鼓起掌來，美院學生開始用手機直播，就連周明遠帶來的幾個買家，也露出了思索的神情。而蘭舒幼望著葉懷庭的背影，忽然覺得，這場關于傳承的戲，才剛剛拉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