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褐色的檀木畫案上,攤開的《芥子園畫譜》被鎮紙壓住邊角,葉懷庭的狼毫筆懸在宣紙上遲遲未落。窗外的秋雨淅淅瀝瀝敲打著窗欞,他的目光在龔賢積墨成韻的“黑龔“山水與八大山人簡淡孤絕的禽鳥圖之間來回游移。硯臺里的松煙墨泛起細膩的光澤,可無論如何構思,腦海中那些將山水畫與戲曲元素融合的念頭,始終像隔著重霧般朦朧不清。
“這樣畫下去,不過是匠氣的拼湊?!八蝗粚⒐P重重擱在筆洗中,墨汁濺在案頭的《戲曲身段圖譜》上,暈開的墨點恰好落在水袖翻飛的線條旁。傳統山水畫講究“計白當黑“的留白哲學,戲曲舞臺以“一桌二椅“便能演繹千軍萬馬,這兩種藝術形式明明都在追求以少勝多的意境,為何自己的嘗試卻如此生硬?
輪椅碾過木地板的聲響由遠及近,蘭舒幼捧著剛完成的白娘子戲服設計稿出現?;熀蟮纳n白尚未完全褪去,但談及創作時,她眼中總會燃起熾熱的光。“又在和空白較勁?“她將設計稿輕輕放在畫案一角,指尖點過葉懷庭未完成的草圖,“試試從'動'的角度思考。你看馬遠的《寒江獨釣圖》,那葉扁舟越是靜止,越能讓人感受到江水的流動?!?/p>
葉懷庭的目光被設計稿吸引——白娘子的水袖紋樣采用夜光絲線繡制,在自然光下是素雅的水波紋,暗光中卻能浮現出《白蛇傳》的經典唱詞。靈感突然如閃電劈開迷霧,他抓起畫筆,在宣紙上勾勒出傾斜30度的木椅,椅背上隨意搭著半件未完工的戲服,線頭散落的模樣仿佛匠人剛匆匆離開。桌角的折扇只展開半面,隱約可見扇骨間透出的山水輪廓。
“還缺戲魂?!疤m舒幼轉動輪椅取來墨錠,親自為硯臺添水研磨。當她說出這句話時,窗外的雨勢突然轉急,雨點敲打芭蕉的聲響與墨汁在硯中旋轉的聲音交織。葉懷庭心領神會,用淡墨在空白處勾勒出若有若無的水袖殘影,那些看似隨意的線條,實則暗含著戲曲身段“圓、曲、柔“的精髓。恍惚間,畫中仿佛真有青衣拂袖而去,留下滿室余韻。
為了深化這種虛實相生的意境,葉懷庭開始系統研究戲曲中的“切末“手法。繪制《梁山伯與祝英臺》時,他摒棄傳統的人物構圖,改用兩株纏繞生長的古松象征這對戀人。松針以金粉細細勾勒,在陽光照射下熠熠生輝,暗喻化蝶后的永恒相伴;畫《穆桂英大破天門陣》時,他只描繪一座傾斜欲墜的營帳,散落的令旗上用朱砂寫著歪斜的“宋“字,飛濺的墨點仿佛戰場上的硝煙。
這些顛覆性的創作很快引發爭議。老派畫家在藝術論壇上連發三篇長文批判:“山水畫的氣韻被兒戲般的符號破壞殆盡!““若鄭板橋、黃公望見此,恐要氣得從畫中走出!“面對質疑,葉懷庭沒有回應,而是在云城老城區租下一座廢棄的絲綢倉庫,將其改造成特殊的展覽空間。
開展當日,觀眾推開斑駁的木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空蕩蕩的展廳中央,擺放著一張老舊的榆木桌和兩把竹椅。正當眾人疑惑時,燈光突然暗下,墻面投影出葉懷庭的畫作。神奇的是,桌椅的影子竟與畫中元素完美重疊——椅子的輪廓恰好成為《貴妃醉酒》中貴妃倚靠的欄桿,桌面的木紋與《長坂坡》的古戰場地圖渾然一體。
“快看!“一位戴著圓框眼鏡的年輕女生突然抓住同伴的手臂。在《游園驚夢》的投影畫面中,畫中水袖的虛影正掠過椅背上的戲服殘片,仿佛杜麗娘真的穿越畫框,伸手觸碰那件屬于她的戲服。蘭舒幼坐在輪椅上,通過環繞音響進行現場講解:“戲曲的一桌二椅,不是道具,而是打開想象的鑰匙。當觀眾填補這些空白時,藝術便真正活了過來?!?/p>
展覽期間,展廳的意見簿被寫滿。有人用毛筆工整地寫下:“原來留白不是空無,而是萬千可能“;也有孩子畫下歪歪扭扭的小人,旁邊寫著:“我看到椅子在跳舞!“社交媒體上,#會演戲的山水畫#話題迅速登上熱搜,網友們紛紛曬出自己模仿創作的“戲曲山水“。一位戲曲演員甚至將葉懷庭的畫作改編成舞臺背景,在表演《霸王別姬》時,真實的演員與畫中項羽的戰甲虛影相互輝映,引發全場轟動。
而此時的周明遠,正盯著手機上不斷攀升的話題熱度,將手中的咖啡杯重重砸在辦公桌上。他雇傭的文化評論家們精心撰寫的批判文章,早已被如潮的好評淹沒。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一縷陽光穿過云層,照亮了展廳中那幅《梁?!贰p繞的古松在光影中搖曳,仿佛兩只蝴蝶即將振翅高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