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的檀香混著霉味鉆進鼻腔時，林晚聽見自己粗重的喘息聲。

眼皮像被灌了鉛，她拼盡全力撐開一線，入目便是搖曳的燭火——

三根拇指粗的白燭立在供桌上，蠟油順著燭身淌成蜿蜒的淚，在青磚上凝出深淺不一的斑痕。

“五姑娘又燒糊涂了。”

蒼老的女聲帶著不耐，粗糲的掌心按上她的額頭，“這都第三日了，太太說佛前祈福需心誠，怎么連碗?yún)己炔贿M去？”

參湯？

林晚指尖一顫。

作為現(xiàn)代法醫(yī)，她對氣味異常敏感——

那碗遞到唇邊的褐色湯汁里，除了參片的苦腥，還混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甜膩。

像……烏頭堿的味道。

記憶如潮水翻涌。

實驗室爆炸的瞬間，她護著新提取的毒理樣本撞向防爆門，灼熱的氣浪裹著玻璃碎片襲來，再睜眼便已是這副羸弱身軀。

此刻她蜷在佛堂角落的蒲團上，身上蓋著半床褪色的青布棉被，指尖觸到布料下嶙峋的鎖骨——

原主江晚吟，江家不受寵的五姑娘，生母早逝，被嫡母王氏以“教養(yǎng)心性”為名軟禁在此，每日抄寫《金剛經(jīng)》，連病得起不來，都不許挪出這方三尺之地。

“劉嬤嬤，”

她啞著嗓子開口，聲線里帶著高燒后的沙啞，“勞您把燈撥亮些，我……想接著抄經(jīng)?！?/p>

持燈的老婦聞言咂舌，卻還是將銅燈臺往蒲團邊挪了挪。

豆大的燈芯躍動著，映得供桌上的觀音像面容慈悲，卻照不亮墻角積灰的經(jīng)卷——

那些被原主用細瘦手指抄了一遍又一遍的經(jīng)文，紙頁邊緣早已磨出毛邊，唯有腕間那只羊脂玉鐲泛著溫潤的光，在搖曳光影里劃出一道似曾相識的弧線。

林晚指尖撫過玉鐲內(nèi)側(cè)，忽然觸到凹凸不平的紋路。

她屏住呼吸，借燈光仔細端詳——

那是極細的刻痕，蜿蜒如藥草圖譜，在鐲身內(nèi)側(cè)繞成環(huán)形，若不貼近皮膚根本無法察覺。

生母遺物？

原主的記憶里，這只玉鐲是母親臨終前塞給她的，只說“收好，別讓人看見”，之后便再沒機會細問。

“五姑娘且歇著，奴婢去回太太您肯用湯了。”

劉嬤嬤端起瓷碗轉(zhuǎn)身，木屐敲在青磚上咚咚作響。林晚盯著她的背影，注意到她袖口沾著半片草葉——

佛堂外的百草園，她記得原主曾偷偷在這里摘過薄荷，卻被嫡母身邊的嬤嬤打得掌心出血，理由是“庶女不該碰這些拋頭露面的玩意兒”。

喉間突然泛起鐵銹味，她猛地咳嗽起來，指縫間滲出的血絲滴在青布上，洇成暗紅的花。

高燒帶來的眩暈感席卷而來，她卻強迫自己冷靜——

原主的病不對勁。持續(xù)三日的高熱、咳血、指尖發(fā)紺，這些癥狀既像風(fēng)寒，又透著蹊蹺。

作為法醫(yī)，她見過太多人為制造的“病癥”——

比如慢性中毒，比如刻意拖延的治療，比如……嫡母王氏送來的“參湯”。

供桌上的銅鐘敲了七下，夜色漸深。

林晚撐著墻站起來，蒲團下的青磚比地面低了半寸，她踩上去時聽見輕微的“咔嗒”聲——

原主無數(shù)次跪坐誦經(jīng)，竟讓這塊磚磨出了機關(guān)？

她蹲下身，指尖扣住磚縫輕輕一撬，巴掌大的暗格赫然顯現(xiàn)，里頭躺著半卷泛黃的紙頁，邊角處繪著不知名的藥草，落款處歪歪扭扭寫著“母親遺筆”四個字。

玉鐲內(nèi)側(cè)的刻痕、暗格里的藥譜、參湯里的異味……種種線索在腦海里交織。

林晚忽然想起實驗室里那瓶未完成的毒理分析報告——

烏頭堿中毒的癥狀，不正是高熱、心律失常、黏膜出血？

而原主腕間的玉鐲，刻著的或許正是解毒的秘方。

窗外傳來細雨打在芭蕉葉上的聲響，佛堂的木門被風(fēng)推開一條縫，冷雨夾著夜色灌進來，吹得燭火劇烈搖晃。

林晚打了個寒顫，忽然聽見自己心跳聲格外清晰——

那不是病弱軀體該有的節(jié)奏，沉穩(wěn)有力，帶著劫后余生的蓬勃生機。

她摸向腕間的玉鐲，指尖劃過刻痕時，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的眼神，那不是尋常后宅婦人的怯懦，而是藏著秘密的堅定。

“江晚吟，既然我來了，便不會讓你白死。”

她對著觀音像輕聲呢喃，指尖捏住暗格里的藥譜，“嫡母的‘祈?！?，該換換名目了?！?/p>

燭淚仍在淌，卻不再是無人問津的悲戚。

林晚將藥譜塞進貼身衣襟，又把青磚按回原位，指尖在經(jīng)卷上拂過——

那些被原主抄了千遍萬遍的“諸行無常”，此刻在她眼中竟成了另一種注解：這深宅里的無常亂象，終將由她來破。

后半夜的雨越下越大，劉嬤嬤端著參湯回來時，見供桌前的身影仍在伏案抄寫，燭火將她的影子拉得老長，落在觀音像上，竟似生出了幾分鋒芒。

“五姑娘該歇了，仔細傷了眼睛。”

她話音未落，便見那抹身影忽然轉(zhuǎn)身，蒼白的臉上帶著異于常人的清醒，腕間玉鐲在燈光下閃過清冽的光。

“嬤嬤可知，”

林晚舉起手中的狼毫，筆尖懸在“色即是空”四字上方，“這經(jīng)里寫‘照見五蘊皆空’，可我卻瞧著，這佛堂的空，原是有人拿人命填出來的?！?/p>

劉嬤嬤手一抖，瓷碗險些摔在地上。她盯著眼前的少女——

往日連抬頭都不敢的庶女，此刻眼神竟像淬了冰，落在人身上生生發(fā)疼。

更詭異的是，她腕間的玉鐲不知何時轉(zhuǎn)了半圈，內(nèi)側(cè)的刻痕竟在燭光下顯出半行字來，隱約是“解烏頭之法……”

“五、五姑娘說什么胡話……”

劉嬤嬤后退半步，鞋底碾過地上的燭淚，“太太一片苦心，您怎么能……”

“苦心？”

林晚忽然咳嗽起來，卻在咳嗽的間隙扯住劉嬤嬤的袖口，“那勞煩嬤嬤替我回稟太太，這‘祈?！膮院筮€是別送了——

免得觀音菩薩見了，也要替江家的陰鷙氣，多念幾遍往生咒?！?/p>

燭火在風(fēng)雨中明滅不定，劉嬤嬤倉皇退出門時，聽見身后傳來紙頁翻動的輕響。

她回頭望去，只見佛堂中央的少女正對著燭火展開半卷藥譜，玉鐲在腕間流轉(zhuǎn)，映得她眼底的光比燭火更亮，比夜色更深。

這一晚的佛堂，終究是沒了往日的死寂。

當?shù)谝豢|晨光透過窗欞照進來時，林晚望著供桌上凝住的燭淚，忽然想起實驗室里那句座右銘：“真相從不沉睡，它只是在等喚醒真相的人。”

而她，便是來喚醒真相的人。

腕間玉鐲貼著皮膚發(fā)燙，暗格里的藥譜帶著陳年的霉味，卻掩不住字跡里的生機。

佛堂外傳來丫鬟們晨起的動靜，嫡母王氏的笑聲響在遠處，帶著慣有的偽善。林晚摸了摸掌心的繭——

那是原主抄經(jīng)磨出的痕，此刻卻成了她握刀的底氣。

“江晚吟，”

她對著銅鏡里蒼白的臉輕聲道，“從今天起，咱們的賬，該一筆一筆算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