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晉永徽十三年孟春,江家嫡女江月柔及笄宴的紅綢從二門一直鋪到正廳,檐角垂著的百子千孫燈在晨風中輕晃,將“江府”匾額映得通紅。
林晚隔著竹簾望著廊下穿梭的仆婦,指尖捏著秋菊連夜改好的月白襦裙——
這是她十年來第一次正式出席府中宴席,嫡母王氏雖命人送了衣裳,卻特意挑了件洗得泛白的舊款,袖口還留著不知哪個丫頭的補丁。
“五姑娘,該去前堂了。”
秋菊捧著銅盆進來,盆底沉著片新鮮的薄荷葉——
這是昨夜她偷偷塞給周掌柜的信號,今早藥鋪送來的藥材里,多了包用薄荷葉裹著的銀針,針尖淬著防腐蝕的藥粉,正是林晚從前做法醫(yī)時慣用的驗毒工具。
穿過穿堂時,迎面撞見江月柔的陪嫁丫鬟采屏,對方抱著匹大紅喜綢,看見她時故意側身,喜綢掃過她的襦裙,緞面上繡著的并蒂蓮蹭了她一袖金粉:“五姑娘怎的穿得這般素?今日可是咱們姑娘的好日子,莫不是存心來煞風景?”
林晚垂眸輕笑,指尖在喜綢上輕輕一刮——
緞面下藏著極細的木刺,若是方才她躲避不及,這一蹭怕是要刮破油皮。
江月柔果然沒改本性,及笄宴上還要算計庶妹,可惜如今的她早已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
正廳里,金陵貴婦們的珠翠聲此起彼伏。
林晚剛跨進門檻,便聽見右側傳來嗤笑:“這就是江家五姑娘?竟穿得比咱們府里的粗使丫頭還不如,王氏管家也太苛待庶女了些。”
說話的是吏部侍郎夫人,腕間戴著的翡翠鐲子正是去年江月柔從她那里討來的賞物。
“夫人謬贊了”
林晚福了福身,故意將腕間玉鐲露在袖口外,羊脂玉的光映得她臉色雖蒼白卻透著清貴,“妹妹久病纏身,原不該出來擾了嫡姐的喜氣,只是嫡母說‘姊妹同堂,方顯江家和睦’,這才讓我換了衣裳過來。”
話里話外,暗指王氏苛待庶女卻又假充賢德。
座中貴婦們交頭接耳,目光紛紛落在上首的王氏身上——
她今日穿了身石青緙絲翟衣,鬢邊斜插著支點翠步搖,原是要在這場宴會上替女兒掙足面子,卻不想被庶女一句話戳破了“賢良”畫皮。
“五妹妹快過來”
江月柔坐在主位上喚她,指尖捏著茶盞的力道卻重得發(fā)顫,“今日來了許多貴客,你替姐姐給諸位夫人奉茶吧——
也算是盡了姊妹情誼。”
奉茶?
林晚挑眉。
古代及笄宴上,庶女替嫡女奉茶本是常事,卻也是最易出事的環(huán)節(jié)——
若茶盞打翻、茶湯燙人,便是“庶女失儀”,輕則被罰,重則禁足。江月柔果然在這里等著她。
秋菊捧著茶盤過來時,林晚注意到她指尖發(fā)顫——
茶盞里的湯色比尋常茶盞深了些,飄著的茉莉花瓣下,隱約可見幾點可疑的絮狀物。
她接過茶盞,指尖在杯沿摩挲,忽然聽見身后傳來小廝的通報:“定北將軍府謝公子到——”
席間頓時響起竊竊私語。
林晚轉身時,正見謝承煜身著玄色織金錦袍立在門檻處,腰間玉佩隨動作輕晃,眼底是常年征戰(zhàn)的冷冽,卻在掃過她手中茶盞時,眸色微沉。
原主記憶里,謝江兩家因十年前的藥鋪糾紛結了舊怨,謝承煜作為定北將軍嫡子,此次前來怕是帶著探查江家的目的。
林晚不動聲色地將茶盞往袖口處藏了藏,指尖已捏住袖中的銀針。
“謝公子請上座。”
王氏起身相迎,目光在謝承煜腰間的玉牌上停留片刻——
那是皇帝親賜的“虎符副牌”,握有調動京畿衛(wèi)戍的權力,若能與謝家結親,江家在朝堂上的地位便能更穩(wěn)固幾分。
江月柔的耳尖泛起紅暈,她特意讓采屏將謝承煜的座位安排在自己下首,此刻捧著茶盞的手更顫了,茶湯晃出杯沿,滴在桌布上暈開深色的印子。
林晚見狀,忽然想起賬冊里“烏頭堿溶于水,湯色微渾”的記載——
眼前這茶盞里的絮狀物,莫不是……
“嫡姐的茶涼了”
她忽然上前,伸手替江月柔換茶盞,指尖的銀針借著衣袖遮擋,快速浸入茶湯——
三息后,針尖泛起青黑色,正是烏頭堿中毒的征兆。
“五姑娘大膽!”
采屏尖叫著撲過來,“這是姑娘特意為謝公子準備的茉莉雪芽,你怎敢擅自調換?”
林晚任由她扯住衣袖,卻將茶盞舉高了些,讓在座眾人都看見針尖的顏色:“采屏姐姐別急,妹妹只是見嫡姐的茶里有異物,怕沖撞了謝公子——
諸位夫人請看,這銀針遇茶變青,莫不是茶湯里……有毒?”
席間頓時炸開了鍋。
吏部侍郎夫人猛地起身,打翻了身后的繡墩:“有毒?這可是江府的宴席,若傳出去……”
“不可能!”
王氏臉色煞白,沖過來要奪茶盞,“定是你這庶女存心搗亂,茶盞分明是我親自讓人煮的……”話未說完,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失言——
茶盞若是她親自掌管,那下毒之人……
謝承煜忽然開口,聲線如淬了冰:“江夫人既親自掌管茶盞,不妨說說,這烏頭堿是如何混進茶湯的?莫不是江府內宅,竟有賊人敢在及笄宴上動手?”
他特意咬重了“內宅”二字,目光掃過江月柔腕間的翡翠鐲——
那是去年江家藥鋪送給吏部的“節(jié)禮”,而他此次前來,正是為了調查藥鋪與西北軍糧案的關聯(lián)。
林晚趁機退后半步,將茶盞遞給身旁的婆子:“勞煩請府里的大夫來瞧瞧,這茶湯里究竟有什么。”
話音未落,便見秋菊領著周掌柜匆匆趕來,手中捧著的藥箱里,正放著江家藥鋪的驗毒手冊。
“回稟太太,”周掌柜盯著銀針上的青色,故意提高聲音,“這是烏頭堿中毒的跡象,幸虧五姑娘發(fā)現(xiàn)得早,若是喝下去……”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謝承煜,“怕是連神仙也難救。”
席間貴婦們紛紛起身告辭,王氏急得團團轉,忽然瞥見江月柔袖中掉出的半片藥包——
正是昨夜她讓人塞進茶罐的“靜心草”,卻不想里頭混了烏頭粉末。
原來江月柔為了讓林晚在謝承煜面前出丑,竟私自改了嫡母的“靜心湯”,卻誤將烏頭當成了安神藥。
“你、你竟敢私自換藥!”
王氏氣得渾身發(fā)抖,揚手要打江月柔,卻被謝承煜抬手攔住:“江夫人且慢,今日之事事關江家聲譽,在下以為,不如請京兆尹衙門的人來斷個清楚——
究竟是內宅下人疏忽,還是……有人蓄意為之。”
他特意將“有人”二字咬得極重,目光落在林晚腕間的玉鐲上——
方才她驗毒時的冷靜,還有那手堪比仵作的穩(wěn)當勁兒,分明不像深宅里養(yǎng)出來的庶女。
林晚垂眸斂去眼底的鋒芒,福了福身道:“謝公子謬贊,妹妹不過是久病成醫(yī),略懂些藥理。
既然茶湯有毒,妹妹也不便久留了,這就回佛堂抄經,替嫡姐祈福,望她此后順遂。”
說罷,她轉身離去,裙擺掃過謝承煜腳邊時,一枚銀質證物袋悄然落下——
那是方才從茶盞邊緣取下的粉末,里頭混著烏頭堿結晶,正是江家藥鋪“內宅專用”的毒物。
及笄宴不歡而散時,林晚已回到佛堂,對著觀音像坐下。
秋菊捧著冷茶進來,指尖還沾著宴會上的金粉:“五姑娘,太太讓人把茶房的劉娘子關起來了,說是她煮茶時誤放了毒物……”
“她不過是替罪羊。”
林晚摸著腕間的玉鐲,想起謝承煜臨走時意味深長的眼神——
那個男人分明看出了她的異樣,卻替她隱瞞了驗毒手法的“不合常理”。
看來這深宅之外的朝堂,早已有人盯上了江家藥鋪的秘密。
窗外傳來春雨打在芭蕉葉上的聲響,林晚翻開案頭的《金剛經》,賬冊的邊角從書頁間露出來——
今日在宴會上,她故意讓周掌柜當眾提起“烏頭堿”,便是要引王氏注意到藥鋪的漏洞,逼她露出更多馬腳。
腕間的玉鐲忽然輕輕發(fā)燙,像是在回應她心底的算計。
林晚望著燭火中自己的影子,忽然想起實驗室里的解剖臺——
那時她總說“尸體不會說謊”,如今在這深宅里,毒物與藥譜,便是她用來撕開謊言的“解剖刀”。
及笄宴上的茶盞風波,不過是個開始。
當王氏忙著掩蓋江月柔的過錯時,林晚早已將銀針上的毒樣交給了周掌柜——
江家藥鋪的“內宅專用藥”名錄,很快便會擺在謝承煜的案頭。
而她,只需靜待這盤棋的第一步,在春雨中悄然落子。
林晚捏著銀針,針尖上的青黑色漸漸褪去,卻在她眼底凝成了更深的光——
這一局,她不僅要讓王氏知道庶女不是軟柿子,更要讓整個江家明白,那個被軟禁在佛堂的五姑娘,早已成了執(zhí)棋人。
雨越下越大,佛堂外傳來小廝們收拾宴席的動靜,江月柔的哭喊聲隱約飄來,帶著不甘與驚惶。
林晚忽然想起生母藥譜上的話:“毒者,雙刃劍也,用之正,則為刀;用之邪,則為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