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臨沖了進來,“大人!是咱們的人找來了!”
隨他一并涌來的,還有天邊一線微光,不知不覺竟天已明。
沈硯才一松懈,身形便有些晃,蘇昭下意識伸手,卻被夏臨搶了一步。
她怔了怔,將手不著痕跡輕輕放下。
“我沒事。”沈硯對夏臨道:“告訴他們,去把那些腳夫等人的尸體全數帶走,還有這廟里的箭。”又指了筐簍,“你親自背上那個,任何人都不許觸碰接近,如果里面有動靜,直接再敲暈。”
“是,大人!”
聽到腳夫尸體等詞句,蘇昭面色又白了幾分。
沈硯正好回身時望見,他緩了語氣,“蘇掌柜,那些人雖因你雇傭才遭遇禍事,但買賣自愿,你并非脅迫,歸根到底都是殺人者兇殘,你也不必太過自責介懷。
如今免不了蘇掌柜和你那伙計牢獄里走一遭,這期間,煩請蘇掌柜再回憶一些細節助我等早日破案,為他們報仇。”
沈硯又上前一步,低語道:“另,除我與夏臨,暫且對任何人都不要提及季應奇仍存活之事。”
蘇昭點頭,跟著沈硯踏出廟門。
長福已被侍衛押持。
而在門前,一張被腐蝕得破損不堪的黑袍,軟皺地浸泡在一汪血水間。
沈硯倏然停步。
這是他哪怕對夏臨都不曾提起的關竅。
傳聞在皇城司中,有一隊死士,專用來經辦最為隱秘的任務。
他們自幼被關困培養,身上下有一種奇毒。
尋常皇城司衛只是牙中藏毒,若突遇不測,咬破自盡。
而這種死士身上的毒,卻是只要他們亡故,無論何種緣由,都會侵蝕化尸,毀掉他在世間的最后一絲痕跡。
不僅如此。
在他帶隊去蘇氏牙行時,明明已察覺后院的庫房墻壁有異,偏生有人通傳,皇城司指揮使有請,說已抓捕他要找的逃犯。
其實再緊急,他都可以推開那扇暗墻。
然后,他沒有。
這個時機打斷的太過微妙,而逃犯一事,本是他隨口給出的謊言,壓根不存在。
于是他改了主意,決定順勢而為,看看他們究竟要如何。
誰成想,到了皇城司,守衛卻說,指揮使陸大人一早便進宮面圣,根本不在司中,亦沒有接到他約見了誰的傳令。
可向他通報的侍衛一口咬定,傳信之人是忽然到了牙行門口,身著了一身皇城司的差服。
再追問侍衛那人樣貌如何,侍衛卻些許茫然道:
“好像也沒什么特別,就是一個普通人,如果不是那身衣服,在人群中也認不出來。”
“奴家也不認識,不是熟客,埋在人堆里也不起眼,不知怎么的就冒了頭。”
淮水樓媽媽的話又浮在心頭,那是撫瑤在被季應奇強迫婉拒時,忽然站出來的那個人,說了一席話,她便驟然順從。
而那人在日后搜找問詢中,再未出現,仿佛消失了一般。
樣貌普通,混入人群,也是對暗衛死士一類的基本要求。
撫瑤之所以留在淮水樓中,其實也是為了輔佐沈硯探查一樁與皇城司有關的密務。
這件事,唯有他與皇帝知悉。
皇城司,本該只忠于皇帝一人。
倘若一切,當真證實皆與皇城司有所牽扯。
那如今的君權,是否真如表面一般穩握。
以上畢竟皆為猜想,在查實前,他是連皇帝都不敢輕易拖盤。
況且死士一事,牽扯到了皇城司核心秘密。
各部之間,應配合通達,但互相有防。
方是對皇帝最有力的局勢。
如果一個君權之門,最深的隱秘,卻被另一個部門之人窺見,帝王定然也會難安。
同時,還有最為關要的一環。
他之所以會費盡心機,諸多打探,去獲悉死士的存在。
是因為,他第一次見到這樣一汪殘衣血水,是在五年前。
被屠盡滿門的林宅中。
沈硯眼眸瞇起犀銳,映入蘇昭身影,一個小小牙行的掌柜,是否當真如她所述的一無所知。
回到大理寺。
沈硯親自押送蘇昭主仆二人。
走到牢房門前,驗搜衣身,連帶蘇昭的袖里短刃也收走后,將他二人請入。
大理寺的牢房不大,皆是為了審問而設,定罪后,各有歸處,一共也沒有幾間。
甚至女子的牢房只有一間。
蘇昭在準備乖順踏入時,卻被沈硯攔住。
他看了看她撕破的裙裾,召來田旺。
“找人備一套干凈衣物,給這姑娘換了再送進牢房。”
田旺一驚。
單不說沈硯何時對一個犯人如此好心,就說這女子年歲,著實跟“姑娘”不挨。
他依然從善如流地應下,趕緊找了獄中雜役。
雜吏是個瘦弱少年,雙手端舉一套疊得方正的粗布服飾,眾目下微微顫抖道:“牢獄中沒有女子服飾,只有小人的免為合身,小人那剛好一件才濯洗過,不知……”
“你這狗東西!”田旺眉毛一立,“大人要的,你敢用你的臟物糊弄?”
沈硯皺眉,剛要開口,被蘇昭搶白:“民女謝大人恩典!”一邊接過衣物。
小雜吏悄然長吁一口,連忙恭敬引著蘇昭去一旁的雜間換衣。
這空當,沈硯環視一周女牢,忽然看見,墻角草垛間,竟有一個蜷縮的身影若隱若現,頭頂氈帽分外熟悉。
是那淮水樓的小雜役!
當下冷了神色,“田推丞,犯人都斬首示眾了,證人卻還押著,怎么,在咱們寺中,沖撞了官員是比殺人還重的罪責?”
田旺忙躬身一禮,“大人冤枉,大人教誨莫要為難,屬下那天抓回來后也就是關了一晚便放了。可誰知,這丫頭昨兒一早在門口吵鬧,說既然犯人斬了首,就該把被殺的那位尸首還回,門吏好心告知尸首已送刑部,她也不依,非要硬闖,這才又關了進來。”
墻角的身影被這嘈雜驚醒,一轱轆爬起,頭頂的氈帽掉在地上,長發散落,這回倒是看清,當真是個十幾歲的姑娘。
沈硯走去,她警惕瞪圓了眼睛,像一只受驚的兔子,向后撤了一步,貼緊墻壁。
沈硯平緩了神色,“姑娘,門吏沒有騙你,撫瑤姑娘的尸首確實已在刑部。
聽淮水樓管事媽媽說,你與撫瑤姑娘往日交好,這份情誼值得敬重。
你先回去,我會與刑部說,待到案件善后結束,定讓你來接她回去。”
那姑娘梗起脖頸,“你這話當真?”
“當真。”沈硯堅定道。
姑娘用腳蹭著稻草,囁嚅道:“那我信你一次!如果當真,我便收回上次那句'狗官'!”
說罷,調頭便跑,卻在跑到門邊時,沖田旺道:“但你依然是狗官!”一吐舌頭,消失在了廊道轉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