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田旺咬牙,礙于沈硯,才強勒自己沒去追堵。
蘇昭在這時換好了衣衫,被送了進來,長福則被關在她比鄰的一間里。
沈硯將獄審的一眾召到面前,逐一審視著,“此番我受上命,探查一樁密案,蘇氏牙行二人,除我以外,任何人不得審訊。
同時,還有一位疑犯,因心存死志,又過于殘暴,為防他過擊行徑,將用木具套住頭面,束住手腳,等處置完畢我會親自送來,往后,爾等皆不可靠近?!?/p>
田旺一怔,繼而低頭道:“屬下領命?!?/p>
沈硯說完,又回身望向欄墻中。
蘇昭已坐到了剛剛那姑娘蜷縮的位置,姑娘跑時倉促,氈帽也沒來得及撿拾,她倒馬上活用,扣在了臉上,呼吸平順,似是已然入眠。
倒是從未見過,來了監獄里能即刻睡著的。
如此熟稔,不似初次。
*
踏出牢房,夏臨正候在門外。
見他出來,湊近道:“大人的傷還是盡快診治吧?!?/p>
沈硯應聲,又問:“那人如何?”
夏臨道:“已悉數按您吩咐安排好了,只是他一直昏睡不醒。”
“迷藥再烈,也撐不過三兩天,現在問他也斷不會據實開口,正好讓他消停幾日,有然也會探查刑部那邊究竟是如何耍的這偷梁換柱的把戲,到時再一并收口,他認與不認都無關緊要了。”
況且,以季應奇為點,撬動的真相下,究竟有多少手搭連,才能遮住天,又將引起朝野多大的震顫。
這都是難以估量的。
“仵作那邊給了初斷,腳夫等人被一箭索命,和從廟里撿回的箭同屬一種,應是一人所為。但箭的材質極為特殊,也沒有標識,暫時查不出來歷。
至于那堆化水的腐衣,仵作稱從沒見過這種情形,還需詳細勘驗。
另外……屬下總覺得牙行那兩位不太對勁?!?/p>
“說說看?!?/p>
“他們偷運那人的行徑姑且不提,單說在破廟時,雖看著也害怕,但又不似一般人的反應,屬下也說不上來具體……”
沈硯道:“我也認為,起碼,他們對那個委托人,并不似說的一般一無所知,之后還要嚴加審問?!?/p>
“對了,先前大人安排,去查案發那夜是否有人曾在御史張大人家出沒的事兒,有了眉目。”夏臨道:“屬下托人找張府門房打聽,那門房的嘴鐵板一塊。
后來又找那趟街的地頭蛇,輾轉才問到了一個當夜恰躲在張大人家門附近的小乞兒。
他說夜半將明的時候,恰有一人上門,路過他藏身之處,不慎踩了他的手,因此分外有印象,他形容那人形貌,屬下聽著,極有可能——”
他湊在沈硯耳邊,說了一個名字。
沈硯深望他一眼。
“大人,有沒有必要將咱們抓回來的那位另尋一處藏起,不然在這寺中,實在難以把控?!?/p>
沈硯道:“夏臨,天下哪有不透風的墻,也沒有絕對隱秘的地方。
現在能做的,唯有盡力爭取一些時間,也給陛下一些準備的時間,而在這個階段,只有我們,和幕后涉及之人知道他還活著,他現在,就是一個餌?!?/p>
說到這,沈硯忽然一頓。
被“活著”二字觸動。
對牙行主仆二人的滅口在情理之中,可若當真是要救季應奇,為何滅口時用的武器竟是箭。
隔墻而射,箭矢無眼。
他們難道是要連季應奇一并除掉?
究竟為何?
起初他也想過,季應奇罪孽深重,并不是這一樁罪案而已,若長久探查下去,恐怕連多年回護他的季大人都折在其中。
于是有了推波助瀾,速斷速斬的一招。
而后的偷梁換柱,仿佛印證了猜測。
然而如今的結局,又將推測引向了死路。
沈硯眉峰緊鎖,“夏臨,你去給有然傳信,讓他無論如何回季家一趟,探一探季大人究竟是否參與其中?!?/p>
*
季有然站在季府門前。
整個府邸森嚴沉寂,畢竟才發生了這等事端,府中下人連呼吸都恨不得屏著。
門房見了他,連忙殷勤湊前。
往日里,這位二少爺在家中不受待見,但如今也就剩他一個兒子,身價極有可能自此逆轉。
自是得為后路鋪墊。
但季有然沒理,也止了他的通傳,直接踏進了門檻。
門房悄悄啐了口,裝什么,一個庶出!
“你就是那個庶出的賤種?”這也是季有然七歲那年,回到府中,季應奇見到他說的第一句話。
季有然自小和娘生活在一個小小漁村。
漁村臨江,每年秋月,蘆葦結穗,絨花漫天,雪白成片。
娘就坐在水邊,用曬干的葦桿編織草席,他就枕在娘的膝頭。
仰頭便能看見娘油亮亮的麻花辮,和她溫柔的笑臉。
有時見他呆得不耐,為了哄他,娘就給他編玩具。
有時是兔子,有時是盛螞蚱的小籠。
娘還會唱起歌,嗓音清亮婉轉,成群的鷗鷺浮水而起。
連收網的漁民們都禁不住駐足。
于是那些下作的流言便散得全村盡是。
村婦路過他家,都要特意唾罵幾句,久了,村中孩童也有樣學樣,見了他便打,說他是沒爹的野種,說娘是狐貍精。
第一次他帶著滿身傷,雙手揉著眼睛,哭咧著跑回家時。
娘氣惱不已,領起他,去那頑童家討要說法。
當地人都生得體悍,頑童的娘不管不顧便操起鐵鍬向他們撲來,幸好那爹有些良心攔下。
那女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撒潑嚎哭,說誰人不知他娘曾是個妓子,被大戶人家玩兒夠了,連小雜種都不要就撇到這鄉下來,現在又要污了他們村子。
又編排自家男人也被勾了魂,竟為了這么個賤人對自己動手。
一時左鄰右舍圍了小半圈,有好事兒人也跟著咒罵。
娘就這么筆直地站著,雖然面色蒼白,依然不曾退半步,將他緊緊護在身后。
最后還是村長出面,才平息事端。
回家的路上,他小心翼翼地問:“娘,什么是妓子?”
娘霍然停步,怔怔看他。
那是他第一次在娘眼中,看到了那般情緒,像一團濃郁的霧,隨時會化雨。
他慌忙擺手,“娘、娘,我不問了!”
娘蹲下,靜靜看他,最后將他攬在懷中,顫抖道:“阿然,是娘對不住你。”
他不懂娘為何會難過至此,他只知道一切的源頭,盡是因那頑童打了他,他卻想尋求娘的庇護。
于是自那后,即便再被村童追打,他便拼盡了全力反擊。
有時打得過,有時打不過。
可終歸人皆懼怕不要命的。
他就是次次都豁出了命,像嗜血的野獸,他再也不愿看娘的那個眼神。
然而五歲那年,卻又一次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