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都城西那片新劃給格物院的地，現在就是一個巨大的工地。

各種嘈雜的聲音混在一起，錘子敲打木頭，工匠大聲呼喝，空氣里都是泥土和新木料的味道。

林鳳兮對這種環境適應得很好。

比起司空府里那些彎彎繞繞的談話，她更喜歡這里。目標明確，進度看得見。

她穿著一身方便活動的緊身胡服，頭發用一根木簪簡單束起，正站在一塊剛平整出來的土地前。這塊地，就是她的試驗田，是她立下軍令狀的賭桌。

一百個從屯田客里挑出來的老農，正看著她，眼神復雜。有好奇，有懷疑，還有些許畏懼。

畢竟，關于這位林大人會妖術的傳言，已經在私底下傳開。

林鳳兮沒在意這些。她讓人把種子拿來，親自示范如何切塊，如何保證每一塊都帶有一個芽眼。

“行距三尺，株距一尺，挖坑，把這個放進去，蓋上土?！彼膭幼鳂藴?，話語簡潔。

接下來的日子，她幾乎就長在試驗田里。

每天天不亮就過來，檢查土壤的濕度，觀察有沒有蟲害。

麻煩很快就出現了。

頭幾天，地里毫無動靜，那些農人就開始交頭接耳，干活的勁頭也懈怠下來。

終于，有幾棵玉米苗顫顫巍巍地鉆出土。但沒等高興，葉子就開始發黃，上面還出現一些細小的蟲眼。

消息像是長了腳，很快就傳遍許都。

那些原本就對她看不順眼的守舊官員，在朝堂上雖然不敢明說，私下里卻都是一副看好戲的表情。

“妖術終究是妖術，上不得臺面?！?/p>

“我就說，女子干政，終究要出亂子?！?/p>

“等著看吧，司空大人這次怕是要被她連累?！?/p>

壓力，從四面八方涌來。

連格物院里，蒲元都有些擔心地找她：“大人，要不，我們先停一停？”

“停？”林鳳兮正在一個陶罐里搗著什么東西，頭也沒抬，“為什么要停？現在才是剛開始?！?/p>

她把大蒜和干辣椒搗碎，用布包好，浸在水里。

“這是什么？”蒲元好奇地問。

“一種驅蟲藥。蟲子不喜歡這個味道?！?/p>

她又指揮農人去收集灶臺里的草木灰。

“大人，這灰有什么用？”一個膽大的老農問。

“撒在菜葉上，蟲子就不愛爬。埋進土里，能讓地更有勁，苗長得更壯?！?/p>

她甚至還劃出一塊地，教那些農人挖坑，把廚余、爛菜葉、牲畜糞便都堆進去，進行堆肥。

這些操作，在農人們看來，簡直匪夷所思。

但這位林大人，沒有一點架子。她每天都和他們一起待在地里，卷著袖子，手上沾滿泥土。她不怕臟，也不怕累，說話做事，條理清晰。

慢慢地，那些懷疑的眼神，開始變成信服。

農人們開始認真按照她的方法去做，給地里澆灌奇怪的“藥水”，撒上草木灰。

一個清晨，天邊剛泛起魚肚白。

曹操一身常服，只帶著許褚，出現在格物院門口。

他沒有驚動任何人，就像一個普通的鄉紳，直接走向那片喧囂的工地。

他想看看，那個在他面前立下軍令狀的女人，現在是什么樣子。

是焦頭爛額，還是故作鎮定。

穿過叮當作響的工坊區，他來到那片試驗田。

然后，他看見一幕讓他眼神變動的景象。

林鳳兮正蹲在地頭。

她身上沒有華美的長裙，只有一身灰撲撲的短打勁裝。烏黑的頭發被風吹得有些亂，幾縷發絲貼在臉頰上。她的側臉，沾著一點泥污，但她渾然不覺。

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眼前的一株幼苗上。那眼神，專注得像是在看一件絕世珍寶。

這一刻的她，沒有司空府宴會上的清冷，沒有議事廳里的銳利。她就像這片土地的一部分，帶著一種原始的、充滿生命力的氣息。

曹操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放慢。

他沒有出聲，就站在不遠處，靜靜地看著。

林-特工-鳳兮的警覺性何其之高，她早就察覺到有人。她直起身，回頭，看到曹操時，沒有半分驚訝。

她只是抬手，想擦一下臉上的汗，結果把手上的泥，又抹到臉上，變成一只小花貓。

她自己還沒發覺，只是很自然地走過來。

“主公?！?/p>

曹操的目光，從她那張沾著泥的臉上掃過，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帶孤看看?！彼穆曇舯绕綍r要柔和一些。

林鳳兮點點頭，領著他走進田壟。

曹操看見，那些原本看起來蔫頭耷腦的幼苗，現在大部分都挺直腰桿。葉片上的蟲眼不再增多，顏色也變得青翠。

在一排新翻的土壟上，一片片綠油油的，帶著鋸齒狀邊緣的葉子，正有力地破土而出。

“這是土豆。”林鳳兮指著那些新生的綠葉，“它發芽了?！?/p>

曹操蹲下身，伸出那雙掌握著北方無數人生死的手，小心翼翼地碰一下其中一片葉子。

那片葉子，很小，很嫩，卻帶著一種不屈不撓的勁頭。

他能感覺到，土地之下，有什么東西正在孕育，在生長。

“畝產十石…”曹操站起身，看著眼前這片小小的綠意，喃喃自語。

他心中的那點疑慮，在這一刻，徹底煙消云散。

他信了。

“這只是開始。”林鳳兮的語氣很平靜，卻帶著強大的自信，“等它長大，它的根部會結出一串串的果實。到時候，主公就知道，鳳兮沒有說謊?！?/p>

曹操轉過頭，深深地看著她。

陽光照在她身上，給她沾著泥土的臉頰，鍍上一層淡淡的光暈。

她整個人，都在發光。

“好?！辈懿僦徽f一個字。

但這個字的分量，比千百句賞賜還要重。

就在這時，一個帶著咳嗽聲的溫和嗓音傳來。

“看來，嘉來得正是時候?！?/p>

郭嘉裹著他那件標志性的狐裘，也出現在田埂上。他看著這片生機勃勃的田地，又看看林鳳兮那張小花臉，眼里滿是笑意。

“鳳兮姑娘，你這神種，果然名不虛傳?！?/p>

林鳳兮看見他，也笑起來：“軍師來得巧，再過幾日，就能看到更大的變化?！?/p>

兩人很自然地站在一起，開始討論下一步的種植計劃，什么追肥，什么培土。他們的對話，旁人聽不太懂，卻能感覺到一種智力上的契合和默契。

曹操站在一旁，看著他們相談甚歡的模樣。

看著林鳳兮在郭嘉面前，那種放松的，不設防的姿態。

他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一下。

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升起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