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聲清脆的輕響,在大廳里格外分明。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匯集到林鳳兮的身上。夏侯惇握著酒杯的手,青筋凸起。郭嘉臉上那絲懶洋洋的笑意,也消失不見。
曹操端坐主位,面色如常,只是手指在酒杯邊緣輕輕摩挲,沒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林鳳兮在萬眾矚目之下,緩緩站起身。她沒有看那個挑釁的陳震,而是先對著主位上的曹操,微微躬身。
“鳳兮多謝陳主簿抬愛?!彼穆曇舨淮螅瑓s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耳中,“只是格物院之術,皆為實用之學?;蚴菫榱俗屖孔渖倭餮蚴菫榱俗尠傩斩啻蚣Z。此等上陣殺敵、安民興邦的本事實學,并非街頭賣藝的雜耍,不適合在如此高雅的宴席上,為諸位大人助興。”
這番話,不卑不亢。既點明了格物院的定位,又巧妙地把對方的“開開眼界”,定義成了“看雜?!?,順帶還捧高了曹操建立格物院的初衷。
陳震的臉色,微微一僵。他沒想到這個傳聞中的女子,嘴皮子如此利索。
他哈哈一笑,掩飾自己的尷尬:“鳳兮居士誤會。在下對奇術并無興趣,只是對這利國利民的實學,好奇得緊?!?/p>
他緊追不放,圖窮匕見。
“在下聽聞,許都因為推廣了格物院的新式農具和作物,糧食產量大增。不知這新作物,一畝可比舊時增產幾斗?還有,聽聞司空大人麾下虎賁,已換裝新式兵甲,不知這兵甲,可擋幾石強弓,可御幾輪劈砍?”
這問題一出,大廳內的空氣瞬間又冷幾分。
這已經不是挑釁,這是赤裸裸的軍情刺探。產量和兵甲性能,這些都是最核心的軍事機密。
許褚的眼睛已經瞪得像銅鈴,手按在了刀柄上。
林鳳兮心中冷笑。好家伙,一計不成,又來一計。這是想逼我當眾泄密,或者逼我啞口無言。
她迎上陳震的目光,神色坦然。
“陳主簿所問,皆乃丞相治下之機要。鳳兮身為司醫丞,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具體的數目,都匯總在丞相的文書之中,鳳兮不敢妄言?!?/p>
她先把自己摘干凈,明確表示我只是個技術人員,核心數據你別問我。
接著,她話鋒一轉。
“不過,鳳兮可以告訴主簿一些我親眼所見之事。”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種奇異的感染力,“我見到屯田區的農夫,因為有了曲轅犁,一人可耕數畝之地,臉上有了笑容。我見到他們的孩童,因為吃得飽飯,冬天還能在外面追逐玩鬧。至于新式兵甲,”她頓一頓,目光掃過夏侯惇等一眾將領,“我只知道,丞相的愛將們,每次征戰歸來,能有更多的人,活著回來與家人團聚?!?/p>
“格物之術的根本,不在于冰冷的數據,而在于人。在于丞相治下,每一個鮮活的生命?!彼f完,反問一句,“不知在冀州,袁公可有此等惠民之舉,讓治下之民,也能感受到這份安樂?”
陳震的臉,徹底掛不住。
他能怎么回答?說袁紹治下更好?那是睜眼說瞎話,自吹自擂。說不如?那不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他被噎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曹營這邊的將領們,臉上都露出快意的神色。就連一些文官,看林鳳兮的眼神,也多了幾分贊許。
郭嘉端起酒壺,又悠哉悠哉地喝了一口,嘴角重新掛上那抹熟悉的笑容。
陳震深吸一口氣,知道在軍務政務上討不到便宜。他眼珠一轉,決定從另一個角度攻擊。
“鳳兮居士果然能言善辯。那在下,想請教一個學術問題?!彼麛[出一副學究的姿態,聲音也提高幾分,“古人云,天圓地方。天道為陽,地道為陰。不知鳳兮居士的《格物淺談》中,對此等天地至理,是如何解釋的?”
這個問題,更加刁鉆。
這是用整個時代的主流世界觀,來壓制林鳳兮。你說得再天花亂墜,總不能推翻老祖宗的道理吧?你要是敢說“地不是方的”,那就是離經叛道,是妖言惑眾。
孔融要是此刻在場,估計會撫掌大笑,引陳震為知己。
林鳳兮看著他,就像在看一個堅持用算盤和計算機比速度的人。
“陳主簿這個問題,問得很好?!绷著P兮非但沒有退縮,反而露出一絲贊許的神色,“古人立于大地,仰觀天穹,見天如蓋,見地如棋盤,故有天圓地方之說。這是基于他們觀察的結論,值得尊敬。”
她先肯定對方,讓對方的攻擊落不到實處。
“但格物之學,教導我們要從更多的角度去觀察。譬如,一艘船從遠方海面駛來,我們最先看見的是它的桅桿,然后才是船身。若大地是平的,我們應當同時看見整艘船才對。這是否說明,我們腳下的大地,其實是一個我們無法察覺其巨大的弧面?”
“再譬如,陳主簿說天道為陽,地道為陰。那鳳兮請問,天,是什么?是空氣,還是空氣之上的某種東西?星星,又是什么?是掛在天幕上的寶石,還是像太陽一樣,只是離我們太過遙遠的發光火球?這些問題,《格物淺談》并未給出答案?!?/p>
她的聲音,清冷而又充滿邏輯的力量。
“因為格物的精神,不是告訴人們‘是什么’,而是引導人們去思考‘為什么’,并動手去‘驗證’。當我們對世界抱有敬畏和好奇,不斷去探索,才能得到更接近真實的答案。若是一開始就認定某個道理是終極真理,不再有任何疑問,那才是智慧的終結?!?/p>
一番話說完,滿座寂然。
在場之人,無論武將文臣,哪怕是陳震帶來的那幾位飽學之士,都陷入了沉思。
林鳳兮的話,沒有直接否定天圓地方,卻用一個簡單的現象,提出了一個無法辯駁的疑問。她沒有推翻陰陽五行,卻提出了一個更宏大的世界觀,一個需要不斷探索和驗證的未知宇宙。
這種思維方式,這種開闊的視野,已經完全超越這個時代的局限。
陳震呆立當場,臉色由紅轉白,再由白轉青。他發現自己無論從哪個角度攻擊,都像是打在了一團棉花上,不僅毫無用處,還會被一股柔韌的力量反彈回來,讓自己內傷。
他看著眼前這個女子,心中第一次涌起一股寒意。
曹操的陣營里,有這樣一個女人。她不僅能造利器,能富國強兵,還有如此可怕的頭腦和辯才。
這比十萬雄兵,更讓人忌憚。
“好!說得好!”曹操終于打破沉默,他猛地一拍大腿,站起身來,放聲大笑,“鳳兮之言,深得孤心!來,諸位,共飲此杯,為鳳兮的格物之道賀!”
這場小小的較量,以袁紹使者的完敗而告終。
宴席在一種詭異的氣氛中散去。陳震一行人,走的時候,背影都顯得有些倉皇。
賓客散盡,曹操卻示意林鳳兮留下。
大廳里,只剩下他們兩人,還有在一旁裝作看風景,實則豎起耳朵的郭嘉。
曹操臉上的笑容已經收斂,他走到林鳳兮面前,眼神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帶著一絲探尋。
他沉默許久,終于開口,聲音低沉而有力。
“鳳兮,依你之見,孤與袁本初,勝算幾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