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廊下的燈籠在晚風中輕輕搖曳,光影斑駁。
郭嘉就站在那片光影的交界處,一半明,一半暗。他沒有穿那件標志性的寬大儒袍,而是一身勁裝,顯得身形更加單薄。月光照在他臉上,那張總是帶著幾分病態蒼白的臉,此刻看起來竟有些透明。
“奉孝,有事?”林鳳兮停下腳步。
宴會上的緊張氣氛還未完全散去,她的大腦依然保持著高度警戒。
郭嘉沒有立刻說話,只是看著她。那雙平日里總是含著三分醉意、七分戲謔的眼睛,此刻翻涌著林鳳兮看不懂的情緒。
他向前走了兩步,走出了陰影,也走近了她。一股淡淡的酒氣混合著他身上特有的藥草味,飄了過來。
“隨我走走?”他開口,聲音有些沙啞。
林鳳兮沒有拒絕。
兩人一前一后,穿過回廊,沒有回書房,而是走進了鳳兮府后院的庭院。這里沒有下人,只有一棵老槐樹,和滿地的月光。
郭嘉走到樹下的石凳旁,卻沒有坐下。他轉過身,面對著林鳳兮,兩人之間隔著三步的距離,這是一個既不疏遠也不過分親密的距離。
“今晚,多謝你。”郭嘉先開了口,打破了沉默。
“謝我什么?”
“謝你沒有掉進主公的陷阱里。”郭嘉的嘴角牽起一個弧度,卻沒什么笑意,“那句‘不牽絆鳳兮為丞相效力之心’,說得真好。大概也只有你,能想出這種滴水不漏的借口。”
林鳳兮默然。她知道,在場的人里,只有郭嘉能完全聽懂她那番話的潛臺詞。那是拒絕,也是警告。
“我只是說了實話。我的目標,不是相夫教子。”她淡淡地回應。
“我知道。”郭嘉低聲說,他抬起頭,目光直直地看著林鳳兮的眼睛,“我一直都知道。你和這世上所有的女子,都不一樣。你就像天外來的孤星,清冷,明亮,有著自己的軌跡,誰也無法強行將你納入掌中。”
他停頓了一下,像是在組織語言,又像是在鼓起勇氣。
“鳳兮,自我認識你以來,你救我性命,為我調理身體。我們一起談論天下大勢,一起籌謀對敵之策。你說的那些數據,那些原理,雖然我大多聽不明白,但我知道,那是你看待這個世界的方式。能遇到你,是我郭嘉此生最大的幸事。”
他的語氣很鄭重,每一個字都說得很慢,很清晰。這不像是在閑聊,更像是一種鄭重的陳述。
林鳳兮的心,沒來由地漏跳了一拍。她能感覺到,今晚的郭嘉,很不對勁。
“你是我唯一的知己。”郭嘉看著她,一字一頓地說。
說完這句,他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他用手帕捂住嘴,身體佝僂下去,瘦削的肩膀在月光下劇烈地顫抖。林鳳兮下意識地想上前扶他,腳剛抬起,又放下了。
過了好一會兒,郭嘉才直起身,他將手帕收回袖中,林鳳兮眼尖,瞥見那雪白的手帕上,有一抹刺眼的暗紅。
她的瞳孔,猛地一縮。
“你的身體…”
“無妨,老毛病。”郭嘉擺擺手,打斷了她的話。他深吸一口氣,臉上浮現出一絲悲涼而不甘的神色,“鳳兮,你醫術通神,你告訴我,我這副身子,還能撐多久?”
林鳳兮的大腦飛速運轉,關于肺癆、支氣管擴張、肝硬化等各種疾病的數據在她腦中閃過。但她無法回答。沒有精密的儀器,沒有化驗,一切都只是猜測。
看著她緊皺的眉頭,郭嘉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帶著一絲自嘲和絕望。
“不用說了,我自己知道。”他輕聲說,像是在說給自己聽,“嘉…時日無多矣。”
庭院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林鳳兮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給攥住了,呼吸都變得困難。她知道歷史,她知道郭嘉英年早逝。可當這句話從他本人口中說出時,那種沖擊力,遠比任何史書記載都要來得殘忍。
“鳳兮。”郭嘉再次開口,他的聲音輕得像一陣風,卻清晰地鉆進林鳳兮的耳朵里,“若能…若能在這有限之年,能時常與你這般,在月下說說話,看看星辰,縱使明日便死,亦無憾了。”
他沒有說“愛”,也沒有提“情”。
但這番話,比任何直白的告白,都更加沉重,更加滾燙。
這是一個算無遺策的鬼才謀士,在預感到自己生命的盡頭時,所能說出的,最卑微,也最真摯的愿望。
林鳳兮那顆習慣了用數據和理智來武裝的心,被這句話狠狠地撞了一下。很疼,還帶著一種酸楚的暖意。
她從沒想過,在這個時代,會有一個人,用這樣一種方式,向她袒露心跡。不是占有,不是控制,只是陪伴。
她看到郭嘉那雙清亮得可怕的眼睛里,映著自己的倒影。那里面有希冀,有不甘,有深情,還有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對生命的無限眷戀。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別說這種喪氣話。”她的聲音,比平時多了一絲溫度,也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你的病,不是絕癥。只要好好調理,戒掉酗酒的毛病,再配合我的治療,一定能好起來。”
她避開了那個核心的問題,巧妙地將話題,從男女之情,拉回到了醫患關系。
郭嘉靜靜地聽著,眼神里的光,慢慢地,一點點地暗了下去。他何等聰明,怎么會聽不出她話里的意思。
她接受了他的關心,卻拒絕了他的感情。
他懂了。
一陣長久的沉默。
最終,是郭嘉先笑了。那笑容里,有失落,有釋然,還有一種洞悉一切的溫柔。
“好,我聽你的。”他說,“以后,我盡量少喝些。”
他向前走了一步,站到林鳳兮面前,抬起手。林鳳兮以為他要做什么,身體下意識地繃緊了。
他的手,卻只是停在半空中,然后輕輕地,幫她理了理被夜風吹亂的一縷鬢發。他的指尖冰涼,帶著一絲顫抖,一觸即分。
“我明白了。”他低聲說,像是嘆息,“但請你答應我,無論何時,都要好好保重自己。主公的欣賞,是榮耀,也是枷鎖。許都城里,明槍暗箭,太多了。你一個人,要小心。”
說完,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把她的樣子刻進腦子里。然后,他轉過身,拖著那副單薄的身體,一步一步地,走回了黑暗里。
林鳳兮獨自站在老槐樹下,站了很久。
夜風吹來,她才感覺到臉頰上,一片冰涼。她抬手一摸,不知何時,竟有淚滑過。
她抬頭,看著天上的月亮。
改變一個人的命運,尤其是歷史早已注定的命運,真的…可能嗎?
她那顆堅信“數據不會說謊”的心,第一次,產生了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