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軍大帳的偏帳,被清空了。
這里沒有窗戶。
帳篷的縫隙,用黑布封死。
一支牛油蠟燭,在桌上燃燒。
火焰跳動,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董昭跪在帳篷中央。
他身上的官服,還算整齊。
他的頭發,一絲不亂。
他努力挺直腰板,但他的膝蓋,在發抖。
曹操坐在主位上。
他沒看董昭。
他只是在擦拭他的倚天劍。
劍身映出燭火,也映出他冰冷的臉。
郭嘉坐在曹操的下首。
他面前的案幾上,擺著三樣東西。
一本賬冊。
一疊寫滿字的絲帛。
還有那枚袁氏家徽的玉佩。
“董公仁。”郭嘉開口,聲音不大,但在安靜的帳篷里,很清楚。
董昭的身體,震了一下。
“下官在。”
“看看這些東西,眼熟嗎?”郭嘉問。
董昭抬頭,看了一眼。
他的目光,在那枚玉佩上停頓了一秒。
“回軍師,賬冊是下官的。玉佩,是友人所贈。至于這些絲帛…下官不知是何物。”他的回答,很流利,像是排練過很多次。
郭嘉笑了。
他拿起那本賬冊。
“你三個月前,托人送了五百金回老家。你說,是修繕宗祠。”
“是。”董昭點頭。
“我派人去你老家看了。”郭嘉說,“你家的宗祠,去年剛修過。你家的祖墳,青草都長得比人高了。董公仁,這五百金,是燒給哪個地下的祖宗了?”
董昭的臉色,白了一分。
“軍師明鑒。族中事務繁雜,或許是下官記錯了用處。但錢,確實是給了族里。”
“是嗎?”郭嘉放下賬冊,拿起那枚玉佩。
“你說,這是友人所贈。哪個友人,這么大方,送你袁家的傳家寶?”
“這…這位友人,不愿透露姓名。”董昭的額頭,開始冒汗。
“好一個神秘友人。”郭嘉把玉佩,放在桌上。
他又拿起那些絲帛。
“這些東西,是在你書案的暗格里找到的。和玉佩放在一起。你說,你不知道是什么?”
“下官…下官真的不知。或許,是那位友人,一同放在里面的。”董昭的聲音,開始發虛。
“嘴還挺硬。”曹操停下擦劍的動作。
他把劍,重重地插回劍鞘。
“鏘”的一聲。
董昭的身體,猛地一縮。
“奉孝,別跟他廢話了。”曹操說,“把他拉出去,砍了。再派人去鄴城,把他一家老小,都接到許都來‘享福’。”
鄴城。
袁紹的大本營。
董昭的家人,就在那里。
這句話,像一把錘子,砸在董昭的心上。
他猛地抬頭,看著曹操,眼睛里全是恐懼。
“主公!主公饒命啊!下官冤枉!”他開始磕頭,一下又一下,很用力。
“冤枉?”郭嘉冷笑,“你告訴我,哪里冤枉?是這五百金冤枉了你,還是這枚玉佩冤枉了你?”
“我…我…”董昭語無倫次。
就在這時。
帳篷外,傳來一個親衛的聲音。
“報!鳳老板有急信,給郭軍師。”
郭嘉的眉毛,挑了一下。
“呈上來。”
一個親衛,捧著一個竹管,快步走進來。
他把竹管交給郭嘉,然后退了出去。
郭嘉打開竹管,抽出一張小小的布條。
他看了一眼,然后把布條,遞給曹操。
曹操接過,只看了一眼,眉頭就皺了起來。
布條上,是林鳳兮那熟悉的娟秀字跡。
“審訊不是為了讓他認罪,是讓他合作。光嚇唬沒用,得給個臺階下。”
“問他,他家人的命,和他一個人的忠義,哪個重要。這是人性選擇題,不是道德判斷題。”
“告訴他,袁紹拿他當炮灰,曹老板還能拿他當污點證人。炮灰必死,證人還有機會活。讓他自己選。”
“最后,跟他說一句。他泄露的情報,害死了多少個把他當袍澤的兄弟。那些兄弟,家里也有老婆孩子。讓他晚上睡覺的時候,好好想想。”
曹操看完,把布條遞還給郭嘉。
他沒說話,只是重新坐了回去。
他看著董昭,眼神里,少了一絲殺氣,多了一絲玩味。
郭嘉明白了。
他把布條,收進袖子。
他站起身,走到董昭面前。
他蹲下身子,和董昭平視。
“董公仁,我們換個話題。”郭嘉的語氣,變了。
不再是剛才的咄咄逼人。
“我問你,你的夫人,你的兒子,還有你那個剛滿三歲的孫女。他們,現在還好嗎?”
董昭的身體,僵住了,一動不動。
眼淚,從他的眼眶里,涌了出來。
“袁紹,是不是拿他們威脅你?”郭嘉的聲音,很輕。
董昭的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
他只是拼命地搖頭。
“別搖頭了。”郭嘉說,“你是個聰明人。你應該知道,袁紹是什么樣的人。他今天能拿你的家人威脅你一次,明天就能威脅你第二次。你對他來說,就是一塊用完就扔的抹布。”
“你幫他,你的家人,未必能活。事情敗露,你和你全家,都得死。”
“你幫我們。”郭嘉指了指曹操的方向,“你還有機會。一個讓你家人活下去的機會。”
他停頓了一下。
“三天前,李忠的巡邏隊,在黑松林全軍覆沒。五十個人,一個沒回來。他們都是有家有室的漢子。他們的死,你有沒有責任?”
“董公仁,你晚上睡覺,能睡得安穩嗎?你閉上眼睛,會不會看到他們,在問你,為什么?”
郭嘉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根針,扎在董昭的心上。
董昭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了。
他不再磕頭,不再求饒。
他癱坐在地上,雙手捂著臉,發出了野獸一樣的哀嚎。
“啊——!”
哭聲,撕心裂肺。
哭了很久。
他才慢慢放下手。
他的臉上,全是淚水和鼻涕。
“我說…”他的聲音,沙啞得不像他自己,“我都說。”
“主公待我不薄,是我…是我對不起主公!”董昭跪在地上,向曹操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是審配。是審配找到了我。他用我全家老小的性命,逼我…”
“我送出去的情報,都是用一種特殊的藥水,寫在公文的背面。只有用特定的藥粉,才能顯現出來。”
“那枚玉佩,是他們的信物。那些絲帛,是他們的密令。”
董昭像倒豆子一樣,把所有事情,都說了出來。
曹操和郭嘉,靜靜地聽著。
這些,都在他們的預料之中。
“還有呢?”郭嘉問,“審配讓你做的,就只有這些?”
董昭猶豫了一下。
他看了一眼曹操,又看了一眼郭嘉。
“他還讓我…讓我留意主公,有沒有和其他諸侯通信的跡象。”
“其他諸侯?”郭嘉的眼神,變得銳利,“比如誰?”
“比如…關中的馬騰,韓遂。還有…荊州的劉表。”
這句話一出口。
整個帳篷的空氣,都凝固了。
曹操的瞳孔,猛地收縮。
袁紹,在官渡和他對峙。
這只是表面。
暗地里,他竟然在策劃,聯合關中和荊州的勢力,從背后捅曹操一刀!
這是一個巨大的陰謀。
一個足以讓曹操腹背受敵,萬劫不復的陽謀。
“那些絲帛上的符號,是什么意思?”郭嘉立刻問。
“我不知道。”董昭搖頭,“那是袁軍內部的密碼。審配只告訴我怎么傳遞,沒告訴我內容。”
郭嘉拿起那些絲帛。
上面畫著各種奇怪的符號,像鬼畫符。
他知道,這里面,一定藏著袁紹那個大陰謀的全部細節。
只要能破譯它。
他們就能變被動為主動。
可問題是,誰能破譯這天書一樣的東西?
郭嘉的腦海里,又浮現出那個女人的身影。
那個總能創造奇跡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