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內的空氣沉重,濃郁的血腥氣、烈酒的辛辣、草藥的苦澀,三種味道野蠻地糾纏在一起,形成了一種獨屬于絕境的氣息。
林鳳兮的急救措施,暫時壓下了死亡的陰影,郭嘉還活著。
這是此刻帳內唯一的共識。
他的呼吸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胸膛的起伏需要極度專注才能捕捉到。但那張慘白如金紙的臉上,青紫之色褪去了一絲,那微弱而急速的脈搏,在林鳳兮的指下,也似乎多了一分若有若無的力度。
“藥…藥煎好了!”
一名醫官捧著一碗滾燙的黑褐色湯藥,顫巍巍地走過來。藥汁濃稠,散發著猛烈的藥氣,顯然是用了十成十的猛料。
為首的李太醫抹了一把額頭的冷汗,接過藥碗,就要上前撬開郭嘉的嘴。
“慢著。”
林鳳兮的聲音冰冷。
她甚至沒有回頭,依舊保持著俯身觀察郭嘉瞳孔的姿勢。
李太醫的動作僵住了。
“林司醫丞,郭祭酒氣血虧虛,元陽欲散,當以虎狼之藥,雷霆之勢,追魂續命!再晚,就來不及了!”
他急切地辯解,這是醫書上的章法,是他們畢生所學的精髓。
林鳳兮終于緩緩直起身。
她轉過頭,那雙在煙塵和疲憊下依舊亮得驚人的眸子,掃過李太醫,又掃過那碗幾乎要滿溢出來的湯藥。
“這一碗灌下去,不是續命,是催命。”
她的語氣平淡,像是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
“荒謬!”
另一名年長的軍醫忍不住出聲反駁,“郭祭酒嘔血不止,正是胃中虛寒,氣不攝血!此乃大劑參附湯,固本培元,正當其用!何來催命之說?”
林鳳兮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她沒有動怒,她知道,跟一群活在公元200年的醫生解釋“胃黏膜屏障”和“消化道應激性潰瘍”無異于對牛彈琴。
她需要一套他們能聽懂的“黑話”。
“李太醫,我問你,大水決堤,是該用巨石強堵,還是先疏通河道,再緩緩修補堤壩?”
李太醫一愣,下意識答道:“自是后者,強堵只會讓水患更烈。”
“郭祭酒的五臟六腑,此刻就是那條決了堤的河。”
林鳳兮的聲音有條不紊。
“你們的虎狼之藥,就是那塊巨石。他此刻的‘胃氣’,比一張浸了水的紙還薄,哪里經得起這般沖刷?藥力再猛,他身體吸收不了,反而會成為新的負擔,激起氣血二次逆亂。屆時,神仙難救。”
她這番“胃氣如紙”的比喻,讓幾位醫官陷入了沉思。這說法雖然新奇,卻似乎…有那么幾分道理。
林鳳兮沒有給他們太多思考的時間,她直接拿過一個干凈的小瓷勺。
“把藥湯倒一半出來,剩下的,用溫水稀釋一倍。”
“然后,用這個勺子,一刻鐘,只喂一勺。確保他能咽下去,而不是嗆進肺里。”
一刻鐘,一小勺?
這簡直是聞所未聞!
“這…這如何使得!”李太醫急了,“藥力都散了!杯水車薪,如何與閻王搶人!”
“我要的不是藥力沖撞,是藥性的‘浸潤’。”
林-現代醫學巨擘-鳳兮,開始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如春雨潤物,無聲無息,卻能深入根本。我們要的是‘固護’他最后一點生機,而不是發動一場他根本承受不起的戰爭。脈象不會說謊,他現在最需要的,是穩定。”
她頓了頓,又指向郭嘉的身下。
“還有,取些軟墊來,將他上半身墊高三寸,頭偏向一側。”
“萬萬不可!”李太醫的臉色都變了,“郭祭酒下元虛浮,正該平躺以收斂元氣,如此墊高,豈不是讓元氣更散?”
“他嘔血,氣道中尚有血腥穢物。若平躺,這些‘濁氣’便會逆流而上,堵塞‘清竅’,阻礙呼吸,那才是真正的元氣渙散,燈枯油盡。”
林鳳兮指了指郭嘉的喉嚨。
“讓他這樣躺著,是為了‘疏通氣機’,保住他這條命脈。命脈一斷,談何元氣?”
一番夾雜著“浸潤”、“疏通氣機”、“濁氣逆流”等半新不舊詞匯的理論轟炸,把幾位飽讀醫書的太醫說得暈頭轉向。
他們覺得處處都不對勁,有違醫典。
可看著林鳳兮那雙冷靜、篤定的眼睛,再看看榻上郭嘉那微弱卻平穩了一絲的呼吸,他們心中那套根深蒂固的理論,第一次產生了動搖。
或許…可以試試?
畢竟,他們已經宣判了“人力已盡”。
最終,李太醫咬了咬牙,對著林鳳兮深深一揖。
“但憑司醫丞吩咐。”
帳內的氣氛,在這一刻悄然改變。
“水溫再熱一些,毛巾要擰干。”
“注意觀察他的嘴唇顏色,有任何變化,立刻告訴我。”
“下一勺,再等半分鐘。”
林鳳兮守在榻邊,一夜未曾合眼。從狼牙谷呼嘯而來的風塵還凝固在她的發梢,黑色勁裝的袖口沾染了郭嘉的血跡與藥漬,早已看不出本來的顏色。她的臉色因疲憊而顯得有些蒼白。
時間,就這一分一秒地流逝。
帳外,同樣站著一個徹夜未眠的人。
曹操。
他高大的身軀矗立在寒冷的夜風里。他沒有離開半步,甚至沒有坐下。
帳篷的布簾,隔絕了他的視線,卻隔不斷里面的聲音。
他能聽到林鳳兮那清冷、平穩,帶著奇特韻律的指令。
他能聽到醫官們從最初的遲疑到后來的果斷應答。
他能聽到瓷勺輕碰藥碗的細碎聲響,聽到每一次布料摩擦的聲音。
這些細微的聲音,在此刻,組成了他全部的世界。
他那顆習慣了掌控一切的心,此刻被一種完全陌生的情緒填滿了。
無力。
這個女人,在他的認知里,不斷地被刷新,不斷地被重塑。
從一個被獻上的美人,到嶄露頭角的醫者,再到創造神糧的能臣,最后,是運籌帷幄、決勝百里的“鳳老板”。
而現在,她又化身為與閻王對峙的戰士。
她的武器,不是刀劍,而是一些他聽不懂的理論,一些他看不懂的操作。
可正是這些他不懂的東西,正在將他最倚重的謀士,從鬼門關前一點一點地拉回來。
曹操緩緩抬起手,看著自己掌心被捏碎的木屑劃出的血痕。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這個世界上,有一種力量,是他無法用權勢、金錢和軍隊去征服的。
那就是知識。
是他完全無法理解,卻又不得不依賴的,屬于林鳳兮的知識。
他心中的占有欲,在這一刻,發生了微妙的質變。
除了想將她這個人鎖在身邊,更滋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渴望——他想將她所代表的那種力量,也牢牢地攥在手心。
只要能救活奉孝。
只要能讓他再聽到那聲懶洋洋的“主公”。
這個女人要什么,他都給。
天邊,終于泛起了一絲魚肚白。
漫長而煎熬的黑夜,過去了。
帳篷的簾子被一只素手輕輕掀開,林鳳兮從里面走了出來。
一夜未眠,她的臉上寫滿了疲憊,她身上那股平日里的清冷鋒利,被疲倦柔化了許多。
她抬起頭,看到了守在門外的曹操。
兩人的目光在晨曦微光中交匯。
一夜過去了,郭嘉的情況是否真的有了轉機?
而曹操,在這不眠之夜后,看著眼前這個幾乎要燃燒殆盡自己的女人,那雙深邃的眸子里,又會翻涌出怎樣更為復雜的情感?